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巧琳
【夕阳下的纽扣大道】
沿着纽扣大道一直走,右手边是灰蓝色的海水,冬日里风平浪静,海浪波纹停止跳动,要落下去的夕阳,静静挂在海岸线的上方三厘米处。
而左手边,便是一片破败的景象。暗沉的苍穹被一条高速公路给分割成两块,公路底下,是流浪者的天堂。因为可以遮风避雨,这里俨然成了一片游民生活区。这个城市此时还处于建设初期,海水纯净,经济落魄,政府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来剪去这城市糟糕的杂芜枝蔓。
明里就住在这附近,因为靠近这混乱的“贫民区”,因此租金便宜,并且一个单元里的人,统统因为贫穷而捉襟见肘,没有人会过问她的事。
她需要保密。
明里是个怪人。她的古怪,只有纽扣大道上那个神秘的老头知道。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明里的名字,也是老头起的。他们时常坐在海边,看着太阳西沉下去,冬天里有时候风大起来,会钻进他们单薄的衣襟,冷得很真实。
她必须靠这样的真实,活下去。
明里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岁了,她有时候看看老头,觉得自己也许活得有老头那么老了。他大概有80岁?老头留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胡子很久很久没剃了,看起来,比他本来的面目,还要老得多。
老头是第一个,一眼看穿她的能力的人,那时候明里正一步一步地迈向海的深处,她活了那么久,孤独得就像夜里的海水一样深刻。这种孤独是致命的,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拥有健康的心灵。
老头救下了她,并一眼看透了她的能力,他说,傻丫头,有人活得比你还要绝望,你看那边那个年轻人。他一直都很不快乐,可是他从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
明里顺着老头指的方向看过去,海滩边坐着一个年轻人,目光送到很远的地方,很消瘦。
明里抬起头对老头说,我认识他。
【人鱼还未开始唱歌的黎明】
明里真的认识他,他叫周亚。他是海人酒吧老板大旻的好朋友。经常在酒吧里唱歌。他总是唱悲伤的歌,却总是在脸上挂着笑容。明里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真心难过,一种假装快乐。
周亚就是那种假装快乐,但她能够看出他的真心难过的那一种人。
明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明里准备下手的倒霉青年。
明里因为自己特殊的能力,不能够正常地生活,因为她永远都是十四岁的模样,虽然她可以变成各种年龄段地人,但是意念消失,魔法就会像童话里的南瓜车,烟消云散。她必须不停地搬家,不停地重新开始。
就像吸血鬼一样,享受着,一世的孤独。
明里的那段日子,过得实在糟糕,由于她怎么看都是未成年少女,所有的店都不能冒着雇佣童工的风险聘请她。但是她虽有能力,还是要像正常人一样吃饭呀。于是她想了几个方案,一个就是变成6岁的小孩化名阿喜在街头卖红薯,虽然她的红薯比别人卖得贵一点点,但大人们还是会很有爱心地照顾她的生意。有时候呢,她会变成60岁的程老太,利用讹诈的方式,骗取一点医药费。
她知道这样也许很过分,所以她每次要的也不多。大多数人,都会自认倒霉,给钱了事。
可周亚看起来斯斯文文,很好骗的样子,却是棘手的对象。
后来她知道了,这个叫周亚的青年,因为从9岁开始混社会,他又忧伤,但是又狠辣。
他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他的身上有很多很多伤痕,有些甚至是致命的。他一点都不怕死,甚至盼望死亡,不过他也不会可以去死的,因为他知道,上天让他死里逃生,总有其理由。
有时候明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她的身份转换得太快。所以她总是随身带一面小镜子,没事就拿出来照一照。
哦,这会儿我是程老太太。
嗯,这一次我是六岁的小孩阿喜。
呀,这次,我是我自己,明里。
她在他过来的时候,找准时机,摔在他的车子面前。
熟能生巧,她对何时出手已是轻车驾熟了。她能保证车子不压到自己,摔的姿势也是看起来很重,其实伤不到筋骨。这也拜了程老太的这副看似风烛残年实则说不出的硬朗的骨骼。
可是这一次……她算是倒霉了,疼痛迅速蔓延,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疼得不能直起身子来。
骑电动的青年皱了下眉头,停下来,二话不说,蹲下身要来扶她。
这个人,便是周亚。
周亚九岁的时候,就是孤儿了。他的父亲曾是一个潜水员,因为事故丧生于大海,从此周亚对大海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又爱又恨。他并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九岁起,周亚就一个人混了,他有一个叔叔,先前抚养他,但是前些年出了车祸,把脑袋给撞坏了。周亚在台东是有名的混混。他二十五岁,长得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些,可是看他的眼睛,又觉得是个老人。
他们都说,周亚看起来斯斯文文,温和如一朵大白云,但绝对是笑里藏刀,心狠手辣。
所以周亚,是不会随便对这种讹钱的把戏认栽的。他走过去,对着这个正因为疼得不能呼吸的“程老太”说,去医院,检查一下伤吧。
明里却哇一声哭了,他把她扶起来的时候,看到她的腰部,溢满了鲜血。
明里摔下去时,把放在口袋里的镜子摔碎了,玻璃渣划破她的皮肉,伤的可不仅仅是程老太的身,疼痛是要自己悉数承受的。
明里在周亚的帮忙下,去医院包扎了伤口。周亚看起来不像一个坏人,起码他看穿了她的把戏,没把她丢下不管。在她包扎好伤口后,他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碗粥,说,婆婆,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下次别这么想不开。万一真的伤到筋骨了,即便赔了钱,也是得不偿失的。
明里接过粥,满脸通红地感激地望着这个青年,他长得真高,长得真好看。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
然后周亚蹲在她面前,抬起脸说,婆婆,您的家人在哪里,我帮你联系他们吧。让他们来接你回家。
明里正被一口粥噎住,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过于好心的家伙,心头有股暖意,又因为“家人”二字而心中悲凉,冷热交替,难受极了。
“我没有家人啊。”她咧开嘴,露出漏了风的牙。
周亚也笑:“婆婆,我也没有家人,那我送您回家吧。”
“那个,医药费……”她迟疑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再讹他的一分钱。
“没事,我没有家人,但是我很有钱。婆婆。你以后不要做这个事了,如果不够钱,我可以给您。”他说得云淡风轻,让明里羞愧起来。
周亚在这个时候接了一个电话,他闪出病房去接。他站的地方离急救室很近,忽然听到一阵急切的电铃声,一大伙穿着蓝色制服的护士冲了出来,推着一个车子急速地穿过他的身边,他的脑袋空白了一阵,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幻声,他想起9岁那年,自己哭得透不过气来地追着那个一样躺在推车上,已经没有了呼吸的父亲,那是他最后一次哭。后来叔叔出车祸,他也没有哭过。周亚是相信命运的,命运要夺走你最亲的人,那也许有他的用意,怨怼无效,抗议无效,而生命既然让他多次死里逃生,也许也有他的用意,他必须活下来,寻找那个到此为之模糊却有一天会明朗的意义。
他回到休息病房时,却找不到那个受伤的老太太了。
周亚忽然觉得有点悲伤,他在这种时候总会去纽扣大道逛一逛。纽扣大道名字响亮,其实名不副实,那里到处都是落魄,穷困,和孤单的影子。随意搭起的塑料棚子,一户连着一户,那里出落着很多流浪汉,这些就是流浪汉的家。周亚有时候觉得自己跟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那里有个老头,总是坐在路边吹萨克斯,他有很长的胡子,头发乱糟糟,遮住眼睛。但是他不脏。周亚每次过去,都丢下一百块,有时候,他会坐下来跟老头聊天。
老头的话很少,但是萨克斯吹得很好。他去过很多地方流浪。有时候周亚会觉得,他以后也许会跟老头很像,孤独到60岁,还在漂泊。
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头荒芜。
【另外一个世界】
明里趁着周亚去接电话的当口跑了出去,她其实多想跟这个好心又好看的青年多待一会儿,承蒙他的恩宠。可是自己因为疼痛已经控制不住意念了,在众人面前现出原形,难免不会掀起风波,被送到科学研究室解剖都有可能。
她在洗手间里恢复了原形,但是伤口还在,衣服也还是身上这套程老太服饰,有点儿烦恼,于是把外套脱掉拿在手上。出门时看到周亚在门口找她。
他身材颀长,清瘦,在医院门口煞白的路灯下,看起来有点儿悲伤。
他说他也没有家人,他看起来也那么孤独,他的眼睛里藏着很多很多秘密。
明里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因为这个人而被开辟出另外一扇窗。
明里在卖红薯的时候,又遇见了周亚。她有些慌乱,但是周亚并不会留意一个6岁小孩的慌乱,他掏钱买下了她所有的红薯,
周亚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兜起所有的红薯转身就走了。明里悄悄地跟上去,拐了一个街,到了一个无人的路口,周亚掏出一个红薯,蹲在路边吃了起来。然后吃着吃着,他低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悲伤。
明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头,她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可是我觉得好想上去,抱他一下。
老头叹了口气,哎,那是因为周亚他的父亲,在活着的时候,总是带他上街买红薯。那时候红薯可是一个穷小孩的稀罕物呢,他也不吃,就蹲在旁边,看自己的儿子吃完。
老头,周亚一定跟你关系特别好,连这个都告诉你……咿,明里问,你怎么哭了?
老头抹掉眼眶里的一颗眼泪,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儿难过。
明里低下头去,喃喃说,我也觉得很难过。
【going home】
明里告诉老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是这么奇怪的人,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老头的萨克斯停了下来,目光落在明里身上。
“傻瓜,你不要为你自己的能力而感到难过啊。你不是怪人。我行走世界那么多年,什么样的把戏没见过,你这把戏,不算厉害。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意想不到的本事,你根本不是怪胎。只是大家都把秘密和能力藏得很深很深,不为人知。”
老头还说:“要俘获一个人的心,其实很容易,只要找到那个人的精神缺口,就好办了。小丫头,周亚每天下午三点都会来这里学萨克斯,他很喜欢有首曲子,就是我现在在吹的这个。”
这首曲子叫做《going home》。
虽然老头告诉明里,如果要让他爱上你,你要送上最真实的你,但明里还是怯步了。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平坦的胸脯,稚气的脸,25岁的周亚,在跟老头学萨克斯的时候遇到她,总叫她小妹妹。
一声小妹妹,似乎堵死了她以爱之名接近他的道路。
她利用意念,将自己变成了20岁的样子,长发,身段丰腴多姿,媚眼如丝,唇红齿白。她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套廉价的化妆品和长裙子,笨拙地练习了很久,终于完成了一副姣好的妆容。
明里的心里不知道有多紧张,她虽然并非真的只有14岁,可她对生活是那么陌生啊。对爱恋,那更是不曾想过了。可是她变成20岁的样子时,她还是有些自信的。
因为她相信老头说得没错,俘获一个人的心,也许没有那么难。
周亚驻唱的酒吧是朋友大旻开的,周亚天生有一把好嗓,既然大旻要求,便偶尔在他的酒吧助兴来几首,慢慢的,爱听周亚唱歌的人也多了起来。明里的新身“米兰”走进去的时候,大旻惊呆了。
周亚正在台上,唱着一曲《平安大道的延伸》。
一个人感到悲伤就去平安大道。
一个人感到失落就不要去平安大道……
米兰听得入神,她觉得周亚的身上有一股大海的味道。大海纯粹又深邃,孤独又宏大。她想,她爱上的是一个大海一样的男人,她像是进了一个海洋的世界,触摸到了太多,往日不曾想过的事。
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大旻对新客人米兰大献殷勤,明里虽然化身为20岁的米兰,却总有自己的羞涩和稚嫩。
暂且,称明里为米兰吧。米兰的一副心思都放在周亚身上了。
但是周亚只是冲她笑了笑,就自顾自地捣鼓着他的萨克斯。萨克斯是他特地买的,跟老头学过一阵子。他现在迷这种声音,深沉又厚重,响亮却不尖利。
米兰站起来时碰倒了一杯红酒,低着头的周亚伸出手来快速接住,抬起头来,看米兰伸手问他要萨克斯。
一首曲子,被米兰吹得时而慵懒,时而如浪涛汹涌。整个酒吧都安静下来,大旻把唱片机里的音乐卡住。听得入神。
而周亚缓缓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米兰入神的样子,音色上走,整个酒吧里,仿佛都被海水侵袭。
周亚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深蓝色的海域,父亲在水里冲他招着手,而米兰抱着萨克斯,双腿变成鱼身,是一条有着金色鳞片的美人鱼。
周亚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也不是那么孤单,他寻求的就是此刻这种精神上的共鸣,这时候米兰已经停止了演奏,微笑着。海水退去,世界重归喧嚣。
老头在知道明里以米兰的身份和周亚谈起恋爱后,忧愁地对明里说,丫头,你为什么,不用你本来的样子去认识他,让他喜欢上你?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你的能力,那么……你会失去他的。
明里撅起嘴,他怎么会喜欢一个十四岁相貌的小孩子呢。
老头沉重地叹气,傻丫头,可是你不是米兰啊,你是明里。你难道不知道,你每变成一次别人,你的寿命就会……
明里笑起来,她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她才会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才变成一次别人,因为每变一次,她的寿命就会减少一年啊。她伸出自己的胳膊,看到上面的记号写着,20。她抬起头来,没关系,老头,我还能变成20次米兰才会死呢。这样足够和周亚谈一段恋爱啦。
她笑得那么纯粹,眼下爱情已经是她生命的唯一希冀,哪怕为此去死,也在所不辞。
20次,足够了。
老头痛苦地摇头,他说的话明里并没有听到。
“可是,如果他爱上了你,再失去你,该有多么痛苦啊。”
【时间是瓢泼的想念】
周亚终于能够弹出《going home》了,他向老头鞠躬,他身上散发着神采,那是米兰带给他的生命光辉。明里站在老头身边,听到周亚说,下一次,我带米兰来见你们。
那时候他们在一起整整一个月了,老头回头看到明里嘴边挂着的由衷笑容,担忧地说,丫头,你不能这么干。
明里笑着说,下个月的今天,周亚会在他爸爸的祭日时去潜一次水。你知道的,老头,他那么喜欢潜水,可是因为9岁的时候他爸爸出了事,他就再也没有去过海底了。老头,他跟我说,他以前是害怕,沉到海底以后会没有再上岸的理由了,可是,现在,他说他有了。因为他找到自己爱的人了。
老头抓住她的手臂,翻出上面的1字符号,声音疲惫而无奈,明里,你只剩下一次了……你……
明里说不悲伤是骗人的,但是她还是笑着,斩钉截铁:“这是他的心愿,我必须,陪他完成。”
那之后是长长的焦灼的等待,悲伤像是划开了一个口子。米兰消失了,周亚怎么也找不到她。他只握着跟她的约定,悲伤重新爬上他的脸颊,他又有了深海的气息,沉重,又忧郁。
明里守在他的旁边,陪着他等着米兰。
她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也许老头说的是对的。她并不是真的米兰,所以周亚始终都不会留意到她,她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罢了,他和她不会衍生出爱情,她也成不了他的精神依靠。
周亚开始没日没夜地吹奏那首《going home》。明里便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停,陪他等在大旻的酒吧门前。
可是不管《going home》被吹多少次,米兰也没有回来,慢慢地,一个月过去了。明里坐在他旁边,几乎成了雕像。她认真地问他,周亚,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周亚微微闭着眼睛,他越来越瘦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
要是她永远不回来了呢?
她一定会回来的。哪怕只回来一分钟,一秒钟。她一定会回来的。他笃定着他的信仰。
她知道,如果她让“米兰”回来了,那么她将会永远地失去他。她望着手臂上只剩下1的印记,眼泪决堤。她实在是太想留在周亚身边了,可是她知道,她从变成米兰俘获他的心的时候就注定,他的心里的位置,是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多想跟老头哭一哭,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她的秘密的人,却消失在纽扣大道了。
那一天,大旻举办了一次化妆舞会。死活都要扯周亚来,叮嘱他不能再坐在门口吹那首悲伤得要死的《going home》。周亚站在吧台附近,看着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米兰,会不会在他们之中呢?不过他敢肯定,米兰一定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总是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的,可是她始终不出现。
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回过身,看到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女孩,站在面前。音乐在这一刻爆发,周亚感到吧台和地板都剧烈地一震。
他吓了一跳,大声问眼前扯着他袖子的女孩有什么需要帮忙。
而他不知道,面具之下,是明里满是泪水的脸。她站在这个她用很多身份喜欢过的男人,轻轻地说了声,我爱你。
舞会上那样嘈杂。周亚并没有听清明里的表白,他大声问,你说什么?
却见少女飞奔着跑了。
那是明里第一次大胆地说出这句话,可是它被风吹散了,被人声鼎沸给遮盖了。
【爱情穿过珊瑚海】
周亚有预感,米兰一定会出现的,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哪怕她凭空消失了一个月,让他捉摸不透,但是他知道,她答应过他,就不会食言。
这就是爱情。
周亚在潜入深海的时候,海底向他呈现出一个久违了的世界,那是他9岁时候的回忆,纯粹得就像一个童话世界的海底啊!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潮水一般的夜晚,会发光的海洋生物漂浮起来,水母和海星纠缠在一起,蚌吐出几颗珍珠,美人鱼开始低声歌唱。海草牵着手摇摆着,鱼群穿过密集的珊瑚丛。
海底,简直是一个充满爱情味道的世界。他的耳朵里仿佛听到了熟悉的萨克斯曲,那首他记得每一个旋律的《going home》。这让他更加坚定地觉得米兰在岸上等着他,他一想到米兰,就再也顾不上恋恋不舍,直直地向上冲出海面!
米兰抱着萨克斯站在沙滩上,远处的夕阳将落,一切都有一种尾声的忧伤美感。
她有着很长的头发,眼睛像水流一样温柔。她的眼神有点哀伤,像是哭过。
米兰!他等了她那么久!
她此刻站在周亚面前,看到他因为欣喜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最后,他缓缓地伸出手来,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明里哭得那样悲伤,她心里明白了老头的话,她知道周亚此刻抱住的人是米兰。而不是她。她只是明里而已,不管她变成谁的样子,那颗喜欢周亚的心,是明里的。不是米兰的,不是程老太的,也不是小孩阿喜的。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最后一次,她送给了自己的爱情,她此刻多么羡慕那条小美人鱼啊,她的每一步那么疼,但是她可以选择留在她爱的那个人的身边。
她听到周亚的心跳声,心想,不知道到了天堂,还会不会记得这让她忘乎所以的瞬间呢?周亚,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看到你此刻的笑容,也觉得值得。唯一遗憾的是,此刻你拥抱的,不是真实的我,不是明里,不是那个想方设法让你爱上她的我。
周亚,日后你缅怀的人里,会不会有明里呢?哪怕只有一丁点,就够了。
周亚,要说再见了呢。
【如果你想知道故事背后的真相】
老头知道,在巴黎有一个巫婆,他曾跟她打过交道,所有关于“变身”的知识,也是蒙其耳闻。他对明里痛心极其,于是奔赴巴黎,费劲心机地找到了当时刚踏上巫术研究的女巫。
女巫并未见过老头儿,可老头儿却好像与她很熟的样子,她迟疑地说了寿命有限,能力有限后,老头说,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她的能力,让她活下去,拜托你。
那时候的女巫还很年轻,她不明白这个老头为什么愿意为一个萍水相逢的能力小女孩献出生命那么宝贵的东西。不过再过35年,她就会明白了。
那时候她会遇到一个流落巴黎的60岁老头,他吹萨克斯吹得很忧伤,他会告诉她一个很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他爱的人,叫米兰,可是,他弄丢了她。
那时候她回忆起很多年前,她的第一个客人,跟眼前这个老头长一样的脸,一样忧伤得柔肠寸断。那时候那个老头儿告诉她,他爱的人,名叫明里。他愿意为她献出自己的生命。
周亚在彻底失去米兰以后,悲伤上路,在辗转了很多国家以后,来到了巴黎。他遇见了一个女巫,女巫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有一种叫潜能力的东西,有的人被激发,有的人一辈子都蒙在鼓中。我认识有个男人,他爱的女孩,会变成别人的样子跟他相爱。她每变一次,就少一年的寿命。
周亚浑身颤抖起来,他活了60年,想明白了许多事,而今日,最困扰他的这一桩,经女巫一句话,醍醐灌顶。
女巫继续说,而你,周亚先生,你的潜能力就是回到过去,我能帮你,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回到我最快乐的时候。周亚想。于是在女巫的帮忙下,他将信将疑地回到了纽扣大道。
他怀抱着萨克斯,望着远处的海,化工污染还没开始,海水里的美人鱼还没有逃到远方吧。周亚坐在那里,吹起一曲《going home》,然后,有个年轻人,停在他身边,问他,这首曲子,叫什么呢?
那么,后来呢?
【人鱼未成泡沫】
周亚,再见了啊。她轻轻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时间带她灰飞烟灭,可是,四下里并无异样。
而这时,周亚轻轻地附在她的耳朵边,说了声,明里,我也爱你。
远处的夕阳,一点点地吞下了纽扣大道,万籁俱静,只闻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