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太平天国在封赏功臣的同时,决定了下一步的军事。东王杨秀清为全军统帅,居天京总揽全局;北王韦昌辉主管城防,拱卫天京。在新增置的七位侯爵中,北伐主将李开芳被封为定胡侯,林风翔被封为靖胡侯,吉文元被封为平胡侯,朱锡锟被封为剿胡侯,黄益芸被封为灭胡侯,兵分三路,间道北伐。西征军则以翼王石达开为主帅,护天侯胡以晄、顶天侯秦日纲为辅,溯江西上,经营沿江各省。这个决定表明了战术上精明的太平军,在战略上的无知。有些学者好为人谋,以为当时曾国藩的湘勇还在萌芽之中;而西方列强尚不了解太平天国的异教性质,反而因其崇拜上帝而报之以同情与好感;麇集江宁一带的清军精锐,如江南大营的向荣,江北大营的琦善,总兵力不过数万,太平军本可以压倒性的优势兵力与之决战,消灭这股有生力量;然后举全力北伐,乘清廷惊魂未定之际,直捣黄龙,灭此朝食。群龙无首的各级官府,见大势已去,不难传檄而定。即便有抵抗者,也难于持久。似乎若非战略错误,太平天国注定会统治中国。
西哲黑格尔有言,存在的即是合理的,也只有合理的方能存在。暗喻着事物与社会发展中存在着一种必然。历史之所以没有也根本不会出现上述结果,即出于这种必然。洪杨所以屡屡出现战略失误,学者归咎于他们没有诸葛亮式的好军师、好参谋,却没有深思其所以然。他们那套与中国主流文化异质的歪理邪说非但难以吸引知识分子,反而为士大夫阶层所深恶痛绝,而不能获得社会精英阶层的认同与加入,从源头上就注定了洪杨的事业不会、也不可能成功。百年之下重温那段历史,我们大可不必惋惜,而应该庆幸。
从北伐与西征军统帅的任命上,西征的大帅是王,北伐的统帅是侯;从两军人数上,西征军四五万人,北伐军不过三万人;二者孰重孰轻,不言自明。可以看出,杨秀清还是循着他在道州时的思路:“专意金陵,据为根本,然后遣将四出,分扰南北,即不成事,黄河以南我可有已。”故北伐是个尝试,能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可划江而治,偏安于东南。而西征则不然,这是巩固金陵的根本所在,没有长江沿岸各省作依托,金陵这个根本是没办法保住的。这才是杨秀清头脑中的战略,以他的地位与权威,在关系天国命运的决策上,是不会容任何人置喙的。洪杨都不脱农民小富即安的烙印,所以战术上精明,战略上保守,毋宁说是种必然的选择。太平天国的独裁体制也难于集思广益,杨秀清一拍脑门子,事情就这么定了。所以成也杨秀清,败也杨秀清,这也是所有独裁政体无可逃避的悲剧命运。
在这两大军事行动中,北伐与曾国藩无涉,故于此只对其过程做一简略叙述。咸丰三年(1853)四月一日,李开芳、林风翔率北伐军离开扬州,经仪征西进;六日乘船千艘,自仪征、六合至浦口江面,八日占领浦口。清军西凌阿部溃败,北伐军旋即攻克滁州、凤阳。由朱锡锟、黄益芸率领的北伐军之一部由天京出发,接应李、林所部,自浦口登陆后误入六合县境小河,遭清军堵击,黄战死,朱带余部在滁州清流关与大军会合,继续北上,连克怀远、蒙城、亳州,一路横扫皖北。五月,北伐军绕过在宋家集堵截的清军,间道入河南,出敌不意一举攻陷归德府(今商丘),获得大量补给。此后一路西进,连下宁陵、睢州,直逼省城开封,因大雨不克攻城,五月十六日撤围西上,二十一日,自氾水开始渡河北上。北伐军一路仍沿袭“打粮括人”的老办法,至渡河时“裹胁之众已有十余万”。“官军遥望,辄开枪炮轰击,而远不能及;贼果开帆来,则溃散而去,屯据温县西关,贼于是从容渡河。”二十九日,北伐军大部过河,随即围攻怀庆府。此时北伐军人数虽多,“然长发仅数百,余皆所裹胁湖南北、江宁、扬州之人及皖、豫捻匪,而捻匪极多。”其时,数省清军“数万官兵观望逡巡,贼不敢出,兵亦不敢进”。而由江南大营奉调北上追击的胜保一军,“从后追赶,相距止一两程,贼行亦行,贼止亦止,任其沿途杀掠,不能救援一处。贼目笑之,以为送行,尝植四大字木牌于其来路,曰:‘胜保免送。’”
当得知太平军渡河北上的奏报后,咸丰备极忧惶,颇有末日将临的感觉。据说他曾对其师傅之子,时任军机大臣的杜翰感叹说:“天启当亡国而弗亡,崇祯不当亡而亡。今豫南北皆残破,贼已渡河,明代事行见矣。设有不幸,朕亦如崇祯不当亡而亡耳。”咸丰这番感叹中所提及的天启,就是明熹宗朱由校,是明末有名的昏君。他性喜木作,“好亲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他所信用的乳母客氏与魏忠贤,狼狈为奸,魏每每趁他做木工活做得兴起时,奏请政事,“帝厌之,谬曰:‘朕已悉矣,汝辈好为之。’忠贤以是恣威福惟己意。”天启在位仅七年,无子,传位于其弟朱由检,是为末代皇帝崇祯。崇祯即位后,贬黜了魏忠贤集团,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但终不免于亡国。咸丰感叹明朝不亡于天启这样童癡昏庸的皇帝,却亡于崇祯这样励精图治的皇帝,颇有以崇祯自况,怨艾老天不公的意思。其实,崇祯亡国,一大原因在于其刚愎自用、多疑好杀的个性。而咸丰虽然也很自负,但在用人上有耐心,尚宽容,故能得臣下效力,最终没有亡国。这是个插曲,我们还是来看北伐军。
此时围追堵截的清军,也已赶到开封。五月二十五日,由绥远、黑龙江、陕甘调来的马队赶到氾水,随即直扑巩县,滞留南岸,尚未渡河之太平军四千余人寡不敌众,于是掉头南下,一路转战,经湖北赴安徽,其残部最后在安庆加入太平军的西征大军。
六月八日,诏命大学士、直隶总督讷尔经额为钦差大臣,主持畿辅防务,并开始从各省抽调兵力,拱卫京师。而渡河之太平军,在久攻怀庆不下后,主动撤围西行,转由太行山封门口进入山西,连克晋南多座州县。八月二十七日,北伐军斩关夺路,师次冀南重镇临洺关。其时,讷尔经额所统率的大军也屯驻于此,可见到太平军,尚未接战,“官军仓皇失措,车驰卒奔,万余人溃散略尽。讷相以数十人走入广平府城,尽失其关防、令箭、军资、军书等物,幕友吏仆皆星散。”讷尔经额全无军旅经验,“为承平大吏已数十年,养尊处优,素不知兵,行军既无侦探,又无营垒”,用这么个草包当大帅,临事张皇失措必不可免,讷尔经额旋即被革职拿问,可根子在皇帝用人的失误,故讷氏逃过一死。由此亦可见咸丰的宽厚。
临洺关一失,华北大平原门户洞开,“自八月二十七日起,至九月初七,计仅十一日,竟连失十州县。纵贼匪等势如风卷,而所过各城何至全无关阑,如入无人之境?……城池虚设,武备废弛,探报不先,堵防无策,一州一县之大,而失守于终日之间。”九月初八,北伐军攻占深州,距北京仅有保定一城之隔,京师大震,官民纷纷逃迁。于是次日京师戒严,诏命以惠亲王绵愉为大将军,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总统四将军,会同自江南大营奉调北上的钦差大臣胜保,全力保卫畿辅。此时清廷真的是到了危急关头,一旦京师陷落,不单清廷本身会倾覆,而且肯定会动摇全国官民对朝廷的信心。所以清廷调集了满洲蒙古的老家底,准备背城借一,与太平军做决定命运的一搏。
然而,北伐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其一路裹胁掳掠的流寇作风,也激起了北方民众的恐惧与恶感。九月二十五日,北伐军攻克沧州,因死伤惨重而报复屠城,杀戮阖城男女万余人。二十六日入静海,二十八日直扑天津,在这里遇到了真正的抵抗。十月一日,天津知县谢子澄率勇丁四千人,于运河稍直门处与北伐军遭遇。其时运河涨水,非乘船不能过。
值得一提的是,天津所以众志成城,士绅用命,与县令是清官,得民众拥戴关系极大。谢子澄,号云舫,四川新都县人。道光壬辰乡试举人,大挑一等,分发直隶,历任青县、静海、邯郸、卢龙、滦州、无极及天津知县。谢沉沦下僚,“恂恂一儒吏耳”,但为政廉明,多善政。“听断(案)明敏,无积案,无私押。每至行刑之际,辄有愀然不乐之状,是以用法得当,邑无冤民。当时有神明父母之称。”谢后于十一月战死于独流,奉旨赏布政使衔,建祠置祀,赐谥忠愍。“灵柩回津,津郡为之罢市,百姓倾城而迎,哭声震地,老妪幼孩无不潜然流涕。民间供奉演剧焚香者,至今不绝。”可见其遗爱之深。他临时募编的兵勇,相当一部分是狱中囚犯,能够跟从他作战而没有临阵反水,其人格感召力之强可见。若换作贪官,又有哪个百姓肯为之卖命呢!
受此重挫,太平军进退维谷,遂分兵占据静海城、杨柳青与独流镇三处,以互为犄角。大批清军随即合围,太平军亦于三处掘壕筑垒,与清军相持,等候援军。十月五日,清军先克杨柳青,太平军退入独流;十一日再战不利,林风翔受伤回静海大营。二十三日一战,清军中伏,副都统佟鉴与谢子澄战死。但坚守一地不是太平军擅长的战法,其兵员、军资日渐消耗,若援军不继,则失败被歼是早晚的事。此后两个月,没有大的战事,清军以围困为主,目的是困死太平军,太平军也自做突围的准备。
咸丰四年(1854)正月初八,北伐军李开芳、林风翔等分别从独流、静海突围,且战且走,僧格林沁率马队紧追不舍,再次将北伐军围困于束城一带的村庄中,北伐军则凭借深沟高垒坚守待援。而杨秀清派来增援的黄生才、许宗扬、陈世保等四军,还远在安徽英山、桐城一带。二月初九日,北伐军乘入雾自束城突围,且战且走,于十一日占据阜城,而僧格林沁、胜保、崇恩等各路追兵亦再次合围。此时北伐军已陷入绝境,据被俘太平军招供,“伪丞相三人,日夜哭泣”。而黄生才等援军,也自丰工渡过黄河(其时黄河河道与今日不同,是经山东南部山江苏入海)。二月二十七日,平胡侯吉文元战死于阜城,六天之后,援军赶到山东临清,僧格林沁则派善禄与胜保二军南下阻截,而新任山东巡抚张亮基亦带所募兵勇数千人,尾追于太平军之后。三月初三日,太平军开始猛攻临清州城,以图获得补给,不克。此后善禄、张亮基、胜保先后赶到,但却相互龃龉,掣肘不前。张亮基劾奏胜保拥兵养寇,纵暴殃民,胜保则参奏张推诿巧诈、冒功陈奏等;清廷迁就胜保,将张革职发往军台效力。十五日,太平军穴地轰城,临清陷落,但城内粮草与火药在破城时尽被焚毁,粮秣不继,而半途加入的新兄弟(相当一部分是捻子)也开始结队私逃。二十五日,太平军弃城南走,清军尾追不舍。且战且退中,对继续北上,还是南下,援军主将意见分歧,黄生才、曾立昌主张继续赴援,许宗扬、陈世保认为军心不稳应南下归队。此后,这支援军屡遭围追堵截,狼奔豕突,黄生才被俘处死,曾立昌溺毙于河中,陈世保死于蒙城,最终只有许宗扬生还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