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上海金陵东路的恒源祥商厦的大厅里,伫立着一位老者的半身铜像,他,就是上海滩被称为绒线大王恒源祥的创始人沈莱舟。老人用他那深邃而又慈爱的目光关注着恒源祥近80年的发展,深情地抚摸每一个恒源祥人的心灵,同时,将我们带入了20世纪初叶那波谲云诡的峥嵘岁月……
1927年初夏的一个早上,在一片爆竹声中,位于上海四马路(今福建路山东路附近)一间在弄堂口搭出来的半开间门面的小店,挂上了一块用黑漆书写的匾额“恒源祥”,老板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苏州东山人叫沈莱舟,时年33岁。这块匾额是由著名书法家马公愚题写的,出自于“恒源百货,源发千祥”这副对联。恒,取其恒古长存;源,取其源泉勃涌,源流绵长;祥,自然是吉祥如意。恒源祥以批发为主,门售为辅,经营洋杂百货,主要是绒线,以及与绒线相关联的人造丝。以后谁也没有想到,这间毫不起眼的半开间门面的小店,会成就上海赫赫有名的绒线大王。
绒线,是地地道道的舶来货。1900年一位名叫金永庆的货郎从卖头绳中赚了点小钱,在兴圣街(今永胜路)开了家金源茂毛冷(当时称绒线为毛冷)店,专卖绒线。这是上海,也是中国第一家专营绒线的商店。喜欢赶时髦的上海人,对这种既保暖又美观,还可以结了拆、拆了结的绒线,别具只眼,情有独钟,使绒线业迅速地发展了起来。兴圣街鳞次栉比,绒线店一家紧挨着一家,成了名副其实的绒线一条街,销售量占全国的90%以上。以至上海滩当年盛行了这么一段民谣:买呢绒棋盘街,买绒线兴圣街,买假货大兴街。这条总长不超过100米的小马路历经100年的沧桑,旧貌依然,如今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堵墙上用黑漆写着的大字“绒线”,仿佛在提醒你这条街昔日的繁华。
沈莱舟家境贫寒。他刚生下不久,父亲就患伤寒症去世。母亲抱着年长他6岁的哥哥沈汝舟从上海回到苏州东山艰难度日。14岁的他从乡下到上海在久康洋杂货号学生意,以后还曾在汇丰银行工作过。在此期间,他认识了德记洋行的老板英国人亨特生,在以后的岁月里,亨特生给了沈莱舟先生许多帮助。沈莱舟志存高远,他决不愿在碌碌无为中虚度一生,他看准了绒线在上海有巨大的消费市场,于是将自己从当学徒开始积蓄起来的全部家当都拿了出来,开了这家名叫恒源祥的小店,他对恒源祥寄托了巨大的希望。恒源祥开了起来,但绒线的生意并不好,因为上海的老百姓已经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式:买绒线兴圣街。这就使沈莱舟下定了一个决心:恒源祥一定要搬到兴圣街去。诚如他晚年对自己的儿子沈缉丞、沈光权等所说的:只有把店开到兴圣街,恒源祥才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绒线专卖店;店开到那里,我才有了一双(观察绒线行情涨落的)眼睛。
但是要把开在四马路上的恒源祥搬到兴圣街,谈何容易,关键在于资金。可机会总是在不经意中产生的。此刻沈莱舟由亨特先生介绍,正在和意大利人做人造丝的生意。人造丝是意大利人发明的,手感光滑、色泽艳丽,用人造丝织成布,很受上海女性的欢迎。从意大利进口人造丝到上海销售,获利丰厚。沈莱舟曾多次对自己的子女们说:做生意最精明的一等商人用别人的钱,二等商人用祖宗的钱,三等商人用自己的钱。原先他从意大利进口人造丝,都需先将货款全部付清对方才肯发货,以后只需支付押金。几次交易下来,对方见恒源祥很有信用,于是连押金都不需付,等货运到上海卖掉后再结账。这么一来,沈莱舟胆子越做越大,他放手一搏,一分钱也没付先从意方要了几十吨的人造丝,准备大赚一票。预计船在1933年12月30日左右抵达上海。
就在货物快要运到上海时,沈莱舟从海关的一个朋友处获得一个信息:为了保护民族工业的发展,政府准备从1934年1月1日起大幅度地提高几十种商品的进口关税,其中包括人造丝,在原先征收33%关税的基础上增加到100%。也就是说原先进口100元的人造丝只要付33元关税,现在要付100元的关税。这样,如果船耽误了行期,过了12月31日,沈莱舟的这批货要多付几百万元的税!
这件事虽然这么说,但许多人并不相信,不相信国民党会有胆子在外国人头上动刀子,沈莱舟的一些朋友还跟他赌了一桌杏花楼的酒水。但是后来获悉,湖州蚕丝商通过国民党大佬向政府施压,增加关税的事千真万确已经定了下来。
沈莱舟忧心如焚,一天要拍好几份电报与船东联系,好话说了一箩筐,船早赶晚赶,总算在12月31日进了吴淞口。沈莱舟匆匆赶到吴淞海关,办妥了一切手续,就等船靠上码头开舱验货了。但是谁想到吴淞码头的泊位挤满了船,船还是无法进港……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时候,随他同去的伙计赶来报告说,码头已让出了一个泊位,船已起锚开航,就连海关的人也留在办公室里加班,等着这船货来报关……事后他才晓得,原来这艘船上装载了一批西药,是政府某高官一位亲戚的货,12月31日报不了关,损失比沈莱舟还要大!沈莱舟算是烧了高香搭准了船。
税率大涨,进口人造丝的价格自然涨得更猛。由于短缺,人造丝依然行俏。沈莱舟以新价格卖给各地客户,一赚一票!这是沈莱舟掘得的第一桶金。以后每当他回忆起这桩事便兴致勃勃,非常高兴。他对自己的孩子讲,我不仅捞了一桶金子,还赚了一桌酒水。
于是沈莱舟便要实现将恒源祥搬到兴圣街的梦想了。他经过多次考察,花了好几根金条,顶下了兴圣街与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交会口的139号至141号整个一幢两开门面的三层楼建筑物。不久,又顶下了法大马路143号,以后还将139号至143号房屋的产权都买了下来。1935年年初,装饰一新的“恒源祥公记号绒线店”开张了!一连三开间的门面,楼上还有仓库和账房,是同行中门面最大的。沈莱舟将恒源祥开在这里,等于扼住了兴圣街的咽喉。
然而竞争才刚刚开始。
当时兴圣街上几乎所有的绒线店,外观都没有橱窗,绒线都是摆在店堂内的木头柜子里,再加上店内灯光暗淡,顾客站在柜台外朝里看,连绒线的颜色也分辨不清楚。大红与酱红、深绿与深蓝……有时连店员也会搞错。当时先施、永安、大新、新新四大公司,已在南京路陆续开张,将欧美大都市流行的百货业销售方式传递到了上海。沈莱舟充分学习了这种崭新的方式。首先,他将恒源祥装饰一新。沿街是崭亮的大玻璃窗,上海滩流行的霓虹灯从二楼装到三楼,店堂里灯光明亮,摆绒线的全部是玻璃柜台,绒线摆在柜台里,粗粗细细,各种颜色,一目了然。据在恒源祥工作了许多年的老职工刘仰候先生回忆:在恒源祥当店员,店规繁多,要求苛刻,但待遇不错。一是三餐与住宿,都是店东包的。店员不请病事假,一年可拿到14个月的工钿。恒源祥职工穿统一的制服,店堂里一站,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沈莱舟做生意很会动脑筋,他晓得绒线传入上海不久,太太小姐大都不会结绒线,于是便聘请了绒线编织大师鲍国芳、冯秋萍、黄培英等到恒源祥来坐堂,专门教授绒线编织的技法。现在恒源祥集团的总裁刘瑞旗先生还精心保存着1938年11月的一张《申报》,上面用一个整版介绍恒源祥绒线号及鲍国芳、冯秋萍、黄培英等人的绒线编织法。沈莱舟先生还专门花钱出版了《冯秋萍毛衣编织花样与技巧》的书,在恒源祥店堂里免费赠送。他同时还从日本专门进口了一批编织绒线的竹针,两根一副包装起来,买一斤绒线送一副竹针。他还专门邀请上海滩的演艺明星到恒源祥来试穿新款毛衣,扩大恒源祥的影响。著名演员周璇、白杨、上官云珠、竺水招、徐玉兰、尹桂芳、童芷苓等都曾到恒源祥来穿过冯秋萍编织的毛衣。沈莱舟先生的儿子沈光权还记得:父亲先在电台里做几天广告,说是什么时候明星要到恒源祥来。明星尚未到来,店堂里已经挤满了人,还有各报记者。人头攒动,非常热闹。明星一到,穿上冯秋萍编织的毛衣一一亮相,连马路上的行人都驻足观望……当时明星们没有什么“出场费”,不过就是身上穿着的这一件绒线衫……
沈莱舟先生这一系列的商业运作,使恒源祥名声大噪,生意日益红火,同样也让兴圣街上其他老板们目瞪口呆,妒忌心大发,于是一项恶毒的阴谋终于出台了……
绒线是舶来货,上海滩所有店里的绒线都是由英商洋行,以后陆续还有德商洋行与日商洋行供给的。兴圣街上最大的绒线店如隆兴昌、泰隆、兴源盛等共八家,号称“八大号”,联手向洋行进货,再由他们将绒线批发给其他绒线店。为了办事方便,他们还成立了一个联丰办事处。他们从洋行拿货,不需要预付货款,同时,能拿到九二折和九三折的折扣。而其他绒线店从联丰办事处进货,一则需要预付款,二则只能拿到九八折的折扣。沈莱舟到联丰办事处,大买办唐禾芗曾亲口对他讲:我不给你货,就叫你们商店开不下去。
1933年英国商人首先在上海开厂,名字叫蜜蜂毛绒厂,进出货的渠道依然没变。这一天,沈莱舟的副手、时任恒源祥副经理周红喻到联丰办事处进货,只见有的人面若冰霜,最后才有一个人出来讲:你们恒源祥店太大了,恒源祥的货我们供不起。沈莱舟找人细细打听,这才晓得“八大号”已联手通过决议,拒绝向恒源祥供货,封杀恒源祥,达到最终将恒源祥赶出绒线行业的目的。
其实沈莱舟早已对联丰办事处制订的不公平的折扣不满了,“封杀”这一举动反倒让沈莱舟提早下了一个决心,就是要想将绒线业做大,必须自己办厂,这样才能有最稳固最便宜的货源。于是他一面请德记洋行的亨特先生帮忙,从国外进一点各种花色的绒线以解燃眉之急;另一方面他和同样有办厂意愿的兴申泰绒线店老板刘文藻、义生昌华洋杂货店的老板冯生等商量,集资35万元,以后又陆续增资到60万元,合股集资办厂。这一段日子,沈莱舟先生非常繁忙,他在英租界马白路(今新会路142号)觅得一块地,共3亩,接着便是兴建厂房,进口机器设备和进口生产绒线的原料毛条。1936年年初,一家专门生产绒线的裕民毛线厂诞生了,职工200余人,生产的绒线起名“地球牌”与“双洋牌”。这是中国最早诞生的绒线厂之一,是沈莱舟先生对民族工业的重大贡献。随后又有几家绒线厂在上海诞生,如生产皇后牌、红美牌、绿美牌的中国毛线厂,生产双猫牌、小囡牌的上海绒线厂等。中国的民族绒线业就此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这是沈莱舟先生事业中的第一个高峰期,恒源祥店厂合一,生意蒸蒸日上,前程似乎一片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