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至诚和法家的强权,表面上痛快、干脆,似乎是强者,但在实际的复杂场合中,却不可能处处遂愿,许多情况下都有可能碰壁,甚至失败。如果一味坚持,到头来只会把上上下下都变成敌人,自己却成了孤家寡人。经过一番反省,曾国藩领略到了另一种权变境界,他的行事风格,也由原来的方正,变为之后的圆通。此前,他对清廷官场习气非常反感,自己也检讨说“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榛”。出山之后,改弦易辙。以前所面临的各种冲突也逐渐得以缓解。如他与骆秉章、左宗棠等人的关系便日渐好转,为其充分施展权术创造了必不可少的条件。
在与清廷的权力角逐中,曾国藩充分施展权变之术。他不再一味抱怨世事艰辛、权势不专,当咸丰帝命其出山率军到江浙围堵石达开时,他借机找了个台阶下,从此不再要官要权。咸丰帝见他比原来听话,对他也便稍微放心,曾国藩要钱要粮时,尽量给予满足,上疏推荐人才,也大多任用。到咸丰末年,虽然曾国藩仍旧是侍郎的虚衔,却指挥着许多地方大员如湖北巡抚胡林翼等人,湘军将领即使官至提督、总兵,也仍旧在他统帅之下,实在是军事史上的一件怪事。
之后,咸丰帝终于授任他为两江总督,统一指挥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四省军务,自巡抚、提督以下文武官员都受他节制。经过曾国藩的一番调整,他的幕僚也都平步青云。李续宜出任安徽巡抚、李鸿章为江苏巡抚、左宗棠任浙江巡抚、沈葆祯为江西巡抚、刘长佑为广西巡抚,彭玉麟被任命为水师提督、兵部侍郎,曾国荃、刘蓉、李桓、蒋益澧都升为布政使。这样,东南数省不仅尽归曾国藩管辖,各省的主要文武官员也都是他的部下、心腹,实际上成了东南半壁江山的主人。
曾国藩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势力。经过数年的拼搏,他深深体会到无权无势的艰辛。“治事公则权势,私则情谊,二者必须居一于此”,这是他的教训经验总结。他说“军事无权不威,无势不行”,虽然说的是带兵打仗,其实是官场较量的结果。他对自己面临“处无权、无势之位,常冒争权、争势之嫌”的困局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机会来了,为了最大限度地扩大自己的势力,他不断施展和动用权术。
1861年,李秀成挥军攻打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向曾国藩告急,恳求速派救援。王有龄与曾国藩向来不睦,且在浙江作战时,不给湘军提供粮饷。曾国藩很想拔掉这颗钉子,派心腹出任巡抚。因此,他根本不理会王有龄的哀求,不紧不慢地奏请由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却不命他迅速入浙作战。十二月十二日,太平军攻下杭州,王有龄自杀,曾国藩这才派左宗棠入浙。
另外,曾国藩对江苏巡抚一职也志在必得。当时的巡抚薛焕正避居上海,曾国藩便借口援沪,借以夺得这一职位。他想派自己的弟弟曾国荃去,但曾老九一直想攻下天京,夺得首功,不愿去,曾国藩便派最得意的门生李鸿章前往。在其指点下,李鸿章编练淮军前往上海。与此同时,曾国藩向朝廷上奏,说薛焕丢城失地,不能胜任,而李鸿章才大心细,可接苏抚一职。李鸿章出发不久,就被任命为署理江苏巡抚。
曾国藩如此揽权,并非为了私利及名望,而是为了使自己在指挥上得心应手,尽快完成镇压太平天国的责任。他很清楚,他的权力来自于清廷,即使他再怎么有权有势,清廷一纸诏令,仍旧可以决定他的荣辱生死。因此,在与清廷的关系中,他仍旧采取以退为进、以柔为用的权变策略。虽然位至总督,事无巨细,都详细奏报,请朝廷定夺。这一做法为的是使清廷放下心来,不会动不动就出来掣肘。因此曾国藩一生留下了大量奏牍,这些奏牍很多都是他亲自拟写的,即使是幕僚所拟,他也要反复斟酌修改。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曾国藩才懂得什么时候当进,什么时候当退。在培养自己的势力上,曾国藩是毫不退让的。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并非一味斤斤计较于权力,而是把“势”放于最重地位。权力是一柄双刃剑,既能伤人,也容易伤己,古往今来权奸巨恶,无不因权力导致覆亡。但“势”则不然,势指的是实力,是不可动摇的基础。所以曾国藩宁可自己的官不要,也要为部下谋得官位名望。
在对待权力的问题上,曾国藩非常冷静,当退之时,干脆利落。其最大手笔便是裁撤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湘军。历史上“兔死狗烹”的惨剧太让他心惊了,太平天国被镇压之后,曾国藩便意识到已经到了决定生死的关头。所以给曾国荃写信说:“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颇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全善者极少,深恐我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时,或致连累弟等,谁无事时常以危汤苦语互相劝戒,庶几免于大戾。”他的一位朋友窦兰泉在接到天京攻克的消息便对他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图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泰之定议也。”为了避免这场危机,曾国藩从容退让,裁撤湘军,放弃兵权,使朝廷消除了顾忌,而曾氏及湘军也得以保持兴盛之局。
但曾国藩的这种做法实在是出于无奈。早在准备裁撤湘军之前,他就写信给李鸿章说:“惟湘勇强弩之末,锐气全消,力不足以制捻,将来戡定两淮,必须贵部淮勇任之。国藩早持此议,幸阁下为证成此言。兵端未息,自须培养朝气,涤除暮气。淮勇气方强盛,必不宜裁,而湘勇则宜多裁速裁。”临终时,他也向李鸿章交待了两点,其中一点便是指此。他认为平定太平天国后,慑于各方压力,解散了多支湘军,自坏长城,自己失去了坚强的后盾,导致“剿捻”无功。他让李鸿章记住自己的教训,万一有一天面临同样情况,千万不要像自己一样。乱世之中,军队切不可放松,只可加强,不可削弱。这番话无不透露了其权变的真谛,即权可让,势不可弱。
曾国藩言语之意极深,只有李鸿章才能理解他的苦衷:一方面太平天国虽然失败,但农民军队并未完全被消灭,捻军在全国各处发动起义,反抗清廷,农民军视曾国藩为“屠夫”,为共同之敌人,所以他需要有支军队保护;另一方面,朝廷向来猜忌握有兵权的湘淮将领,特别是天京被攻陷后,各种舆论更是推波助澜,必欲杀之而后快,如湘淮并裁,断无还手之力,若留淮裁湘,则对清廷可能的“功高盖主者杀”起到强大的牵制作用。李鸿章既窥见清廷的用心,又理解了曾国藩的真实意图,因而决定投双方之所好,坐收渔利。在老师的教诲下,他深知在专制制度下“兵制尤关天下大计”,淮军兴衰更是关乎个人宦海沉浮。于是他致函表示支持裁湘留淮的决策,说:“君师暨鸿章当与兵事相始终”。就这样,曾、李达成默契,便使裁湘留淮成为定局。
可见,曾国藩深知官场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认为李鸿章是自己的门生,有他在,就可保全自己的“势”在,也就不愁有什么变故发生。曾国藩的谋划可谓老道,李鸿章也果不辜负期望,在“剿捻”中迅速崛起,成为清廷颇为倚重的股肱汉臣。
韩非说:“天下有信数三:一曰智有所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举,三曰强有所不能胜。故虽有尧之智而无众人之助,大功不立;有乌获之劲而不得人助,不能自举;有贲、育之强而无法术,不得长胜。”这段话讲的是成大事不可单凭蛮力、智慧或权势,而应因时、因事糅合三者之功,但玩弄权术又何尝不是如此。有权没势,开展不了工作,有势没权又放不开手脚。当然后者的情况比起前者来说,无疑又高明了许多,尽管不握权柄,但我有实力,有一大帮忠心耿耿、掌握着或大或小权力的追捧者,因此无论重用不重用,迟早还是会有崛起的一天(那些权力支配者会发现:选来选去根本就没有其他人能坐这个位子)。可见,权可让,势不可弱还真说得上是权变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