《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径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此乃古人建设都城的传统,白纸黑字地写着。北京虽然屡屡改朝换代,但也不例外。甚至忽必烈造元大都,同样不敢坏了这规矩,将太庙立于齐化门内,社稷坛立于平则门内,分别从左右两侧拥护着大内宫城。明永乐皇帝迁都北京,更是照章办事,大大地拉近了“左祖右社”与皇宫的距离:紫禁城是坐北朝南的,在其前方御街的东西两侧,设置了规模宏大的太庙与社稷坛。既可作为紫禁城的附属建筑,又唇齿相依,密不可分。这下子,皇帝去祭祀天神与祖宗,更方便了。只需过几重门、拐几道弯就可以。而从心理上来说,也更踏实一些:毕竟,有这两大势力,在冥冥之中给自己撑腰呢!看谁还敢造反?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嘛。
清朝取而代之,占据了紫禁城,在宫廷礼仪方面依旧沿袭着明制,把祭祀社稷、太庙同祭祀天地一起列为太祀。唯一的区别,在于将太庙里供奉的牌位,换为自家的列祖列宗了。皇帝轮流坐,今天到我家——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老北京有句流行语,夸耀本地之名胜:东单西四鼓楼前,五坛八庙颐和园。所谓五坛八庙,五坛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稷坛,八庙指太庙、奉先殿、传心殿、寿皇殿、堂子(古称“国社”,祭祀土谷神)、历代帝王庙、雍和宫、文庙(孔庙)。这些都是有劳皇帝大驾、需周期性拜谒的圣地,不允许布衣草民随意进入的。
社稷坛与太庙,俱名列排行榜,皇气逼人,勾起世俗中百姓的无穷想象。
直到1914年10月10日,笼罩着社稷坛的神秘感才首先被打破:定名为中央公园,正式向全社会开放。其时清帝已退位,蜷缩于紫禁城之一隅(依照辛亥革命后与南北军代表订立的“合同”,本应迁居颐和园的)。而三大殿以南各处,划归民间政府管辖。由段棋瑞等人挑头,各界人士踊跃捐款,赞助修理社稷坛,以辟作新时代的公园。开放的那天,第一批游客肯定觉得像做梦一样:只需掏钱买一张门票,即可自由进出于这皇家禁地——要放在从前,绝对是杀头之罪。
他们看见了什么?看见了拜殿(即今中山堂)与戟门,明代叫具服殿。看见了存放神牌、祭器及制作祭品的神库、神厨、宰牲亭、退牲房。看见了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修建的“办公室”(值宿待漏)。看见了供奉关公雕像的坛神庙(后改建为工字形的四宜轩)。最重要的,是看见了大名鼎鼎的社稷坛:系用汉白玉条石堆砌的台型建筑,高两层,另加筑坛面五色土一层。底层方17.82米,上层方16.87米,坛面五色土方14.92米。五色土是社稷的灵魂,依照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方位铺设:中央是黄土,东面是青土,南面是赤土,西面是白土,北面是黑土。正中必有一方石柱埋入土中,微露棱角,此即“社主石”。以土为肉,以石为骨——社稷坛啊社稷坛,是江山的缩影。“社,土地之主也,土地阔不可尽敬,故封土为社,以报功也。谷众不可遍祭,故立稷神以祭之。”(《孝经纬》)这小小的台面上陈列着人类对天地万物的祈祷与感激。“社为九土之尊,稷为五谷之长,稷生于土,则社与稷固不可分。”(《山堂考察》)稷生于土,而人是吃五谷杂粮成长的,追根溯源,人本身说到底还是受泥土呵护、由泥土捏成的。帝王将相,也知道自己不能例外。
当时由东门通往拜殿的御道尚存,此为天子祭坛时必经之路。据说喜气洋洋的游客们,争先恐后在御道上“潇洒走一回”,尝一尝当皇帝的滋味。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个地方从前仅有皇帝才能去,如今老百姓也可随便游览,使人大开眼界。社会上如此殷切期待着社稷坛开放,多为好奇心理所使,实在想看一看多年禁地里的景色究竟是什么样。”(引自建明《中央公园开放记》)
社稷坛原本是“封建式管理”,南、北、西均未设门,唯独东面辟三座门,依次为社稷街门、社左门、阙右门,供皇族及衙役出入。此三门皆在天安门里。自从辟作公园,即在临长安街的南墙(天安门西侧)开凿一大门,并有售票处。
后来,中央公园又改名为中山公园,有纪念孙中山先生之意。我曾经说过,北京的公园中,我最爱逛的是这一座。置身闹市中心,园内的环境却分外清静,路畔的灌木修剪得极整齐,像被遗忘的一方净土,大隐隐于市——对于公园莫非也如此?我多次去其中的音乐堂听音乐会,而且是西洋交响乐团的演奏。听交响乐就需要类似的与尘世既亲密又疏离的外部环境。我跟随曲径在亭台楼榭间绕来绕去,走挺远的一段路才抵达那笙歌四起的殿堂。算是为聆听神曲而做的“热身运动”吧?
我出生在帝制早已被取缔的时代,无缘亲眼目睹天子祭祀时的盛况,只能根据别人的描述而加以想象。《大清会典》记载:“凡祭祀之机,岁春祈秋报,皆以仲月上戊日祭太社太稷之神,以后土句龙氏、后稷氏配。”郑连章先生形象地勾勒了清代祭祀的礼仪:“皇帝身穿祭服,日出前四刻乘礼舆出宫,由内大臣和侍卫前引后扈至太和门阶下降舆,再改乘金辇去社稷坛,当出午门时要鸣钟,并设法驾卤簿为前导,导迎鼓吹设而不作,由阙右门进至坛的外垣墙北门外神路右侧降替。这时赞引太常卿二人恭导皇帝步行入北门的右门,进人戟门内幄次,皇帝盥洗毕,再由‘导引官导上(指皇帝)由拜殿右门出,典仪唱乐舞生就位,执事官各司其事,上至御拜位,内赞奏就位,上就位’,就开始正式进行祭祀活动。祭祀时要举行诵祝文、上祭品、奏乐、献舞、上香、跪拜、读圭、出圭、送神、捧帛撰各诣晋位等一套繁琐的礼仪,都要严格按照仪式的程序和会典的礼仪制度进行安排。”
这一整套繁文缛节,别说让咱们身体力行了,即使站在旁边看一回(幸好我看的尚且只是文字),也觉得眼花缭乱。当皇帝纵然令世人羡慕,其实也不容易,今天祭这个神,明天拜那座庙,东奔西走,一点不敢马虎。够累的!老百姓怕当官的,当官的怕皇帝,而皇帝本人,原来也有他怕的东西(说白了不就是老天爷嘛)。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幸亏还有这五坛八庙能镇得住皇帝,否则他还不无法无天了?还不成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自陈胜吴广以来,百姓造反,就是为了管一管大大小小的昏君或暴君,就是为了让皇帝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尤其明末,李自成率领一群泥腿子闯进紫禁城,崇祯知道去祭社稷坛(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只好一口气逃到景山上吊了。如果不懂得笼络人心,光靠拜天地、祭社稷也是没用的,偌大的江山照样会丢掉的。
五色土啊五色土,都是血染的、泪洗的、汗浸的、火烧的、霜打的。社稷坛是天地之间的炼丹炉,使古老的神话在不同的火候下体现出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命运。我从中发现,土地犹如树木,有着自身的年轮,乃至自身的规律。
与天地神圣的社稷坛相比,太庙的人间烟火味恐怕更浓一些。它是皇帝的家庙,里面供奉着皇族祖先的牌位。然而皇家的祠堂,盖得可豪华了,比民间的庙宇更显尊贵。明清两代,皇帝的家谱或许并没有多厚,却是跟中国近六百年来的历史混淆在一起的。在紫禁城里住过的皇帝,前前后后共有二十四位(没算上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作为旧中国的“首席执行官”,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这个国家的盛衰兴亡。
太庙与皇帝们的“家务事”密切相关。皇帝从登基开始,直到结婚、生子,以及出征或凯旋,每遇见此类大事,都要亲自出马,去太庙祭祀列祖列宗。既是尽一尽孝道,又在请求九泉之下的祖先保佑,希望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家族越来越兴旺。
希望终归只是希望,皇帝家的香火,最后还是断了。自从末代皇帝溥仪被赶下台,太庙顿时变得萧条了。那里面记载着封建时代的风烛残年。
正如社稷坛被辟作中央公园,太庙也不再是皇帝家的“自留地”了。若干年后,它改换了门庭,成为劳动人民文化宫。在天安门东侧,同样开凿出一道大门(和中山公园大门左右对称)。门牌上“劳动人民文化宫”这七个字,是新中国的领袖毛泽东题写的,龙飞凤舞。据说这一设想,也是布衣出身的毛泽东的点子。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了,自然有权利将皇帝的家庙改造为自己的乐园。这真正是一种翻身的感觉。我觉得文化宫的“宫”字用得很好。在旧时代,它是皇帝专用的一个名词。凭什么只能他一个人用?不管故宫抑或太庙,都已非一个人的天下。
跟门庭若市的民间寺庙相比,太庙是不对外开放的(皇帝在的时候),因而庄严、肃静,甚至有一点点阴森。当然,太庙也会定期举办“庙会”的,可那是一个人的“庙会”。一个人,很孤独的,在这里,梦见祖先的亡灵。不,还有一大群长舌妇般聒噪的乌鸦,陪伴着他。直至他自己,最终成为众多亡灵中的一员。所谓皇帝的一生,不过如此。
自从太庙改作劳动人民文化宫之后,原先的门牌就取消了,被撤换下来,闲置在紧锁的祭堂(作为仓库)里达数十年之久。最近,又把这块蒙满尘埃的写有“太庙”字样的匾额找了出来,重新悬挂在通向紫禁城的西门。据说是为了吸引逛故宫的中外游客,顺便能拐过来,看看明清皇帝的祖庙。毕竟,瞅着故宫的生意越来越火热,一墙之隔的太庙,有点眼红了。客观地说,太庙确实是紫禁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必要的补充。逛完紫禁城再逛太庙,能对古代的宫廷生活了解得更全面一些。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情。太庙里的园林、殿堂已年久失修,也该借着旅游热好好地修理一番。当然,这不是说中国人恢复了对皇帝的崇拜,而是表明:他们终于学会了尊重历史。对文物的保护,就是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否则的话,未来的孩子们,将不了解太庙坐落于北京城的何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们将不知道所谓的太庙是什么玩意儿……即使现在,也有许多人,只知道劳动人民文化宫,却不知道太庙。太庙,北京城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它的往事,曾经长期被打入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