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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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率军东征(3)

武昌陷落的当日,清廷懵然不知,尚命徐广缙、向荣专办两湖军务,另以两江总督陆建瀛为钦差大臣,进防江皖;以琦善为钦差大臣,进防信阳、新野一带。太平军弃武昌东下之日,陆建瀛才抵达九江,而江宁的防务,委之以原广西巡抚邹鸣鹤(以其曾主持桂林城防,有守城经验),但邹等军政大员虚应故事,直至警报频传,方才略事准备。派到城外布防的兵士,“皆鸦片鬼也”,或“恇弱如妇女,不知何所用也”。而城内所招乡勇,多为“向来失业及无赖游手之徒”。一月十九日,陆建瀛自九江逃回,阖城人心惶惶。水师提督福珠隆阿带兵五百驻防雨花台,而慑于太平军的声势,沿江守军闻风逃遁,郡县空无一人。太平军大队兵临城下后,原来囤积城外御敌的军火尽为所得。太平军合围江宁后,占据城外的制高点,连日以大炮向城内轰击,同时赶造云梯,穴地埋雷。

二月十日拂晓,仪凤门城墙被地雷轰开两丈多宽的缺口,太平军数百人涌入城内,旋即分路扑击内城(即八旗驻守之满城)。仪凤门为江宁将军的防区,闻知失守后,将军祥厚即调派驻守太平门的旗兵百人赶赴仪凤门,以火枪迎击,“连环而进,贼不能当,踉跄却走”,太平军见势不利,吹螺号撤退,由原路退出。清军旋即堵塞缺口,太平军此番突击并未得手。

但是,先期由成贤街经小营突袭满城的太平军,与闻讯而出的两江总督陆建瀛不期而遇,总督的仪从护卫见到太平军进了城,一哄而散,总督遂成刀下之鬼。敌军进城,总督被害的消息,随逃散者传至南门,守城官兵顿觉大势已去,相继遁逃;恐惧如影随形,像传染病一般开始蔓延,水西门、汉西门的兵勇亦闻风溃散。此时已是午后,占据着城外制高点的太平军很快便发觉南门弃守,迅速支起云梯登城,并沿城台绕至水西、汉西两城门,强迫居住于各门附近的百姓搬走堵塞城门的土袋,于是三门洞开。其时天色已晚,占据各城门的太平军即宿于附近的人家。“而中北城人不知三门情形,即东北各门守城兵亦不知也。城上仍复时时开炮,街巷仍复纷纷巡逻。”次日黎明,太平军由三门大举入城,顷刻间,喊杀声枪声震彻街巷,各门得知太平军进城,军无斗志,遂作鸟兽散,旗兵退入满城,除太平门朝阳门继续抵抗了一阵外,各门均弃守。入城的太平军,在追杀城中溃卒的同时,传令居民闭户不出,违令者杀,然后集中兵力攻打满城(内城)。

纵观江宁城的陷落,清军的窳弱、军政大员不谙军事,懈怠无能,各城门守军之间缺乏协调与消息隔膜等等,都是致命伤。而太平军的心理战,则是其制胜的重要因素。首先是人多,人海战术使得城高墙厚的江宁城就像是汪洋中的孤舟,首先在心理上瓦解了城内军民的斗志。据当时身在江宁的汪士铎所言:“或(有人)登三山门望之,自城外至江东门一望无际,横广十余里直望无际,皆红头人(指以红布包头太平军士卒)。虽知其皆胁从,然以悍贼夹其中胁制之,使不乱行,故既众且整,吾人望之气夺。”其次,以小股佯动,疲弊守军,虚耗其弹药。“贼又分数十人东至通济门,距城半里许,三五窥探,守兵遥见,即连续开炮,惊扰不已。少时洪武门亦如此;又少时朝阳门亦如此。”再次,太平军派细作事先混入城内,散布谣言,恐吓民众,致使城内一夕数惊,人心惶惧。如破城前一日,“传说贼于明日破城,官民惶惑。是晚,城北居人笼烛巡街,忽见各家门墙或画红圈,或画白圈,或一或两,或朱书天字,或大字,或刀十字。周环二三里,家家俱遍,先一刻无此也。群相惊疑,知有奸细,巡防彻夜无间。”

江宁陷落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受命追击堵截太平军的清军将不用命,打打停停,养寇自重。武昌失陷后,清廷将钦差大臣、署湖广总督徐广缙革职拿问,以在武昌与太平军对峙的署湖北提督向荣为钦差大臣。其时在前敌,能与太平军一战的,只有向荣,而清廷也将遏制太平军势头的厚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在绿营兵中,向部素称劲旅,而且自广西始,与太平军打了数年,对手作战的路数,向荣很清楚。太平军东下后,他率军尾追,若如其声称的是日夜兼程,本不难追及陆路的太平军。但一月十四日到九江后,向借口催饷、裁勇、雇船,二月二日才乘船上路。抵达江宁时,清军已足足落后了二十三天。而此时太平军已攻克江宁十二天,且挥师东进,相继占领了镇江,扬州二城。向荣率所部在孝陵卫结营,是为江南大营;之后另一钦差大臣琦善率部屯住于扬州外围,是为江北大营。此后清军即“晏安苟且,狃文恬武嬉之故习而不改”。曾国藩虽远在湖南,也从亲戚(在江南大营粮台任职)处得知具所为,“据称向营兵勇五万余,自三月至十月并未开仗。此人误尽天下事,遗祸于江、皖、两湖,参之,肉其足食乎?而至今多言其勇者,公道之不明如此,可痛恨山。”

太平军大规模拆散家庭,强制入伍,强制劳役的状况骇人听闻,姑且不论其人道与否,由此裹胁而成的军队战斗力如何,是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绝大多数老百姓是不会愿意从军作战的,但太平军的领袖们设计出一种屡试不爽的办法,由不得你不从。

首先,编伍者要登录兵册。每营以两司马为单位,从头领到士兵,均要登记番号、军职、姓名、年龄、籍贯、入营时间、地点。每两司马造兵册一本,呈本管卒长;每卒长合四两司马兵册,汇造一本呈本管旅帅;每旅帅合五卒长兵册,汇造一本呈本管师帅;每师帅合五旅帅兵册,汇造一本呈本管军帅;每军帅合五师帅兵册,汇造一样四本,分送本管监军、总制、将军及诏书衙。如有逃走者,则随时添改。每七日,两司马据册开单,赴圣库领一周钱粮。兵册而外,尚有家册,每军自军帅至伍卒,人各一页,亦由两司马造送,层层汇转如兵册之制,经本管总制送存于诏书衙。家册录入每人军伍番号、姓名、年龄、籍贯、入伍时间地点与军功封赏等项外,还要逐一录人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儿女姓名及所在。如此,家人形同人质,若发生逃亡、败降等事,则可以按册索骥,连坐家人。这一有组织的恐怖制度从金田团营,分男行女行时即已实行,实践证明,对防止逃亡(用天国的语汇,叫做“变妖”),这是很有效的一招。另外,太平军不准剃头,被裹胁者一段时间后,头发自会生长变长(故被百姓称做:长毛),即便逃亡,也很可能被官军、团练认作是“贼”而性命不保。

其用人,“最喜粗鄙无知识人,为其易于愚弄,且皆强有力能耐劳苦,故每抚慰而任用之。”“无恒产力作以谋衣食者,如郴桂挖煤开矿人,沿江纤夫、船户、码头挑(夫)脚(夫)、轿夫、铁木匠作、艰苦手艺(人)皆终岁劳动,未尝温饱。被掳服役,贼必善遇之,数月后,居然老兄弟矣。衣锦食肉,优游自如,遂亦安之。”太平军尤喜收养童子,因其年少可塑性强,随军时间一长,“耳闻目见,无非邪说暴行,遂习而与之俱化,效其杀人放火,无所不至,随贼愈久,残忍愈甚。凡临阵攻城,亦惯用童子为介,以童子皆不畏死,无不以号叫跳跃为乐者。”这恐怕是历史上最早利用儿童作战者,张德坚《贼情汇纂》中与立“童子兵”一节可以参看,于此不赘。

那么又用什么保证士卒的战斗力呢?一是进行拜上帝教育,“令新掳之人,诵习赞美天条书及一切伪书,并极言天父天兄天王东王诸神异,自拜降后可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凡打仗,天父必大显权能,助阵杀妖,万无一失。况新兄弟在后助仗,并不用尔等前驱。凡事但遵天令,出力立功,必授美官显爵,死后魂升天堂,享福无穷。一人悔罪,举家升天,不必挂念。”此外,每日早晚还要进行礼拜上帝仪式。“早晚吃饭,鸣锣集众,率念赞美(辞),念时置桌屋中,列肴馔,茶三盏,饭三碗,点烛而无香。馆人散座于两旁,瞑目扬声,如僧讽诵。”“其词云: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真主;赞美圣神风为神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天父宏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云云。”“念毕,各向外跪,书手默念:‘小子(女馆自称小女)某某,跪在地下,仰求天父皇上帝老亲爷大开天恩’等语,末句则高呼‘杀尽妖魔’而起,然后吃饭。”上述赞美辞与天条,要求三个礼拜之内背熟,否则斩首不留。且礼拜三次无故不到,也会被处以斩首之刑。

思想灌输而外,则以军法部勒,临阵退后者斩,违令者斩,逃亡者斩。自金田起事时,临战即有督战队,据当时被俘者交待,打仗时“如有退缩回馆者,由各头子指出,即行斩杀。每次打仗回去,总杀有二三十人。是以众匪拼死”。金田时期主动从军的老兄弟,有坚定信仰,且历经土客械斗、官军围剿、攻城略地,皆身经百战,是太平军的军事骨干,且大都升任高级军职;而参加较晚的郴桂会党分子,后多成为中基层军事骨干。这些人太平军自己统称老兄弟,清军则称之为“老贼”。到江宁时,广西过来的老兄弟老姊妹,已经不满三万人,“临阵率多郴桂以下续裹之人,叠受伪封,甘为之死。老贼凭高远眺,作壁上观而已。”或在后督战,新兄弟(清军称之为“新贼”)慑于“退后立斩”之军令,“齐一心志,誓以死斗,我军往往不敌。即遇我之劲旅,是杀毙皆我之人民,与老贼初无所损。或有经数十战犹存者,譬之顽铁百炼亦可成钢。此辈即无伎俩,到此地步亦成能者。”据说,对这种裹胁之术,杨秀清独有心得。时人有笔记说:

(杨)向所亲密(之人)言曰:“吾亦知新收兄弟心不服而怨恨,全在绳以苛法,劫以严令,驱策而挫折之,使之不遑有他志。如有相约变妖(指逃亡)者杀之。虽各有异心,彼此疑惧,谁敢先出诸口?况人人心虽恨我而不能祸我,人人身体精神皆为我役使,是恨我者虚,助我者实也。妖之待人,人人感之,未必妖营办事之人能如我诸兄弟之尽力。是感妖虽有实心,助妖并无实际,此妖之所以屡败,我之所以屡胜欤?”

裹胁成军这个特点,注定了太平军只能胜不能败,且只能以多战少,一旦战败,尤其是主帅与带队的老兄弟阵亡后,很容易崩溃,因为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只要有机会,注定会逃亡。再有就是必须不断攻城掠地,以补充军资、兵员之消耗,从而不可能建立起可供长久依托的根据地。之前太平军屡战屡胜得益于其朝气,亦得益于清军的暮气。尤其是长期生活于和平环境中的官民,对于突如其来的战争与杀戮,既乏军事准备,亦无心理准备,很容易被太平军的声势所震慑。诚如汪士铎所言:“江宁之祸,无将无兵无外援。城大,在事者皆文人,陆(建瀛)与邹鸣鹤虽经见战而茫然不知守御。殆战时在百里之外。蒙被而卧,又不采访人言也。将军、提督、都统虽武弁,然循格推升者,原不知武为何事也。文臣之佳者以廉名,以干(练)名,皆色取之巧也,夤缘依附之力也。不知掘壕,不知调兵,除八旗兵外,皆市井无赖、手无缚鸡力者,与之同守,岂不殆哉!”

太平军攻克满城,杀“妖”(泛指一切满洲人及汉族官兵)殆尽后,则又开始在武昌实行过的那套程序:搜刮民财充实圣库,打馆,分男行女行,讲道理号召拜上帝,号召纳贡免役,之后强制青壮男子编伍出征,选妃进献天国领袖,等等。在太平军攻占的镇江、扬州等城市,这一幕照样搬演。不同的是,江宁是洪杨认定的小天堂,他们要在这里待下来,建立人间天国。

据李秀成说,洪秀全原本想要进军中原,但杨秀清听了其座船水手的话,决定建都南京。笔者以为李秀成所言乃是传闻,因为李当时还是个中下级军官,不可能参与这种重大决策。定都南京,最晚也是在武昌时做出的决策。不然,湖北河南相邻,武昌距河南不过数百里之遥,若进图中原,何不从武昌直接北上,而要舍近求远,迂回数千里?稍有军事常识者,都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洪秀全可能确实有去北京坐金銮殿的想头,但太平军的节节胜利,是在杨秀清等的指挥下获得的,他不过是个因人成事的傀儡(在杨秀清眼中,一定是这样的),说话不硬气,即便坚持,杨秀清来一次“天父下凡”,即足以否决他的主张。而杨秀清自视神圣,也绝不是那种肯听老兵谏言之人。其实,建都金陵早在其计划之中。

洪秀全可能是看到太平军进展太顺,以为清廷不堪一击,起了北进的念头。至于老水手云云,笔者以为,是杨秀清故意放出的流言,为的是贬低洪秀全在太平军中的威望。堂堂天王,其意愿的分量竟赶不上东王座船上一个水手的话,这是何等羞辱!洪秀全当然不甘心,于是下诏诉诸公议,命令御用文人何震川等各抒己见。但杨秀清此时已是一人独大,绝没有人敢于违拗他的意志,“公议”自然清一色大谈建都金陵的正确性。杨秀清在败亡之前,明里暗里,几乎在每件大事上,都故意与洪秀全唱反调,洪自知不敌,于是行韬晦之计,忍辱负重,深居简出,将军政大事一概交给杨秀清打理,等待复出的时机。洪杨之争最终酿成内讧屠杀的血案,会在后面讲到,于此不赘。

江宁甫克,太平军即在天京内外,构筑工事,其城防之坚固严密,令时在南京的汪士铎大感吃惊。他在自己的笔记中记载说:

嗣见贼守城法。于各城(门)外皆为营垒,垒以土垣,不甚高厚,留穿(孔)以置铳炮;中为更楼一,高三层或四层,楼上四面空敝以了望,夜以支(值)更,其下为房以居人。垒内为壕一,外为壕三四道环之,多则有七、八道者。壕深八尺,广六尺八尺不等,中密钉竹签;壕相间约丈,上置虎刺荆棘,巨木槎枒,周密环布。垒门门首皆曲向,壕上往来以吊桥,此壕外又为一大壕环城。城上间(隔)二丈(设)一更房,之更更人每旁五人,直一更柝不许少歇。城内环城亦为壕,并上城坡(道)亦壕之,坡上置栅,闭城上人不许下,每门设城守、巡守二人。士卒不许脱衣而寝,夜不点灯火不闭门,夜不许人行,日落时寂如长夜,惟贼之听令者巡查者行焉。城门砌狭城阙,内置炮二座;城上女墙以筐盛石,置之备抛掷。城门各街皆置更楼,街有他馆,馆又各一更楼,而北极阁覆舟山一带尤众。故全城内外,在目如绘,一闻战,则更楼吹角,各馆人持械疾赴韦昌辉处听指挥,少延则斩。然后知我军(清军)守城真儿戏也。

既要定都南京,原有的战略当然要改变,否则一旦清军实施合围,天京便成了一座全无战略纵深的孤城。其次,掳掠固不失为因粮于敌的好战法,可一旦定都,再多的虏获也不免于坐吃山空。要获得源源不断的资源供给,已不能单靠杀鸡取卵式的掳掠,而是要占据足够多的地盘。这也就是攻占江宁仅七日,杨秀清便派大军分进镇江、扬州的原因。战略一变,原来弃如敝履的武昌、安庆暨沿江各省,对于天朝的生存,便有了至关重要的价值。此时的杨秀清等肯定省悟到,他们已经犯下了严重的战略错误,于是,便有了北伐与西征的作战。北伐的目的,是太平军贾其余勇,直捣幽燕,推翻满清的尝试;西征则为的是控制长江沿岸各省,拓展战略纵深,抢占东南财赋之区。但从军力的配置看,更受重视的是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