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巧琳
1、
其实秦森已经不太记得罗西的样子了,她的所有一切都凝成了记忆里的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灰扑扑的,她的形象,也是灰扑扑的。像那些年住在井水大巷的岁月,漫天浓到无法驱散的雾,炊烟袅袅升起,便会融成一片,整个世界,都是黑瓦白墙,界线分明。
罗西是灰色的,是淹没在记忆河里都不会被捞起的,不该是眼前这个穿着红色低胸套衫,妆浓烈地几乎在她脸上画出一张面目全非的模样来的……
风尘女子。
秦森不太愿意将她称之为妓女。
罗西的唇边有血,脸上有淤青,一双眼睛抬起来却若盼秋水,好似那眼睛是从旁人身上摘下来,强摁在她那张脸上的。分明是有怯意的,可偏偏咬紧嘴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死活不认账的仗势。
此时在医院,秦森接到赵闻的电话,匆匆过来送救命钱。
赵闻说他撞伤了一个妓女,被另外一个给拖住了,死活不让走。末了他骂了句,其实关我什么事,是她们自己撞上来的。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种相遇,好久不见的嘘寒问暖,重逢时刻的尖叫拥抱,但都不是秦森和罗西的这一种。
她不认得他了,他也不认得她了。
只在医生拿来手术单,问哪个是伤者的家属时,她举手说,是我是我!
只是一瞥,竟看到她在手术单上,慌慌张张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罗。
西。
那一刹那,25岁的秦森手脚发麻,全身像是被泡入了水里,不太真实。
赵闻叫了他两声,他也没有听到。他的眼睛只落在那个浑然不觉的女生身上,看到她焦急的眼神里,露出灰色的光芒。
2、
住在井水大巷的时候,他才念五年级。家境并算不上富裕。然而比起罗西家,简直是天壤之别。
井水大巷都知道这对孤儿寡母,家中并无男人,因此生活得很是糟糕。听说母亲还欠下一大笔债。
那家人从来不与大巷里的人打招呼,总是如同影子一样匆匆而过,埋着头,比灰色,更灰。
罗西比他小上几岁,也许是一两岁,也许更多些,只记得她瘦得有些过分,脑袋却大大的,像一根火柴棒。印象中,她很小,却很能干,总是看到她在院子里忙里忙外,扫地,或者做饭。
相比之下,秦森虽然住在环境不太好的井水巷,却觉得自己生活得雄纠纠气昂昂,像个王子。
罗西的妈妈总是晚出早归,后来稍大一些,他听得大人悄悄地说,那女人是做那行的。
当时的孩子也早熟,已能从大人暧昧和鄙夷的眼神里,猜出说得不算明白的“那行”到底是哪行。
他懂,大巷里其他孩子更是懂,因此对罗西,便总是戴着有色眼镜。
罗西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小孩,她分外瘦小,分外孤单,曾有一段时间,秦森甚至以为,她是个哑巴。
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
秦森睡不着午觉,从家里偷跑出来,坐在院子的阴凉处偷看小人书。
那段时间秦森痴迷武侠,各种招式的名字都烂熟于耳,此番里头爱情日趋写白,他正看得面红耳赤,忽然看到罗西从后面钻出来,吓得他把小人书一藏,就掉进了后头的水沟里。
“啊……”懊恼地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罗西见状,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腿一迈跳了进去。
秦森见脏兮兮的罗西将一本脏兮兮的小人书递到他面前,厌恶地撇过头。
“不要了,你扔了吧。”
其实可以早一点说的,在女孩下去捞这本“没那么重要的东西”之前,可是秦森也不知为什么,懊恼地想“惩罚惩罚”她。
可是秦森毕竟也是心软的小孩,看到罗西可怜巴巴地站在他面前,那本费劲气力捡回来的小人书如烫手山芋,却不忍扔掉,只能软下语气来。
“你刚叫我干什么?”
罗西是来请教学问的。
她似乎不太擅长说话,一张脸憋得通红,却愣是没有表情。
“我知道你叫秦深。”
“我叫秦森。”秦森翻白眼地纠正她的发音。
“哦,管它呢。我有几个字不会写,你能教我一下吗?”
那是一封信。秦森看到署名是爸爸。虽然这个罗西好像挺没学问的,但是她的字真漂亮,工工整整的,像是老师发下来要他们誊写的字帖。
这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秦森也是听大人说起过罗西的父亲的。那个男人也仅仅存在于街坊邻居的八卦言传里。听说是个商人,至于贩卖什么没人知道。总而言之,能让孤儿寡母住在这种地方,让自己的妻子做那种勾当维生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罗西说起自己的父亲总是一脸的自豪的,秦森带着一点轻蔑对她说,你连他见都没见过,能是个好父亲吗?
罗西像是在说一件很神圣很认真的事,告诉秦森:“我爸是因为很忙所以不来看我们!等他赚够了钱,一定会接我走的。”
秦森看着那地址,是寄到省城的去的,他没在理罗西。在他眼里,罗西真是傻到家了。
他们的交情也只局限于此。只是后来罗西再也没有找他写过信。她比他小上几届,秦森听说,她成绩挺好的。
但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有病。
3、
秦森上初中后,家里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
学校离井水大巷步行要四十分钟,他的山地车很拉风,一路疾驰过去,周遭风景快速倒退,竟有种岁月如梭的感觉。
而罗西家的情况却越来越糟。后来那些八卦的街坊,包括秦森的妈妈,都知道了罗西是个私生女。
也是,一个妈妈做妓女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什么富商的孩子。
流言蜚语让这家人的交际更加是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家常闲话也就此打住,似乎和这样一家人说上一句话,都会脏了自己的嘴。
秦森还惦记着她的信,想来是石沉大海了吧。这样一想,觉得罗西又可怜又可悲。
初三的时候,罗西也升了初一。小学在一个十分三流的民工学校念书的罗西,竟在学业上是一匹黑马。也是,她没有玩具没有朋友,唯一能够消遣的也只有念书罢了。
她依旧灰扑扑的,瘦得如豆芽,只是似乎长高了。
虽都住在井水大巷,也在一个学校,但实则秦森见到罗西的机会,少之又少。
每天早上,罗西总要提前他半个小时出门,捏着一个馒头,一路啃到学校。
而秦森呼吸着早晨的空气,一路飞驰,漂亮女生们成片儿,哪里会注意到那个瘦小的小邻居。
而晚上,罗西总是在学校里呆很晚,等到夜色降临了,才会起身回家。
她一天说的话极少,只埋头趴在桌上,写写,画画,或者放空发呆。
除了每次考试过后的榜单上有她的名字以外,罗西简直就像个隐形人。
而秦森,几乎就快要把她给忘了。忘记某个午后女孩曾一脸虔诚地告诉他,她爸爸会来接她的,她正写信去告诉他呢。也忘记了被女孩从背后拍了肩膀一吓后掉进水沟里面目全非的一本小人书。
童年忽然逝去的岁月,接踵而至的,是青春的兵荒马乱。
4、
被撞伤的那个女孩只是骨折,并不严重。赵闻自认倒霉,问秦森借了钱贴上医药费。
然赵闻发现秦森神不守舍的,便问了一句。
“你干嘛呢。”
“刚才那个女的呢?”秦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没留意,好像走了。见我放心交钱,估计忙活她的‘生意’去了,哈哈哈。怎么,你想照顾她生意?几天不见,口味重了啊……”
“少扯淡!”秦森一把拨开赵闻,脑子里一片空白地飞奔起来。
他必须去见她一面。
必须见。
可是医院门口哪里还有那一抹艳红,只有无边落木萧萧下,这已是深秋了。
秦森这才觉得自己的心口疼了起来,说不上来的一股心乱。那些已经被遗忘的,其实也应当早就该过去的时光就此又被掀了开来,翻篇,原来并不是翻过去就行,还会有一双回忆的大手,将它翻回旧日的篇章。
那段有关罗西的兵荒马乱。
有许多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记忆的方圆里的几块,却在午夜来临时,仿佛身临其境。
那年他16岁,是校园里出众的男生中的一个。如果说在初中时,所有的一切是平铺直叙的,那么到了高中,岁月就开始雕刻他们身上能被识别的标志。
人和人之间,开始有了巨大的区分。
那年秦森父亲生意兴隆,赚下一笔丰厚本金,自此,他们家的生活水准就开始走上坡路。父亲迅速地用手头的钱买下几个房产,发了一笔跟房地产搭边儿的横财。
自然是要搬新家,离开井水大巷,便是指日可待了。
不知是不是记忆出了差错,他记得在井水大巷的日子总是下雨。浓到散不开的雾气,遮住了被旧瓦片分割的天空,井水大巷里的那口井,从来不会干涸。不过大人说了,里头的水,都是污水,那也不过就是个闲置井,早晚是要封掉的。
那个夏天无比的炎热。罗西家的风扇坏掉了,因此总是跑到大院子里借着月光看书。
他们并无别的交情,尤其是有一次,秦森的好心在罗西那碰了一鼻子灰后,再也没有交集。即便遇到,也总是斜着眼睛便过去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早晨的闹钟出了问题,几乎就到了迟到边缘,埋怨了半天母亲的罗森披上雨衣出发。
没料到,竟会遇上罗西。
同一个巷子住了那样久,也是同样的路线,可他们总是像两条平行接,无法相交。
有时候秦森也会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化为一道青烟一样的影子了,虽然他们住得那么近,总是碰不到。
倒是她那个被街坊称为祸害的母亲,总是迎头撞见,风尘仆仆的样子,见他时,还会笑着打招呼。
那女人与罗西长得像,只是面部表情过于丰富,也许是职业病,下了班回到家也还是举手投足的媚。有一回母亲撞见她跟自己打招呼,恶骂了句,不要脸,连小孩都要勾引。
至此秦森也觉得恶心起来。
那天风大,秦森骑得异常吃力,灰扑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几个学生,忽然就看到了罗西。
罗西已然从当年的火柴棒,长成了一个少女,只是过分地纤瘦,令人觉得风一吹就要倒了。
这样大的雨,她的伞被吹得有些散架,就那样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细看才发觉,她浑身都是泥渍,想来是哪里摔过一跤,一身的狼狈。
秦森将车骑到她身边去,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打招呼。
“喂……那个……”
罗西回过头来,她那双大眼睛显得空洞地灰,将他吓了一跳。
脸上有淤青,因她肤色白皙,愈加的清晰吓人。
“……你……怎么了?要不要载……”
“不用。”少女却没待他说完便拒绝了,回过身去,用一个瘦削却倔强的背对着他。
拽什么拽……好心得到了对方这样的冷冷拒绝,一贯都骄傲的秦森深感挫败,心生一股少年的气愤来。
好像谁稀罕帮她似的……要不是看她是自己的邻居……才不会……
于是从她身边疾驰而过,车轮转过一个水塘,溅起了大把的污水,悉数落到了罗西身上。
5、
那红色就此成了他心里的一块朱砂。
很快秦森就从那个受伤的女孩那里知道了罗西的住址。
可是秦森尽管很想再见到她,却还是迟迟不敢踏进她的生活。
罗西就像生活在他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站在玻璃罩的边缘,跟她近在咫尺,却天地之别。
他永远都不能忘记,那一天,罗西的眼睛里闪着灰色的光,对他说:“我是一个妓女的小孩。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很脏?”
秦森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罗西的。
但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罗西眼睛里的绝望和伤怀,像在他心里烙下了一道疤,此生难消。
但是罗西……为什么……你会踏上她的旧路,踏上令你觉得耻辱的人生……
是因为我吗?
6、
那段岁月,秦森的人生闯进了一个叫沈亦言的女生。她是转校生,笑起来怯怯的,长相非常漂亮,是令人有些心疼的那种漂亮。只可惜,她有点儿结巴。
秦森不在乎,她平静而妥帖的姿态,不需要说话就成了他心中的一片净土。
安静而祥和的一段爱情,后来却演化成他生命里的兵荒马乱。
自那次碰钉子后,秦森便不再搭理罗西。
带着点少年的尊严,他可以屏蔽了罗西的一切,竟也可以很成功。
只是偶尔听到她家的情况很不好,心头会浮上一丝异样。
可是……关他屁事呢。
那时候少年们的爱情总是要悄悄地进行。
在学校里不敢有过越雷池的举动,所有的浓情蜜意,都在小心翼翼地传递着信息。
虽然两家人都有电话,可是却不敢打,还是得靠“飞鸿传书”。
而到了暑假的时候,见面是约好的,可总有“特别的时候”,不能赴约。有一次,便是罗西叫住了他。
“喂,那个……”她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上,“你的小结巴让我给你的。”
本来还因为她的忽然“恢复”邦交而不知该如何应答,听到她称沈亦言为小结巴,秦森的火便蹿上来了:“你干嘛骂她。”
罗西忽然回过头来,笑得很纯真:“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诶,你看过《古惑仔》吗?里面的那个小结巴,很漂亮。”
那天秦森回家第一件事并不是拆那令他期待的信,而是回去上网载了《古惑仔》来看。
可惜小结巴和陈浩南的结局并不好,他开始恨罗西。
可是……她又没有说过他是陈浩南?不是吗?
如果他是陈浩南,沈亦言是小结巴,那么罗西是谁?
罗西究竟是谁。
少年的秦森陷入一种无聊却令人揪心的对号入座里,然后幡然醒悟,罗西根本就不是谁,她只是一个过客,曾经不会,以后也不会在他的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他为什么非要给她安排一个角色呢?
然而,他却从未想过,沈亦然会让他和罗西,这两个原本命中注定的过客,越来越近。
7、
人的命运总是环环相扣,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竟如八年前一样,因为旁人,而重新将他们拉在一起。
秦森终究抑制不了冲动,在一次酒后壮胆,去找了罗西。
罗西开门的时候,穿着一件卡通睡衣,似乎很困,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皮打架,看清楚来人时,冷漠地问,你找谁?
分明还是过去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那个大红色的艳丽女郎,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一场梦?一场令他心疼的梦。
他抵住门,不让罗西关上,他大声地呵斥她:“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罗西怔了一下,面色依旧清冷:“你喝醉了。”
“你为什么要做妓女?你为什么?”他几乎疯了,握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晃,似乎她是醉的那一个,他非要将她弄醒不可。
而罗西只是淡淡地皱了眉,然后抬起脸,笑着说:“关你什么事呢?”
是啊,关他什么事呢?
年少的回忆席卷而来,让秦森仿佛脱了力一般地松手,整个人的意志垮了下去。
那时候因为当沈亦然的信差,罗西与“小结巴”渐渐熟络起来。
虽然年幼两岁,但罗西的眼睛里写满了早慧,反倒是沈亦然,大多像个妹妹似的听她的。
也难怪她俩,当年沈亦然虽然漂亮,却因为口齿的不伶俐而受尽嘲笑。她更加不爱说话,便更受孤立了。而罗西呢?毕竟母亲从事的是不光彩的职业,因为一个客人的老婆跑到了她上班的地方大闹,并且带上了自己的儿子。
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
秦森也是那时候,开始再度留意起罗西的。
在流言四起之前,她依旧清淡得像个影子,只是如她母亲一般的外貌,随着年岁更加出众,因此即便是她要独来独往,却总有人要干扰着让她现形的。
而一个令人难堪的现实摆出,男生们眼中清冷高傲的女神竟是一个妓女的孩子。
真恶心。
这便是当年孩子给罗西贴上的标签。
罗西成绩优秀,尤其是作文写得极好。也是很后来,秦森才知道,那些情意绵绵文采斐然的来自沈亦然的情书,竟悉数是她来代笔。
一想到这些,便会喉头滚动,竟仿佛那些情话都是罗西说给他听的,心头狂风骤雨,不是恶心却也不是欣喜,是夹杂在其间的一种莫名的情绪。
道不清,也说不明。
但即便如此,相处的时间愈发地多起来,他们还是说不上几句话。
罗西似乎刻意回避着他的话题,他和她仿佛是和沈亦然世界里的两个隐形人,互相都看不到似的绝缘。
秦森别扭,却也不便说什么。
时间将他雕琢成了一个大男孩,也不再为昔日的积怨而再对罗西针锋相对,何况沈亦然依赖她,她只有罗西这一个朋友,他自然也不会破坏。
这,便是秦森为自己不再“讨厌”罗西,做出的理由。
交情亦是地下进行的,但终有一天他和沈亦然的恋情浮出水面。
也有人会嬉笑着说,嘿,秦森你喜欢小结巴啊?贪慕美色找伤残者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秦森也会恼怒,拳头已成了那个年纪惯用的“语言”,一来二往的,竟也让那些嚼舌根的人渐渐清净。
那样的时光可真好。沈亦然是生命里的阳光,温柔而妥帖。而罗西便是阴雨天,却总会让他心生愁绪。
高三那年,他的新家业已装修好。等着一段时间的过渡,便要搬离井水大巷了。
沈亦然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竟要离开小城。
分别那日,三人在一个小餐馆里饮酒,他和罗西依旧只跟沈亦然说话。他们二人之间夹杂着许多无形的障碍,极少能对上话。
沈亦然哭着说:“罗……罗……西,你、你、一定、要、要帮我、照、照顾他……”
不知为何,那时心中一恸,便看向罗西。
后者淡淡地,却坚定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拍拍沈亦然的肩膀:“你放心,我会替你看着他的。”
切……他想,他才不要被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女生照顾呢。
而沈亦然却又朝他哭着说:“你、你、也、一定、定、要照顾罗西。她、她很、不快快乐,我……我希望、她、她……”
快乐两个字没说出口,秦森便看到罗西也哭了起来,抓住沈亦然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快乐地太透彻,让她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很悲伤。
其实秦森知道,多少个白天她听到那些针对她们家的四起的流言和谩骂,多少个晚上她等到午夜星辰都散去,她的母亲却迟迟未归。多少屈辱,又有多少寂寞。
原来她失去沈亦然,比他的失去,还要难过许多。
可是……他又怎么可能让她快乐?
沈亦然走后的时光,他们彼此之间并未能兑现诺言。
虽然罗西以她优异的成绩升入了他所在的高中部,又是邻居,但因为足不出户,总是打不了照面。
然而秦森的耳朵,像是定了向的,对于罗西的传闻,总是听得清晰。
听说她最近和外校的流氓走得很近,有一个,好像是她的男朋友。
不知为什么,这让他颇为不爽,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在他心里爬。
他对自己说,为了不辜负沈亦然,他一定要找罗西谈谈。
没想到罗西却找上了他。
那天晚上没有夜自习,罗西也没叩他的门,只是拎着一袋东西在门口等着。
他出门的时候,已经挺晚了。
“喂,沈亦然寄到我这,让我给你的。”她淡淡地说着,把东西交到他手上。
“喂!”他叫住她。
“什么?”
“你干嘛跟那种人一起玩。”今天下课回家的时候,他总算跟罗西打了照面,她骑着一辆旧自行车,是她妈妈从二手市场里换的,经过身边的时候嘎吱嘎吱地发出齿轮声,分外恼人。然后他便看到那些头上染着黄毛手上燃着烟的家伙在路边等她,她便减速,冲下了车。
她居然在笑,对着那群人,露出她长大后,从来都没有对他露过的笑容。
“哪种人?”罗西歪着头反问。
“那种……”他不知该用什么措辞来形容那堆人。
“他们不戴有色眼镜。”罗西却抢过话匣。
“什么……”他愣了一下。
“难道你不也是计较,我是个妓女的小孩吗?”罗西笑起来,那股带着悲伤的绝望竟如斯纯真,让秦森为之一震。
“谁……计较了。”
“是谁,谁自己清楚。”罗西从栏杆上跳下来,从他身边经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所以我不跟你玩。”
“你跟他们玩,你有什么出息,你最后跟你妈能有什么不同!”他也怒了,脱口而出。
她恨恨地扭过头去,一字一句地钉在他的心里:“关你屁事。”
这时候他母亲从里屋进来,似乎听到了儿子和罗西的争吵,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和不三不四的人说什么啊!”
他正还想说什么,却被堵了回去。
而罗西回头,笑意盎然地看着他,似乎在说,你看吧。我是不三不四的人。
7、
罗西不会知道,那天晚上秦森和母亲发生了一次冲突。
论点从母亲和女儿是不是本质上一样展开了激烈的争吵,最后以母亲的一个巴掌落在他身上而他冷冷地回屋而告终。
而秦森也不会知道,那天晚上罗西在所谓友人的小酒馆里,落荒而逃。
冲干净自己被强行拥抱的痕迹,冲干净自己被恶言侮辱的痕迹,冲干净自己作为一个妓女的女儿的耻辱。
那些她以为不戴有色眼镜的“朋友”,在告白失败后,恶狠狠地说,你以为自己是圣母啊!不过是一个脏东西。
是啊,脏东西,她用尽全力,也洗不去这样的眉目。
可是她不能恨她的母亲啊。
她也曾想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地为她撑起一个孤儿寡母的生活,然而生活那样残酷,她的前科让她无法靠正当手段营生,在生下罗西前,她曾因为偷窃坐过牢。
可是,她真的是饿疯了。
而如今,她不能再让她的女儿挨饿了。
8、
秦森颓然地站在罗西的家门口,时光就这样从两个经历了彼此之间沧海桑田却依旧年轻的人的面前流淌而过。
直到后来,罗西开了口。
“秦森,有些逼不得已,你不会懂的。”
“没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只要你愿意,我等在这里。”秦森抬起头来,对她说。
而罗西却像没有听到,退到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来,面色平静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全世界都无依无靠。而你一直当做信仰,当做唯一依靠的男人,你竟在红灯区里遇见他,我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过来嬉笑着搂抱我,怎么会不认得,你这样的大美人,我怎么忘得了。”
“是啊,我不过是一个私生女罢了。他也许有许多许多这样的私生女。也许也有其他的和妓女一起生下的女儿。但是我怪不了他。有些东西,是命。而我,认命了而已。”
她笑着看他,他的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年的罗西,成绩越来越好。沈亦然还在来信,永远都是罗西在转送。只是那种频繁的四目相对里,也只有只言片语。他们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墙。而他看到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单。
高三的时候,能上的体育课屈指可数。记忆里阳光也极少露面,只有绵延不断的阴雨天,像是扯不断的忧愁,从天的最高处垂到地面。
他亦学业繁忙,偶有的体育课难得想去吹吹风。
高一年级上课的班,就有罗西的班。
那天她好像很不舒服,脸色惨白的,浑身无力地跑在队伍的最后一个。
他坐在草坪上,耳机里的音乐和缓而温柔,看到罗西时,心中一阵异样。
最后她实在力不可支,问老师请了假,坐到了草坪上。
那天是难得的艳阳天,她似乎没有觉察到秦森也缩在草坪里。他们离得很紧,莺飞草长,令罗西不曾察觉。
她开始哼一首歌,那歌声绵绵的,很轻,就像挠在他的心口。
竟是一刹那,舍不得起身,只想时间停在这一刻。
他们……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过呢。
他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到了她,直到罗西站起身,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集合的队伍里。
而他像是一个溺水而重新呼吸到空气的人,大口大口地吞着这春夏交际的空气,风扫过他的耳际,那属于罗西的声音,竟不绝于耳。
再次有交集,是那天他去高一段还书。
经过他们班的时候,听到罗西班里喧哗,刻意止步,发觉竟是有人怀疑她偷了东西。
“肯定是她拿的!她妈妈可是个妓女诶!偷鸡摸狗的事,也就她做得出来了!”
罗西只是淡定地坐在那里,那些议论声是说给她听的,但因为没有证据,只得高谈阔论来渲染气势,只等她爆发,然后引出一场战争。
太过分了!秦森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走进去,这时候罗西似乎看到他了,腾地站起来,经过他时,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没有人留意到这一幕,更没有人会想到,一贯清高的少年秦森,会和那种女生扯到一块。
虽然,很多人知道,他们是邻居啊。可是,从来都没有看到他们打过招呼,说过话。
“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吧。堵住他们的嘴,也堵不了事实。”到了无人的地方,她说。
她看起来不像她的年纪该有的成熟落拓,让人心中倍增伤感。
“你不该这么想。以后有谁欺负你,你告诉我就是,我不会允许他们欺负你。”秦森握紧拳头。
她却抬头笑:“你记得很多年前你不要的一本武侠书吗?”
“唔?”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罗西低头,说:“我其实不理解为什么,令狐冲会放弃岳灵珊转身爱上别人。”
“你在暗示什么。你觉得我喜欢你吗?”像是脸上被打了一拳,有种说不上来的屈辱。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怎么可能喜欢你,逗你玩呢。我怎么可能喜欢你这种……”到喉口的话终究是咽了下去,可是眼神里的鄙夷还是被罗西尽收眼底。
“我懂的。”她笑着说,退出几米远,“我们的距离还是这样的好,别让那些人连带你一起看不起。”
9、
“罗西,以前我对不起你过,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弥补。”秦森的声音,很轻,也很无力。
“我们明天再说吧。你快回家吧。一身酒气。”罗西笑着说。
“真的?你答应我的。”闻言温柔,秦森惊喜地说,“你不能骗我。”
“我不会骗你。”她送他出门,下楼的时候,秦森鼓足勇气去牵她的手,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的,她的手那样凉。
没事,给他一点时间,他如今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给她一个全新的生活。
一个光明的生活。
沈亦然后来没有再写信过来。罗西并不知道,是秦森提了分手。
而罗西的生活依旧混乱,因为之前的忽惹事端,母亲,开始将熟悉的客人带回家。
毕业那日,他喝得烂醉回来。毕业典礼上的告别让他倍增伤感。而马上要搬离井水大巷了。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
只是不知,是因为要告别熟悉的地方和人群,还是因为要告别那个他从来都不曾接近过的女孩。
父母在忙新房子的事,只剩下他一个人烂醉扶着门回来。
回到家他看到罗西在院子里,垂着头,一脸的丧气。
他下意识地叫她,罗西?
罗西抬头,看到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似乎在掩饰什么。
“恭喜你,毕业了。你上的大学,很好。”
“你也可以考上的。你的成绩,很棒。”
也许吧。罗西的表情像是在说。
“今天天气有点凉,你怎么在外面。”
“没地方去。”她看了眼那紧闭的门。
“……心情不好的话,我家有啤酒,要不要过来喝一点?”见她不搭腔,有点自嘲般地笑着说,“你也不必这样讨厌我,我马上就要滚出你的视线了,这点面子都不给?”
他已经不记得那天他们喝了多少啤酒,只记得,罗西沉默地打开了一罐又一罐,她似乎在发泄着什么,但她的神色总是淡淡的,密不透风,像一个谜。
“你知道吗,刚才那个客人……想对我动手。我妈把我支开了。”酒精让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他听到她终于开口说。忍不住伸出手去碰她的脸,那印象中总是处于忧郁的一张脸,淡得像影子,却是他无法摆脱的人。
她没有哭,可是他觉得他的手心有泪。带着酒气扩散开来的眼泪痕迹,让他的整个青春都泪迹斑斑。
你别怕。
那天晚上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拥着罗西入睡,他的心跳那样地快,酒精烧热了他的大脑,也烧热了他的身体。那种源于青春的欲望令他无法控制,酒精更是助长了一切。
罗西没有挣扎,她像是睡着了,只是头很痛,浑身都痛,让她皱着眉头。
隔壁传来的呻吟声细碎轻微,可是在夜里那样清晰。
他温柔地抚摸着罗西的每一寸皮肤,快意袭来的时候,带着一股酣畅的痛感,直达心底。
他才清楚地知道,哦,他喜欢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她了。
10、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是午后。罗西却不见了。
他带着宿醉的头痛出门,去敲她家的门,却始终没有人来应。
下午的时候,他的父母过来接他。新买的轿车,搬走了家里最后一张值钱的沙发,而那张有过他们痕迹的席梦思,被丢在了那里。
他不是没有回去找过她。
他甚至要把整个城市都翻过来来找她,他几乎像个疯子似的,逢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罗西……
那个杀人犯的女儿。
就是他拥着罗西入眠的夜晚,在罗西住了五年的房子里,她的母亲终于难以忍受折磨和屈辱,将一把水果刀捅进了那个男人的胸膛。
11、
“她不是个妓女。我才是。”那个被撞伤的女孩,只不过是小腿骨折,已经出院,“那天我让她来救命,有个客人太难缠了。我骗了他一块劳力士手表,怕被发现,喊她来接应我。至于她去了哪里,我无可奉告。”
罗西再次对他说谎了,她总是在他找到她,以为能够给她阳光的时候消失,只剩下一段长长的叹息。
“她让我跟你说,有些故事并不需要续集,点到为止就足够了。你们两个的戏份,撑到最后也是鱼死网破。她,配不上你。”那女孩淡淡地笑了笑,“可是我觉得,罗西太傻了。但是她不会让你找到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没事。”秦森笑着说,“你给我一张她的照片吧。故事再怎么样糟糕,也该有点纪念的东西吧。”
你有见过这个女孩吗?
她叫罗西。
你见过她吗?
罗西,这一次,我把这个世界翻过来,都要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