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Q点调皮
1、
海边小城几日来下了好几场大雨,夏日的气温被一阵清风取代,夜晚便会浮起一片灯海,在雨水里朦朦胧胧。
香颂从学校里排练回来,夜行里淋了一身的雨水,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忽然听到里面一阵陌生语言的对话,她的思绪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没有收住,房门打开,便看到家里的榻榻米上,父亲的面前跪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父亲半月前,因为工程事故,失了自己的右手,此刻正用左手抽着烟,几日前的愁眉已经舒展开来,而她旁边的那个女人,眉目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眼神里几近有讨好的泪光,令她诧异极了。
父亲咳了一声,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时候指着那女人说,香颂,这个是……
他顿时不知该怎么说,低了低头,又咳了一声。
她叫佐藤香樱。
香颂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日本名字。这几日过度的排练,让她入戏很深,因此陡生一股敌意来,眼睛像猫头鹰一般尖锐起来,那女人朝自己微微一鞠躬,抬起脸来,露出慈爱的神色来,却似乎腼腆极其,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她的父亲。
这个日本女人来家里干什么?她还未发问,忽然父亲如同晴天霹雳地告诉她。
这是你的母亲。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没有什么比让她知道,自己多年前被告知离家出走的母亲,居然是个日本人,更令她震惊了。她呆了一分钟,直到那个叫佐藤香樱的女人,站起来,弓着身子用不太地道的普通话叫她的名字。
“香颂?”
她飞快地转身,逃出了那个令她冷汗淋漓的家。
街头艺人正在荒腔走调地唱一曲信天游,外头雨水丰沛,一股股夏日的凉风吹得人毛孔发冷,她憔悴得像是一个失意的中年人,瘫靠在一方水泥墙上,愣在哪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白天旷课去参加的表演历历在目,饰演皇军的那个男孩被千夫指,虽然明知是演戏,也脸色苍白。她是主演之一,是在鬼子刀下就义的一员。
演出备受关注,因为题材特殊,且是自导自演。因此演员们都厚积薄发,将台下的十年功发挥到了极致,认真无比,几乎有时空穿越之幻觉。导演老师说了,入戏方才可入木三分。
改编撰写台词的宁南,是大自己两级的学长,才华横溢,一直都是学校里的名人儿,刚刚六月高考结束,为剧团锦上添花。
她本是剧中的英雄人物,是人人悼念的女烈士,可是忽然之间,父亲告诉自己有一个日本母亲……
那不是意味着……她身上流淌的血液,有一半……是日本人罪恶的血液?
这让她不寒而栗,忽然觉得那万千指责和罪恶,都朝向她涌来了。
三个小时后,香颂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家。
那个日本女人已经不在了,她恍惚间觉得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她过度疲惫衍生的幻觉,她正要嘘出一口气时,父亲却从房间里出来,脸色凝重地说,快去吃饭。
她走到厨房,看到一桌子的菜肴,已是饥肠辘辘的她忍不住唾液分泌,正要动筷,父亲说,都是她的一番心意,你多吃一点。
她收住筷子,义愤填膺地站起来,我才不要吃!
咣当一声关上门,趴在桌上终于再次动容大哭起来。
香颂年幼时是跟爷爷奶奶的,父亲和爷爷奶奶的关系不太好,但香颂与他亲。父亲在她眼里是偶像一样的存在,他长得英俊,即便到中年依旧很有味道,并且他疼自己,有时甚至是宠溺。
她在爷爷奶奶那里得知关于母亲的消息甚少,只模模糊糊地听说是很早就因为一些事而抛下他们父女俩离家出走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困扰。那些都是大人世界的事,香颂并不是太关心,无人可说,那也就作罢了。直到后来爷爷去世,奶奶身体精神一瞬间垮掉,住进了养老院,她才又到了父亲的身边。
那段时间家境实在有点儿困难,爷爷的病消磨掉了父亲大半辈子的积蓄,但对于香颂,父亲还是百般地满足。不过香颂也算懂事,并不做过分地要求,也一路在学校里顺风顺水,是人人艳羡的优等生。并且还热爱艺术,成了剧团的骨干。
父亲在一次电网事故里,失去了他的一只手,之前的过度操劳,已使他形销骨立,憔悴万分,而那个据说是她母亲的日本女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契机,到了眼前吧。
于父亲而言,那也许是雪中送炭,可是对于香颂,那简直是雪上加霜。
她那样痛恨日本人,可是她竟然,是一半的日本人。
生活就这样粗暴地打碎了她的英雄梦。
佐藤香樱并没有住进他们家,只是在三餐的时候,厨房里便会出现她忙碌的身影。她到中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见到她的女儿多次,只是一直拖着未能相认。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佐藤香樱应当多期盼这么一天,可是她未曾想到,香颂一听到她们的关系,便离家出走了。她近期在一个日本料理店里做料理,她多年来便从事这一行,因此很受重用。可她还是为了学中国菜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能够驾驭了,可是香颂却一口都不肯尝,宁可抱着方便面不停地吃。她的中国话很糟糕,因为自己的爱人会日文,所以自己也一直未用心去学,只是现在刻不容缓了,她必须学会中国话,告诉她的女儿,她在彼岸他国,日日夜夜都思念她。
可是香颂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即便是一瞥而过,也是充满了敌意。
2、
离表演越来越近了,香颂的表现却越来越消极,在几段痛骂日本人的卑劣行径的台词上,总是支支吾吾地卡住,不断地NG,最后急得要哭出来。导演拿香颂没有办法,演员们纷纷安慰香颂不必紧张,可大伙都不会知道,在香颂的身上,简直压着一座道德的大山,令她几乎无法喘息。
宁南这几日一直都在现场,休息的片刻,坐到精神沮丧的香颂身边来。
几日前,宁南记住了她的名字,并且夸她的名字十分有诗意,让香颂的心中受宠若惊了很久。香颂像剧团里的几个女孩一样,都十分喜欢宁南。也是,若是一个男孩,有男人的见地,又长得十分俊朗,且才华横溢,简直不喜欢他,都是自己缺乏鉴赏能力了。宁南跟身边那群男孩简直是天差地别啊,他若称精致,那些毛小子简直连粗糙都谈不上,简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顽石般一无是处。
可是此时,香颂却希望宁南不要注意到她的窘迫,她身上的血性包裹着她的自尊,使她举步维艰,步步泣血。
她……居然是个令自己憎恶的日本人!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她还有什么颜面……演这个女英雄!
宁南忽然开口说,其实我并不是太满意这个故事。
她抬起头,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宁南不经意地笑了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该总是宣传人性之恶,而应当多颂扬人性之美。这样的故事让人充满了恨意。
她似懂非懂,可是……这样子的故事,不是在嘱咐我们勿忘国耻,记住被压迫被欺凌被践踏的历史吗?
宁南移开了自己的脚,一只蚂蚁缓缓地从他脚下爬过,进了墙根的一个小洞,缓缓而说,历史自然是要铭记的,只是应当以何种方式来予以铭记呢?这种一味以残忍再现的手段,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像是一个年长者一般深沉地说,香颂还小,以后便会明白了。
休息结束,再一次的排演,神游中的香颂再次卡在那里,面如土色。
结束了雨水的夏季,继续炎炎。香颂在喝下一杯冰糖水以后,肚痛激烈,胃里翻江倒海。父亲外出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痛得支持不住,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十分钟后,有人敲门,香颂却起不了身开门,尔后听到门轴转动,那个叫佐藤香樱的日本女人火急火燎地跑到她身边来,用蹩脚的中文问香颂,你怎么样了?
她在痛楚之余心酸地想,父亲竟把家里的钥匙给了这个日本女人,她是注定要进驻这个家的吧。
佐藤香樱一定要送她去医院,她原本誓死不从,但最后疼痛实在折磨得她不行了。任由着香樱背着她往医院跑。
在输液室里,佐藤香樱不熟练地跑内跑外,香颂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烦躁。她跟中国人是那样不一样啊,她见人就礼貌地鞠躬,鞠躬,而且她的普通话那样的糟糕。
可是她待自己又是那样好,然后她发现,自己的眉眼和香樱竟是那样地相像。一样是挺却小巧的鼻梁,薄嘴唇,眼睛细长,标准的双眼皮儿。只是香樱要柔和太多,大概是时光的沉淀吧。
可是,要她承认这个彻头彻尾的日本女人竟是她的母亲,那岂不是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吗?她猛地摇头,一把推开了香樱端到面前的水,溅得她浑身都是。可香樱竟然忙掏出纸巾来替她擦,然后絮絮叨叨着,对不起,我不小心。
3、
表演被定在下月初,在此之前,美食节已如火如荼地举行了。
因此一群人在放学后排练得精疲力尽的时候,一直在旁观的宁南,提议带他们几个一起去美食节。问香颂要不要一起,香颂有些害羞,点了点头。
从学校到美食节的的士上,人员分配下来,恰好剩下他们两个一车。
宁南没有坐进副驾驶室,而是礼貌地替她开了车门,与她一起坐在后面。这让香颂紧张得说不出话,只能故作呼吸新鲜空气,将目光抛向外头。
宁南先打开话匣,他说,其实我这两天觉得你的表现……
香颂猛地回头,脸色骤变。
我是说,你的表现没你想象得那么糟,我知道你想把这个角色演好,但是……香颂,其实你在揣摩角色内心的同时,也不要忘记了揣摩敌人的内心。不要刻意去恨,也不要刻意去爱。
香颂知道他是误解了自己是太想完美表现了,她却张了张嘴,没能分辨出什么。
“总之,情感是顺其自然发展的。爱和恨,都一样。”
宁南笑起来的侧脸,让她看到他弯如新月的眼睛。那样温柔好看。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宁南知道,她那样表现的原因,竟是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与所演角色相悖的拥有日本血缘的小孩,他会不会很讨厌自己呢?
她那样讨厌,憎恶,日本人!
从月色中的的士上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美食节热闹的场景了,红灯笼高挂,像是喜庆的节日,四处都是食物的飘香和攒动的人头。这时候先到的同学已经在招手叫他们了。
为首的女孩是一个跟她一起演女兵的程蕾,不过她的角色在话剧演到中间的时候,就被日本人残忍杀害了。
没想到的是,他们坐在了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边人太多了。我们几个人过去一定会冲散的。饿都饿死了,先垫垫肚子吧。”程蕾笑着说。
更让香颂没想到的是,上来点餐的人竟会是佐藤。
佐藤看着她,用依旧不太熟练的普通话,惊异地叫她的名字:“香颂?”
天哪,要是在同学间传开了这件事还了得,香颂极其不耐烦地嗯了一句。
程蕾却八卦地问她,香颂,这是谁啊?好像不是中国人诶。我刚才听到她跟店员说日语!
佐藤似乎看出了香颂的窘境,微笑着说,我是香颂爸爸的朋友。
“哦……”程蕾收回八卦的目光,却更加暧昧地望着香颂。谁都知道,她没有妈妈。而眼前这个外国女人,长得实在很漂亮。细看之下,跟香颂竟有点像呢。
“吃日本料理是不是不太好啊……”有人忽然皱着眉头说。
也是,他们演的可是打鬼子的戏呢,怎么吃起鬼子的东西了。程蕾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别那么入戏好不好啊!我还看你爸爸开日本车呢!何况你演的是个小汉奸!”然后她扭过头来向宁南抱怨:“宁学长,我也觉得日本人好可恶啊!要不是日本人那么狠,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都……QJ两个字被她用口型代替……我还可以多好几分钟的戏呢!”
宁南只是笑着,这时候,佐藤已经将他们点的寿司和面送了上来。
她用生硬的普通话跟他们介绍时,温柔地看着香颂,看得她想躲起来。
“这个是我亲手做的。你们慢点吃。”
其实细听之下,虽然生硬,却比她第一次见她时要熟练太多了。香颂知道她在拼命地学中文,甚至跟会说日语的爸爸对话,也要求他一定要用中文,以练习口语。
所有人都沉湎于美食之中,佐藤做的寿司口感格外清新,三文鱼也口感细腻。
唯有香颂,如坐针毡,她感觉所有人都在拿她尚未公开的身世狠狠地戳她的心,她的自尊。于是只是沉默着,却一口都不肯吃她做的寿司。
宁南忽然凑过头问她,你不吃寿司吗?
嗯。她点点头。其实只要是佐藤做的,她死活都不肯吃。似乎吃了,就变成她不但流着日本人的血,腹中还有他们的食物!太可怕了!
本来还说等人少了些去美食节上的,结果大家都在那料理店喂饱了肚子。
价格并不便宜,可是宁南却结账后走出来,悄悄地对香颂说。
那个阿姨死活都不肯收我的钱。你帮我给她好不好?
她说不要就不要呗。香颂不开心地说。
宁南这时候被她堵得有点沉默,香颂觉得有些抱歉,忙摆手说,我不是针对你……
宁南笑了笑,犹豫了下,却还是没有说什么。
4、
大概跟宁南鼓励的眼神和话语有关,香颂发现自己渐渐地找回了状态。
其实诀窍很简单,就是忘掉自己跟佐藤的关系就可以了。她还是可以照常地恨那些日本鬼子,恨那个以侵略为目的杀戮为指标的可恶民族,只要记住那些历史,记得自己饰演的角色的姐妹们怎样一个个被杀害就够了!
还有,记住宁南鼓励的眼神。
她的表演被大伙儿表扬,指导老师好几次夸她以后可以往演艺圈发展,说不定是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
直到有一日,她在午休小憩。那几日的排练加紧,马上就要月底了,听说县里的领导都会来看这一场自编自导的话剧,并借了大礼堂给他们表演。因此香颂十分疲惫。
头一日,她与父亲争吵起来,她偷听到父亲跟佐藤的对话,他说,要补偿她一个本来就属于她的婚礼。
天哪,父亲要娶一个日本女人,并说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怎么会是一个日本女人生下的孩子!怎么会是!她哪里不像中国人了,她哪里会是那么可恶的民族里的一份子!
于是她冲过去,站在佐藤面前,瞪着眼睛说,我才不要她做我妈妈!她是个日本人!日本人最恶心最冷血了!
父亲气急了,他用他仅剩的一只手,狠狠的一个巴掌向香颂甩去。
那时候佐藤几乎急了,冲过去,一把将香颂搂进怀里。
只是那巴掌还是落在了她的脑袋上。
因为没有母亲,父亲从小到大,那样宠溺她,何尝舍得动她一根毫毛,如今只是因为这个日本女人,竟动手打她!
他恶狠狠地吼她,你骂她,不也是在骂你自己吗?你是她的女儿!你也有一半的日本人血液!
从噩梦中醒来,才发现周遭的一群人都在议论纷纷。细听之下,才发觉他们的矛头,竟针对自己。
程蕾站在人群之中,带点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心寒害怕。
冷着脸望着程蕾,待到她口中说出:“她亲生母亲居然是个日本人呢!亏她还演打杀日本鬼子的女英雄,她要脸吗她?她自己就是那个嗜血民族的产物!难怪老师说她演技好……嗯……演技倒真好呢……明明是半个日本人,居然……”
香颂腾地一下站起来,目光如同利剑,射向程蕾,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发觉同学们都站在她这一边。
很自然,因为都是中国人,香颂才是个异类。
“哼,你们日本人是不是又想来杀人了呢!现在我们中国强大了,才不怕你们小日本了!”
对!就是!
人群中响起应和之声。而香颂觉得自己无法站立。
她原本是他们中的一员啊,却因为佐藤的出现,竟让自己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而最可怕的是,她竟然演那样重要的角色,她玷污了那个角色……
众人看着香颂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教室,相伴的还有一行清泪洒了一路。
她哭着跑出教学楼,正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宁南。宁南抓住她的胳膊,问她,你怎么了?她却抿紧嘴唇不肯说。
宁南忧虑地看着她,却不愿强迫她,只得陪着她一起翘了课。
“学长,如果你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和自己的价值观相背离。你会怎么做?”
“嗯?”
“比如,你很讨厌毒品啊……但是发现自己是一个毒品世家的小孩。”她绞尽脑汁举了个例子。
宁南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他深思熟虑一番后告诉她。
“能改变的,就努力去改变,不能改变的,只能努力去适应吧。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儿。”他站起来,邀请她也一起站起来。
“好了,别不开心了。有什么事,都勇敢地去面对吧,只有面对了,才能想到对策。回去上课吧。今天晚上不排练,晚上新上了《南京!南京》,我邀请你一起去看。”
握着宁南递过来的电影票,她真觉得是冰火两重天。
她还是没有勇气回到教室里去,程蕾他们的目光像是锥子一样,在她的心上不断地剜出疙瘩来,疼得她无法忍受。
她挨到了电影时间,在电影院等到了宁南。一同坐进那几乎满席的影院里。
影片是《南京!南京》。一场几乎灭绝人性的杀戮。
在看到那些刀枪残忍地刺穿同胞们的身躯时,香颂面色苍白地杵在观众席里,旁边的女同学抓着男朋友的臂膀愤恨地说,日本人简直坏透了!简直应该下地狱!他们的血简直是兽血,是没有人性的!都是老弱妇孺啊!怎么下得了手呢!
就连一向都淡然的宁南,都看得满脸激愤。
然后她听到后排的男生喊起来:“日本人我要见一个杀一个!”
她不寒而栗,宁南这时候偏过头来问她,你怎么了。
大抵宁南尚不知道她母亲的事,否则,他不知道会不会和他们同仇敌忾呢?也是,怎么可能不敌忾……起码不该让她饰演这个角色!玷污了一场原本根正苗红的表演!
5、
在宁南面前掩饰自己的慌乱,香颂踉跄地回家,一路上脑子里都嗡嗡地响个不停。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止不住的难过和绝望。
是啊……日本人简直是冷血的,简直……就是应该下地狱啊!
可是……她身上竟流淌着一半的日本人的血!
香颂握着那柄刀的时候,眼前一阵苍茫,她狠心地割下去,痛楚像是大浪一般袭来。
可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怪异的畅快。
快流吧,等那一半的血流完了,她就是清清白白的了,才有资格去饰演那个女英雄啊!
香颂不曾知道,那天佐藤香樱也去看了这场电影,同样瞠目结舌,泪流如注,她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但当历史再现时,她也不能自持地难以置信的震撼。
自己的民族……竟然残忍到那样的地步!
她也是满怀心事地回到了家里,当看到已经晕过去的香颂时,她方才砰砰地猛烈跳动的心脏,几乎是停止了。
她的意识有些游离,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清晰感受到周遭的人事。只是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宁南的声音,还有佐藤的……
是啊……爸爸这几日回老家去给爷爷上坟去了。只剩下佐藤。
呵呵,一个亲人……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很不值得呢?她才不要把自己的遗憾跟佐藤说……她恨死她了……
迷离之间,她仿佛听到医生说自己失血过多,哦……应该是失血过多吧,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自己那么无力,那么想睡觉。然后医生又说,血库供血不足了。这时候她听到佐藤的声音,依旧是那蹩脚的中文,但是她的声音那样急切和沙哑。
她说,我是她妈妈……抽我的血吧……
听到这话时,香颂用尽全力地在急诊病床上喊了一声。
“不要!不要输她的血!让我的血流光吧……”
6、
香颂醒的时候,宁南在旁边,焦心地锁着眉头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正值花样年华,为何要这么傻。
可香颂却笑着说,才不是呢,宁南,我是想把我身上的属于日本人的血液给放出去,那样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了!
佐藤香樱正端着一盘新鲜的削好的苹果站在门口,听到这样的话时,脚步被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灵魂像是铅一样重。
她那样伤心地想,竟是自己,给她最爱的女儿,带来了那么多的罪恶。留在她身边一分钟,便平添三分。
于是她平静地退出门口。
宁南望着眼前一脸纯真的少女,无比忧伤地摇了摇头,香颂……你怎么那么傻……
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输血,佐藤阿姨本来就贫血的体质,险些晕倒,她那么不舒服,却一直强撑着等医生出来向她报平安,得知你没事的时候,她才放心晕过去……
香颂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内心非常复杂,她像是报复一般地伤害那个她拒绝认为母亲的佐藤,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宁南的声音很轻也很温和,他说,香颂,历史是不能忘却的,但是历史也不应当被丑化。我们都应当记得,有个叫日本的国家,曾用他们的铁蹄践踏过同胞的尊严和生命。但是也不能因此以偏概全,觉得他们一整个民族都是罪恶的。他们之中也不乏好人,任何一个种族中,都有好与坏。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的身体里,跟你一样,也流着日本人的血液。很多很多年前……
他向香颂讲了一个故事,他很早以前就想把这个故事写进剧本了。可是他缺乏勇气。他说,在他的外祖父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曾祖父是一名士兵。他在枪林弹雨之中活了下来,那时候在日本殖民地里,已有不少新日本百姓入住。其中一户家庭,将他藏了起来。那是冒着背离国家的危险,但是那家庭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儿子也去参军,不忍心将与其年纪相仿的曾祖父给交出去。因为交出去……谁都知道是什么结果。尽管,他的身份与这家儿子的军队是敌对,在战场上,很有可能是他夺取他的性命。然而,他们却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并且哭着告诉他,其实他们也不想打仗,不想流血……只是……
只是这世界上有很多无可奈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人,只能听任坏人的命令做决定。
于是铁蹄践踏,血流成河,民族仇恨燃烧,勃然的生命被大肆虐杀,四面成灾,世界宛若一场人间炼狱。
后来,他在养伤躲藏期间,和他们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包括他和他们家的独女。离开那后很久,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把那个在战争期间生下的孩子给找了回来。在那场战争里,他的家人流离失所,而那户救他性命的日本百姓,亦是生死离别。他的妻子很快去世,因为战绩突出,他带着女儿节节高升,却不敢告诉任何人,这是他和一个日本女人的孩子。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当时是一户日本人救了他的性命。
末了,宁南笑着说,所以你知道吗?我并不憎恶我身体里的日本血液,因为那是属于日本好人的血液。而你的妈妈,佐藤阿姨,你觉得她和那些侩子手,会流着一样的血液吗?
7、
一场台风让原先已迫在眉睫的演出推迟了。
香颂在家中醒来,发觉那样安静。几乎可以听到时钟的滴答声。
滴答,滴答,那样真实地提醒着自己确实是活着。
她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她那样盼望母亲的出现。
其实母亲,就该长佐藤香樱那个样子,跟她一样的眉目,然后举手投足都异常温柔。她那样渴望一个属于母亲的拥抱,应当温软得令人舍不得离开。
她只被她抱过一次,并且被自己粗暴地推开了。甚至来不及感受一下,母亲的拥抱是什么。
拒绝,是她对佐藤做的最过分的一件事。
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候是午后,暑气被台风冲散了,因此整个世界都凉凉的,并且,有点荒芜之感。
宁南的话依旧在她的耳边环绕。
他跟她说,你觉得她和那些侩子手,会流着一样的血吗?
父亲在阳台上抽烟,自从她的自杀事件发生之后,他再也不提佐藤,更别说,是婚礼的事。
她蹑手蹑脚地出门,打了一辆的士,在荒凉的街上,往佐藤工作的料理店开去。
下车的时候,司机提醒她小心,她竟在下车后,不由自主地向对方感激地鞠了个躬。
有些好笑,虽拒绝佐藤,却沾染了她的习惯。或者,这本来就应该属于她的习惯。
因为它们属于日本,她连这种礼貌,都觉得夹带着一股厌恶。
佐藤并不在店里,她这才知道,佐藤辞职了。问经理要了她租住的地址,并不远,然后她飞跑着去了。
佐藤正在收拾东西。
推开门的时候,佐藤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来到。香颂就那样静悄悄地看着。
佐藤抱着一张照片,呆了很久,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香颂抹了一把眼泪,那是她的照片,是她五岁的时候,大抵是爸爸漂洋过海寄给她的吧。然后她看到底下还有很多照片。
六岁的,十岁生日的,小学毕业的……
在不被自己爱人的家庭所承认的岁月里,佐藤要承担什么?她被不能与自己的女儿相认,她的心里该有多么苦楚?
而她赐给佐藤,她的亲生母亲的,竟是比残忍还要残忍的拒绝承认!
“喂。”她的声音有些瓮瓮的,带点哭腔。
佐藤闻声,惊得转回来,看到香颂时有些惊喜,又有些慌乱。
“我……我……正在打包行李……”
“回日本?”
“嗯。回日本……”她的睫毛微微一低,盖住眼底的失落。
“别回去了……”香颂的勇气,是问宁南借来的,“我的话剧马上就要演了,你要不要来看?”
“哈?”佐藤愣住了。
“学长新增了一个角色给我演……你知道,原来那个角色我演不了了。所有人……我演一个善良的日本女孩。嗯……善良的日本女孩,像你一样。你要不要看?”
香颂的眼睛里,冒出了晶莹的眼泪,直到佐藤也哭出来的时候。
香颂撇过头去,怕自己也失态,她只是絮絮叨叨地说:“有个人告诉我,这个故事不仅仅讲述了一个民族的恶毒,也告诉大家,任何民族都有好人。你说,是不是啊?M……”
妈妈这个词还有点别扭,她需要练习练习。
佐藤这时候站了起来,哭着抱住了她。
让她先尝尝,拥抱的滋味吧。
嗯,很温暖,很温柔,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