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多少风物烟雨中——北京的古迹与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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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坛与地坛

天坛是中国忧郁而漫长的农业文明的缩影,也是人类对气候与丰收的关系深信不疑,并且永远采取祈祷的姿态的见证。“天、地、人”的三重结构,完善了东方民族对冥冥之中的命运框架的猜测——而“天”则是权威中的权威,占据着神的位置,既作为大自然的主宰者,又担任着人类生存境况的最后仲裁。对“天”的信任,是无条件的,也是别无选择的。天坛的建筑风格以及洋溢于其中的肃穆的气氛,给我们的印象简直是庙宇中的庙宇,那里面的空旷实则供奉着一尊无形的神,一尊自然之神或称众神之神。它的威信并未通过任何确切可感的具象来体现(已远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力之外),但无所不在。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尊严,也是这个世界上权力的顶点。

明代永乐十八年(1420年),朝廷为了表示重视农业生产,建天坛于正阳门外——作为帝王祭天祈谷的场所。直至嘉靖年间,因蒙古部落多次越过长城奔袭京师,影响了皇帝出城祭坛,而特意在南郊增筑外城,将天坛圈入安全区,可见天坛的重要——天坛祭礼必须皇帝躬亲所行,至于日坛、月坛、地坛、先农坛等可令大臣代祭。祭天,是中国古代最庄严的仪式,代表整个民族在虔诚祈祷,祈祷风调雨顺,祈祷国泰民安。

天坛占地276万平方米,却是离神靠得最近的一块净土,是神的庄园。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恐怕只有天坛的尊贵,堪与金碧辉煌的皇宫(紫禁城)相抗衡——这分别是对神与人的地位给予最高级敬重的两组建筑。而后者努力成为前者的化身;君权神授,人权隐含有天意。

“天”作为宇宙的君王、时空的主宰,借日月星辰、风雷云雨而显形——这是一张表情丰富的面孔,更令人敬畏的是它变化多端的心情。它对人类生活产生最直接的影响是农业——阳光与雨水是植物的灵魂。而农业在当时无疑是一个民族生存条件的基础,也是其精神状况的命脉。于是中国人把握天意的规律,发明了农历:一年四季,十二月,二十四节气。可以说这是最早破译时间奥秘的民族之一。既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勇气。

天坛作为我国现存最大的古代祭祀性建筑群,使我对先民们的努力充满敬意,这是一种为了保护劳动而进行的劳动,这是以建筑形式对时间的探索与表现。经历漫长的膜拜天地的历史之后,人类终于赢来了“战天斗地”的心理解放时代,蓦然回首同样发现:即使在既往的蒙昧岁月里,人的精神也是不朽的。以祈谷坛的祈年殿为例——它本身就是一幢时间的建筑,使时间具象化了。根据古人有关“天圆地方”、“天有九重”的原始认识,它被设计为圆形,建筑高度为九丈九。殿堂中央的四根大圆柱子代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司其职。殿内中层的十二根柱子表示一年共有十二个月,外层的十二根柱子表示每天的十二个时辰。殿顶建筑周长三十丈,象征一个月有三十天。将殿内中层与外层两排柱子相加,数目是二十四,代表一年春夏秋冬的二十四节气……祈年殿是一座象征性的建筑,更是一门象征的艺术。这是一块时间的纪念碑、建筑史上的纪念碑:它使数学与时间、建筑与时间获得了艺术化的对应。这里面包含有先民们对时间的理解与诗意的表达——堪称神话般的想象力。

祈年殿前的回音壁,想必听够了先民们对命运重复的呼唤,这一代又一代虔诚的嗓音,此起彼落,山鸣谷应——仿佛时刻期盼着丰收能从天而降,幸福能破壁而出。这自远古传递过来的声音,珍藏在墙壁的记忆里——今天又回响在我的耳畔。这“天、地、人”之间的传声筒,这往事与现实之间的回音壁,在我感觉中像一只巨大的耳朵,持之以恒地收集着人类善良的愿望——连一声叹息也不会遗漏。这是天空的耳朵,时间的耳朵,人类古老想象中神的耳朵。也许并不存在那一个倾听者——有独立意志与无穷法力的倾听者。但回音壁作证:呼唤者从来就不曾中断过。或许祈祷本身,曾构成人类多灾多难的生涯中唯一有效的安慰,以及精神上最大的收获。祈祷的声音持续着、回荡着,说明人类从来就不曾丧失希望,即使在无知的黑暗中,仍然一往情深地呼唤着希望的曙光。这祈祷本身就是一种光明,穿透胸膛,穿透墙壁,穿透黑暗,穿透时间——像强大的力量穿透纸张。徘徊在天坛(今天的公园)那著名的回音壁前,我简直觉得跟历史只有一墙之隔,甚至一纸之隔……哦,这是天堂的隔壁,这是历史的邻居。

如果说天坛是父性的话,地坛则是母性的。地坛表达了人类对母爱最高形式的回报——而这种特殊的爱是由大地给予的,无微不至。天父、地母、人子——神话是人类童年时代的产物,人类的童年就把自身与自然的关系模拟为家庭的结构。这种对天地万物的诗意想象伴随着它整个成长的历史。直至今天,我们仍然对脚下的土地保持着婴儿般的依恋——这是从巨人安泰身上遗传的精神:大地是人类力量的源泉。恐怕正是基于这种感情,中国古代的人民在他们的都城里构筑了神圣的地坛,以最默契的方式跟大地进行年复一年的交流与对话。祭祀大地,是人类向诸神致敬的所有礼仪中最朴素、最有亲情色彩的一种了——它更多的是出于感激,而不是出于敬畏。或者说,大地是人类想象中最拟人化的一位神了。我们的粮食、建筑、爱情、生死乃至肉体,都与大地唇齿相依——这是一位与人类同甘共苦、永远处于哺乳期的女神。

地坛,翻译成白话,应该叫大地的祭坛。最初是明朝的皇帝为祭祀地神所建,位于北京城安定门外,与城东的日坛、城西的月坛、城南的天坛与先农坛遥相呼应、共成方圆。大地是人类的温床,对大地的祭典——即使再隆重,也会显得菲薄。我们供奉在大地祭坛上的礼物,实际上都是大地施舍的——大地默默地做出了更大的牺牲。这甚至称不上回报,而只能说是一种感恩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大地是富有的,人类是清贫的。江山社稷,都是大地对人类的无私奉献——而人类精心堆砌了一座感激的祭坛,以象征它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形式并不重要,这是一次最彻底的心祭。土有五色,心却只有本色。但这种本色的爱会使祭坛里的五色土呈现人性与神性叠加的光辉。人类在赞美大地的同时也等于赞美了自己在大地上的劳动。地坛里很安静,仿佛能听见人类汗水坠落的声音——这是从刀耕火种的年代传来的。

皇帝被推翻之后,地坛也辟作公园了,平民百姓皆可自由参观。大地之门是不上锁的。我估计布衣草履的拜访者,才是最虔诚的拜访者——大地能辨别出它纷至沓来的客人们的心情。即使在无神论者心中,大地的养育也是一阕充满人情味的神话。虽然我是一个现代派的诗人,每次走进地坛,都无法自控地浮现出一脸农民式的表情,以及某种被疏忘的感激。我首先联想到在唐朝时就传诵的一首农民之歌、劳动之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是人类对土地的献辞。我从土地的形象中看见了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