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命运的再度抉择
这几日吴化文深感焦虑不安。
屋子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吴化文斜倚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听任那墨水般黝黑的夜幕肆无忌惮地把自己浸没。8月的济南,溽暑蒸人,额头、脖颈、胸窝、腋下,到处都汗津津的。可他懒得开灯,也懒得打开电扇。当夜幕如墙帷般将他与世隔绝开来时,唯独这黏糊糊的汗水能使他感受到生命的代谢,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神思怠倦,意念慵惰,眼前似乎张开了一个黑洞,整个身躯正沿着洞壁悠悠下沉?
“砰——”后脑勺重重地叩在椅背上,痛得他眼冒金星,神智顿时清醒起来,昏昏睡意不翼而飞。
月亮升起来了,一道银辉柔柔地泄进屋来,暗影中的一切霎时间变得生动了。
吴化文走到窗前。
窗外,张家花园的亭台楼榭在月光下显出十二分妖娆。意念的视野继续向外辐射。“泉城”济南的中心城区灯火阑珊,黑糊糊一派沉寂,往日那壮观的万家灯火看不见了,内战的阴影把古城推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吴化文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蒋家王朝的统治已到了穷途末路。
自去年夏秋两季以来,国内的战局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国民党军队则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至今年春天,形势益发急转直下,国民党军队又从“全面防御”被迫转入“重点防御”,不得不收缩战线,围集一团,以嫡系精锐部队为核心,固守重要战略点线。可是,这仍然阻止不了解放军的进攻锋芒。从1948年3月11~21日,短短10天内解放军就连克胶济路西段的14座城镇和广大地区。4月2日,守备潍县的国民党96军陈金城部又陷入解放军的重围之中。为解潍县之围,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王耀武急电蒋介石,将驻守河南开封的整编84师吴化文部调来济南。随即又命他随同整编73师等部,齐头东进,增援潍县。吴化文深知解放军围点打援的厉害,一路进展缓慢,以求保存实力。果然,待吴的先头部队刚过淄河,潍县已被攻陷,吴化文闻讯后立马掉头,未损一兵一卒,重新回到济南。
此谓“兔子战术”。戎马生涯几十年,吴化文凭此战术已不知平蹚过多少夺命关隘,避开过多少明枪暗箭。
军队是吴化文的吃饭家伙,没有军队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饿死个龟孙的。这道理太简单了,吴化文焉能不懂?
潍县失利,吴化文驰援缓慢,殊料王耀武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好言抚慰,百般关怀,还将此富丽堂皇的张维之花园送给吴化文权充寓所。呸!王耀武的那点心眼儿还蒙得了俺老吴。他倚重的不是俺老吴。而是俺老吴手下的数万精兵强将。
值此党国的多事之秋、危难之时,理当精诚团结,共渡国难。说得不错,你倚重俺老吴,俺心领了。至于打仗么,那还得看着办。
就在一个月前的1948年7月,第10绥靖区的李玉堂部在兖州陷入解放军的重围之中,徐州“剿总”司令刘峙命吴化文率整编84师及整2师之211旅南下增援,吴化文心虽不满,但表面上又不得不服从。他磨磨蹭蹭地出了济南,一路上故伎重演,行动迟缓,慢如蜗牛。从济南到泰安,百余公里路途,足足耗费了十几天。坐镇南京的蒋介石闻讯龙颜震怒,亲下手谕严督,吴化文这才不得不端起架子赶路。可是,刚过大汶口不多远,兖州那边已是城陷人亡、全军覆没。第10绥靖区司令李玉堂只身逃往徐州,整编12师师长霍守义被解放军活捉。
战讯传来,吴化文立刻命令:“后卫改前卫,快给我撤!”
吴部仓皇而逃,孰料刚刚折回到大汶口,84师的主力161旅就陷入了解放军的伏击圈中。枪炮一响,161旅顿时溃不成军,悉数被歼,旅长徐曰政被生俘。155旅464团亦有两个营同时被歼。吴化文胆战心惊,撇下161旅,率残部马不停蹄,星夜逃遁,这才回到济南,保住一条命。
161旅被歼,仿佛剜走吴化文的一块心头肉,痛得他心如刀绞,号啕大哭,连续数日不思茶食。家人见此莫不惶惶,不敢近前。唯独一向受他宠爱的三姨太尚能与之接近。
三姨太姓林名世英,30岁出头,熟识文墨,聪慧机敏,是吴化文的老家胶东掖县人。掖县在抗战时期即为我根据地,林世英在那里长大,颇受民主进步思想的影响。其四弟林世昌在北京朝阳大学求学,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对林世英亦有不小的影响。
161旅的覆灭,也在林世英的心里投下了不小的阴影。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从十多年前她被吴化文纳为姨太太之后,便将一生荣辱贫富系于丈夫一身:夫贵妻荣;反之,一损俱损,一败俱败。她知道,眼下丈夫正面临人生最最危重的一道关卡,能不能顺利地越过去,不仅与丈夫,也与她本人利益攸关,密不可分。161旅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岂非预示着丈夫未来的前途?!私心忖度,林世英不寒而栗。
妇贤夫祸少。面临命运的再度抉择,林世英不能不向吴化文晓以利害,陈明智愚,以尽贤妻之责。
“绍周”(吴化文字绍周),林世英端着一碗参汤走进卧室。
吴化文面若死灰,斜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闻声稍稍抬了抬眼皮。“绍周,你这样下去岂不害了自己?”林世英声调凄婉,哀怨动情,“吃点东西吧。徐旅长虽然被俘,可是84师还有上万将士要靠你把航,身体垮了怎么了得!”
“唉,”吴化文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皮。抬抬手腕示意:“先放着,我一会儿就喝。”
“不行,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有什么话喝完再说。”
“唉,”吴化文又是一声长叹,顺从地接过参汤,举到唇边,小口啜饮。“绍周,”林世英看着吴化文,小心地斟酌着措辞。“周村、张店、潍县、兖州都丢了,济南已经成了一座孤城,你可要从长计议啊。”
吴化文一怔,旋即举起参汤,仰着脖子一口饮干。
“世英,不必多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要我见你那个表亲?”“见不见随你,我不过……”林世英见吴化文如此直截了当,不觉又有了几分忐忑。所谓表亲是指称林世英姨家的一个表弟,叫李昌言,是中共地下党的情报工作人员。抗战胜利后,受中共掖县特委的指派,潜入济南,利用和林世英的亲戚关系,对吴化文进行策反。林世英在他的启发教育下,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作为三姨太,她对解放区不许纳妾的法令尤其心向往之,渴望早一天结束卑怯的小妾生涯,谋求她在吴家的合法地位。两个月前,她在同吴化文交谈时,不意泄露了表弟李昌言的情况,告诉了李昌言正在从事的工作。不料吴化文勃然变色,掏出手枪,“啪”地拍在桌上,劈脸就打,嘴里还骂道:“妈那个×,你推牌九两面光,卖夫求荣!我毙了你!”吓得林世英魂飞魄散。吴化文还逼她交出李昌言的住址,幸亏吴父、林世英的公爹赶到,才把吴化文支开。
时隔两月,吴化文旧话重提,林世英一时把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不觉有几分胆怯。吴化文凝目端详着备受宠爱的三姨太,问道:“世英,你同我结婚十几年,我待你如何?”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我一向恩爱和睦,这还用得着问吗?”此话倒是不假。吴化文正妻病殁以后,续纳赵氏、宁氏两妾,前者曾是他当团长时的姘妇,纳为妻妾后反倒不如过去热火了,多年来一直带着两个儿子客居南京。唯独林世英,自嫁给吴化文以来,一直随夫戎马倥偬,颠沛奔波,饱受战火惊吓之苦。唯此,她与吴化文恩爱弥笃之余,更思慕安定的家庭生活。
“真对不住你。上次我一时性起,对你多有得罪,真是该死!”吴化文手抚林世英白晳的面庞,语气歉疚地说。
闻听此言,倒勾起林世英两个月前被吴化文叱打时的委屈,鼻窦一酸,禁不住扑在丈夫的怀里嘤嘤而泣:“你不是……不是要枪、枪毙我吗……我还、还不是为你好……呜呜……”
“世英,别这样,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我听你的,把你那个表亲叫来,我这就同他谈。”
当晚,李昌言应邀来到吴公馆,和吴化文商议同解放军联系之事。第二天,李昌言拿着吴化文签署的谍报证混出城去,找到了中共济南市委和华东局。
这一天是1948年8月4日。
自李昌言出城后,吴化文一直焦虑不安,难以平静。
纵观此生,他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
吴化文焉能平静得下来。
1904年,吴化文出生在山东掖县一个农民的家庭里,共有兄弟姐妹七人,他排行老二。吴化文出生之时,正值积贫积弱的清朝末年,乡村凋敝,民不聊生。吴化文8岁那年,家乡实在贫穷得待不下去,于是,其父吴一斋拖儿带女,背井离乡,来到安徽蒙城县落户。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吴一斋此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在蒙城,吴化文一面在私塾念书,一面帮父亲种地,这样挨到了1920年。哪知是年涡河涨水,冲决堤坝,淹没方圆数百里田园,灾民们饥泣号寒,无以为生。吴一斋再也无力撑持这个家。一天,他把刚满17岁的吴化文叫来,怆然道:“儿啊,走吧,去奔条生路!”说罢,咬牙把吴化文送上了路。吴化文离家之后,投入冯玉祥的部队当了兵。初到西北军时,吴化文当过伙夫、马夫、挑夫,备尝旧军队底层士兵的种种艰辛。这段经历,和他日后发达之时格外体恤部属、爱护士兵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也是他的那些士兵们一直拥戴他的关键之所在。
吴化文受过教育,断文识字,成为旧军队中少有的人才,极受官长赏识,很快就当上了冯玉祥的勤务兵,后又提升为司务长、排长、连长。从1923—1928年,又先后两度被冯玉祥保送到西北军的北平教导团和北平陆军大学深造。
一个满身土坷垃味的庄户子孙从此平步青云。
北平陆军大学毕业后,吴化文当上了冯玉祥创办的洛阳初级军校教育长,随后又任西北军张自忠部25师参谋长兼特务团团长。1929年,冯玉祥反蒋兵败,吴化文投靠韩复榘,任高级教导团副团长,1933年晋升为手枪旅旅长兼济南警备司令,是时吴化文仅29岁。
1938年1月,韩复榘不战而逃,被蒋介石以投降罪处决,吴化文的手枪旅被改编为独立28旅,吴任旅长。1938年冬,独立28旅被改编为新4师,吴任师长,次年10月,又兼任山东保安第二师师长。
至此,吴化文已数易其主,番号频更。除了冯玉祥确因赏识其才华而心无芥蒂地将他扶上台阶外,又有谁是真正对他吴化文这个人感兴趣呢?韩复榘吗?蒋介石吗?排泄!他们倚重的只是吴化文掌握的军队,只是那些能打能斗、能跑能跳、能轰能炸、能杀能剐的士兵和枪炮。要是手中没有军队这张王牌,他吴化文就是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武艺,也会被人弃之如敝帚。中国人多了去啦,四万万五千万,就算四万万人皆群氓,也还有五千万人称豪杰哩,少一个吴化文算什么。那王化文、李化文、刘化文多不胜数、铺天盖地。
拥兵,方能自重;拥兵,方受人重。
这是吴化文穷十余载戎马生涯得出的真理,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故此,吴化文才有其人生履历中最丑恶的一幕。
1938年夏,吴化文部在郓城以北地区遭日寇骑兵、炮兵和空军的袭击,仓促北移,不意在东阿县坪头山一带,又遭日军米松联队袭击,损失不小。吴化文十分赏识的两个营长,马传芝、金宪章均在战斗中阵亡。打那以后,吴化文一度发狠雪耻,非报此仇不可。1939年1月,吴部进驻沂水武家洼一带,先后在泰安、万德、虎门、柳河等地与日寇发生激战。新4师在吴化文的率领下,颇有几分铁血男儿的慷慨气度,为弘扬民族正气硬是打了几场硬仗。可是,不久国民党军队便在日寇的咄咄逼势下全线崩溃,吴部所属第3路军向西节节败退。吴化文由于不甘受孙桐萱钳制,遂脱离第3路军,拒绝西退河南,留在山东打游击。由于孤军滞后,吴部从此不敢再与日寇正面接触,反而在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鸿烈的驱使下,不断同八路军发生摩擦,且愈演愈烈。至1942年,吴化文已全然不顾抗日救国的大业,专以共产党、八路军为敌。
吴化文的不义之举,受到坐山观虎斗的日军的激赏,并从军事和政治两方面入手,威逼利诱并用,对其进行劝降。
1943年春,日寇加紧对山东境内的“扫荡”,不断从军事上对吴实施打击。吴部防地日益缩小,给养不足,处境越来越困难。同时,日寇又在政治上网开一面,唆使汪精卫政权与吴频繁接触,以利相诱。
要么保持名节,与日寇殊死决战,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要么有奶便是娘,不仅保住新4师这点立身的本钱,而且坐享高官厚禄。
吴化文精神的天平在倾斜。
降旗好竖,可是,一旦降旗竖起,他便成了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还有什么脸面见山东父老、吴氏亲人呢?尤其是老父吴一斋,其性情火暴刚烈,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吴化文对这位父亲既敬又畏,既畏又孝,言听计从,从不敢生半点忤逆之念。时至如今,吴化文都当上师长了,一旦惹得老父雷霆震怒,照样像小时候那样罚他下跪,吴化文亦不敢不跪。
有这样刚烈的尊长,能容他步秦桧的后尘吗?
可是,不降又当何如?莫非眼睁睁地看着新4师被人一口一口地吃光啃尽,不留一点杂碎?
正当吴化文左右为难、举棋不定之时,戴笠秉承蒋介石的旨意发来的一纸密令救了他的驾。密令称:为“曲线救国”计,当允吴师长化文所部酌情诈降,以图保存实力云云。与此同时,戴笠扣住了吴化文逃往大后方的家眷妻小,作为人质。
千古难题,一朝获解。吴化文心中有底,从容降敌。这年春天,吴化文先后去南京和北京,分别会见了日军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和畑俊六,被任命为和平建国军第3方面军上将总司令,其部队受编为第3方面军,下辖第6、第7两个军和第46、第47、第48、第49师以及独立第50师五个师,成为山东伪军绝对主力。
吴化文再度易帜,尽管他有戴笠的密令为遁词,但是,汉奸的骂名又岂是一纸密令所能擦尽。
1943年春—1945年年初,吴化文率伪军多次同日寇进攻我解放区,一改过去国共合作时期寻隙摩擦的忸怩,公然向解放区人民亮出了屠刀。其间令山东人民没齿难忘、刻骨铭心的,是他在鲁中临朐一带一手制造的无人区。是时,沂山北麓,弥河上游,血流飘杵,田园荒芜,苍生流离。鲁中人民从此与吴化文结下深仇大恨。直到全国解放后,吴化文早已反正归顺,鲁中人民依然自发地组织请愿团,南下华东军区,恳请陈毅司令员杀吴雪恨。此乃后话,暂且不论。
为了打击吴化文的反动气焰,我鲁南军区先后三次发动讨伐吴逆的大规模战役,使其遭受沉重打击,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