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晚安,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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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烟火

文/王巧琳

呛水的感觉十分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进入鼻孔和喉咙里,像是一把尖刀一帮地割人,水带着一股腥味,从头发丝到脚尖蔓延,呼吸自然是不可能了,大把大把的水将神经的疼痛渐渐麻痹,已经不再呛鼻,眼前的一切忽然清晰起来,只是有人在后头拽她,似乎想极力将她拖回空气之中。吉祥已经没有气力回头看那来者是谁,却还能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被拖曳了。脚踝被水草困住,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一只,那种垂死的时刻,脑中竟一片混沌,倏然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死。尔后,眼前透明的带点蓝灰色的世界业已消失,浓浓的黑幕浮上来,像没有夜的黑丝绒天幕。

繁星升起的时候,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堂吗?在她心里没有天堂的概念,死了便是死了,与人世界的一切都断了联系,从此无牵无挂地化为没有知觉的青烟。她还能醒来,必是没有死成。只觉得浑身都毫无感觉,没有痛,但觉得疲惫不堪。

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阿兆,他蹲在自己面前,一张有些过于清秀和苍白的脸,眼仁儿极黑,像黑宝石一般又发着亮,她问他,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

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像是浮动在空气上的微弱尘埃。

他先回答了她的后一个问题,我叫阿兆。

阿兆……是你救了我吗?她露出感激的神色,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你不想死吗?

想。她想了一想,坚定地回答他,我想了很久,我是必须得去死了。但是……

但是总该对好心人表示谢意吧。

阿兆依旧保持着那个弯着腰俯下身看她的姿势,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不用谢我。因为我没有救成你。

什么?她理解不了这话。

阿兆挑动了一下嘴角,直起身,在黑暗里伸了个懒腰。

那个,我们都死啦。

【】“……由于水星逆行,暗影区域发生改变,能量的大变让生死界限变得波动模糊,因此出现了第三世界。也就是我们此刻所处的地域,也就是夹杂在生死之间。所谓死其实是四大皆空,所有生命体即会化为能量的存在,自然不会有意识之物。但在第三世界,意识依旧存在,只是与活人世界相差甚远,第三世界的能量意识,是无法影响到活人的,也就是说……”

吉祥费尽力气也没有明白阿兆的话,更是无法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

阿兆见状,倒也不再费力解释,而是直接了当地说,反正就是,你既没死完全,也不能算活着。

半死不活?“等等,你的意思是,我们变成鬼了吗?”她惊诧地问道。

阿兆耐心地继续解释:“所谓鬼怪,是活人世界能够用肉眼看到的,是能对其意识产生影响的。而事实上,这些是不存在的。我们所处的世界,却是独自存在和运行的。也就是说,我们能看到活人世界的一切,并且能触摸到,但并不能对活人世界产生任何的改变,总而言之,对于活人世界来说,我们是不复存在的。”

吉祥此刻已经不想再听下去,而是闭上眼睛,神神叨叨,这是一个噩梦,噩梦……我要醒!

以往做噩梦时,她总是用这个方式让自己惊醒,屡试不爽。然而这次睁开眼睛,却依旧看到阿兆和一片浓黑。

正当她要进行第二次尝试时,阿兆朝她笑了笑,正色道:“这不是梦啊……”

“那你捏我一把!”她瞪大眼睛要求道。

“第三世界里是不存在肢体痛觉的,因为肢体实质已经不存在了……”

“闭嘴!”她简直要崩溃了,眼前的神棍长得倒真不像个神棍,反而像一个精致的少年,这个算半个恩人的家伙的话简直让她想大喊救命。她抱着脑袋感觉到无止尽的疲惫和茫然,然后抬起头来问阿兆:“你到底是谁?”

阿兆又回答了一遍:“我叫阿兆……”

“我知道你是阿兆,只是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些奇离古怪的东西?”

“念过几本星体书罢了。没想到这么巧,跑到第三世界来了。”阿兆露出皓白的牙齿。

【】这个念过几本星体书的阿兆,终于证实了他所说的没错。

她与他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昏黄的灯光入眼是灰白色的,如阿兆所说,活人世界的七彩在第三世界是不复存在的,第三世界瞳孔所及之处,唯有黑白灰三色。

于是形形色色的人群,统统都变成黑白,她从他们身边经过,下意识地想用手去触摸他们,却只摸到一片虚空。此刻,吉祥颓然地蹲坐在地上,用力地掐掐自己,却毫无痛感。亦如阿兆所说,第三世界是没有痛感的。

这可恶的第三世界!

“那我们要怎么办?”

“等啊……等水星逆行回转后,一切能量又会各就各位,第三世界,便不复存在了。”

“那我们呢?”

“自然也不复存在啦。”阿兆说得一脸轻巧,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她却陡生一股歉意:“那个……真的对不起。”

毕竟是她轻生,害了他跟她一起闯入这虚空的世界。

“不足挂齿。”阿兆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他们一起来到了赵岩家。

这是她死后的第二天。赵岩一定已经知道了。因为她看到赵岩,埋着头坐在沙发上,旁边,都是酒瓶子。此刻悲伤让他本就忧郁的气质加了倍,令吉祥心里生疼。

他一定,很难过很难过。否则,不会喝那么多的酒。

“他穿蓝色衬衫特别好看。”吉祥道。

“哦?你怎么看出是蓝色?”阿兆笑着问。

“因为是我买的啊!”

这件蓝色衬衫是她在他去年生日的时候送的礼物,她攒了两个月的生活费,在专柜给他选的。

赵岩的长相,是她从小就很喜欢的那一种。在遇见他之前,吉祥曾觉得身边所有的同龄男生都幼稚得可以。追求她的不是没有,甚至挺多的,但她总是昂着清高的小脑袋,正眼都懒得瞧。

她清高,并且自卑着,因此从不会在那些看起来心性不定的男生身上停留目光。并且,她也是完美主义,不能触动她的感官世界的,也一律都屏蔽了。

赵岩是摩羯座,当时便常看星座书,听说摩羯和处女是最般配的,就是那样莽撞地,因为星座书的肯定,在他淡淡的追求下,悄悄地就交付了真心。她那颗,不是很健康的,却在青春期怦然的一颗心。

在一起三年。她自认对赵岩也是极好的,她细心,总是把赵岩打点得妥妥当当。但她也敏感,赵岩的一切举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近一个月,她发现赵岩对她,有些不耐烦了。

她是清高的,却是受不了委屈的,发泄过后,却始终不肯将自己的猜忌和难过合盘托出,因觉得那简直是放低姿态,承认自己的弱势。

唯有在此刻,跟阿兆抱怨着,我到底哪里不好?

阿兆笑着说,你没有哪里不好,你是哪里都太好。呐呐,我指的是,你的要求,要求太多,必然是失策。

她白了他一眼。

“你不会是因为失恋而自杀吧?”

“才不会!”她跳起来,装作不屑地道,“我才不会那么没出息,干这种琼瑶剧看多了的事儿呢。”

“嘴硬。”阿兆笑了,又挑衅起她来,“你不会是以为,你用死来报复他,他就会记挂一辈子吧?”

像是被看穿了心事一般,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恨起阿兆的直白来。

不错,那天跟嫂子大吵一架之后,她备受打击地去找赵岩,赵岩却推三阻四的,找了借口来搪塞她。

她是谁啊,她可是福尔摩斯,很快就找到了赵岩的所在。她跟踪他到一家餐厅,用一顶鸭舌帽盖住自己的脸,在隔壁桌坐下来。在看到赵岩和一个女孩在饭桌上谈笑时,她就在一边止不住地发抖。

她是不能原谅赵岩的,尽管后来赵岩百般道歉,说自己不过是跟人家逢场作戏。种种言论,她的爱情却还是被玷污了的。她知道赵岩最近冷落自己,她知道自己过于敏感和任性,这些都给了赵岩很大的压力。可是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她,真的是不可原谅。

她是完美主义,爱情也必须是完美主义的,不能容许一点点瑕疵。

这个时候,阿兆又像是看穿她的灵魂似的道:“没有什么是没有瑕疵的。”

“谁说没有?”她质疑他。

“时间久了,万事万物都会有裂痕。但也正因为时间久了,再大的裂痕,也变得不足挂齿。”阿兆语重心长地道。

她愣了一下,咬住自己的嘴唇。

当初她是想让赵岩的一辈子都有裂痕的,这个裂痕是由她造成的,由她的死,亲自摔出的裂痕。她要让他后悔一辈子,内疚一辈子,她的死会永远阴魂不散的。

“不够爱你的人,总会很快把你忘记的。”阿兆淡淡地道,说的话是那样无情。

怎么会……赵岩不爱她吗?不够爱她吗?连她的死,都不能唤起他的良心吗?她感到无助极了,可是她分明看到了赵岩的悲伤。

“他明明那么难过。”

“但是他不会难过一辈子。很快,他会遇见新的恋人。也许对他不那么挑剔,不那么多要求,不那么完美让他倍感窒息,不那么……”

够了。这时候她看到那天餐厅里出现的那个女孩,从门外进来,她定定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赵岩。

她竟然有他家的钥匙。

吉祥踉跄了一下。

那女孩走到赵岩的面前,抚着他的背坐下来。

“是个意外不是吗?”她的声音甜而温柔。

比吉祥温柔得太多了。

“嗯。”他发出一点瓮瓮的鼻音。

意外你大爷的。吉祥骂了一句,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快要爆炸了。

阿兆带着点嘲讽地无奈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伤心也没有办法,逝者已逝。”那女孩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像在哄一个孩子。

狗男女!吉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我还尸骨未寒呢!

阿兆没心没肺笑了起来。

赵岩已经将头埋在了那女孩的膝间。得知吉祥的死讯时,他几乎呆住了,好半天没晃过神来。他的确是爱着吉祥的,尽管她越来越敏感,对他的要求总是那样多。但是他着实很珍惜她。只是她让他太压抑了,跟她在一起,他必须不能暴露他的脆弱。可事实上,他也会脆弱啊。他不过是个18岁的少年罢了,也有心性不定的时候,小婉的出现宛若一阵清风,让他忽感亲切和舒畅。所以他鬼迷心窍了,到后来,竟也分不清自己的心之所向。而如今,吉祥……竟然出意外死了……

幸好有小婉在。她不计较他爱着另外一个女孩,她还这样地包容他,安慰他,失去吉祥的痛苦让他变得脆弱不堪,而小婉就是那样温柔地安慰着他……

幸好,有小婉在。

吉祥早就不忍再看下去,夺门而出,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方才的满腔愤怒,已经变成覆水难收的忧伤。她那样固执地去死,以为是一种惩罚,却成了赵岩和那个可恶的第三者的助力。该死的是,她虽然憎恶着那个第三者,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是那样漂亮和温柔,好得令自己嫉妒。

阿兆蹲在她的面前,看她狼狈地哭着。

“喂。你现在,后悔了吗?”

“不后悔。”她含着泪恨恨道,“不这么做,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的。何况,我又不是因为他……”

阿兆听了她的回答,只是无奈地笑笑。

“死要面子活受罪。”

“是的。我不想活受罪,所以去死了。”她站起来,一副打不倒的女超人的仗势,似乎刚才狼狈大哭的,根本不是自己。

【】门外是一道细细的篱笆墙,透明的风穿孔而入,拂到身上,是一种带有怀旧触觉的凉意。

此刻她已经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阿兆站在她身后,打了一个哈欠。

“真的不后悔吗?”他问她。

她思忖了一遍,回想起自己站在江边赴死的决心,那种绝望像是藤蔓一般勒紧她的喉口,再体味一回,依旧觉得无助,于是她回头对他摇了摇头。

以前总觉得自杀是一件很怯懦也很不负责任的行为,在垂死那一刻必然会后悔。有什么事,会比死亡更加可怕呢?但真正经历过,她却能坚定地回答。

不后悔。

当活着痛苦时,觉得继续行进下去已然是毫无意义,又有什么比结束这些更好的办法呢?

“毫无牵挂了?”阿兆忽然笑了起来。

在见证了赵岩的背叛后,她却依旧不能回答阿兆。

她的一生,算得上不太顺利,年幼时生过一场大病,鬼门关里给她熬了过来,却落下了很多后遗症,心脏上缺了一个口子,注定自己不能像同龄女孩一样没有忧虑地生活。父母在六岁那年双双在一场车祸里丧生,她被护在母亲的身下,捡回一条命。后来常常做那一幕的噩梦,醒来便浑身冷汗,满脸的冷泪。哥哥是唯一的亲人,比自己年长七岁,待自己是极好的。可是嫂子却总是嫌她,嫌她麻烦,她的薄弱的心脏让哥哥千金散尽,并是个无底洞。

她不是不愧疚的,总是想,不如是死了吧。

现在她虽然是阿兆口中的“半死不活”,但于他们而言,确确是死了的。

“进去看看吧。”她正发着呆,阿兆推了她一把。

她一个踉跄,回头却有些犹豫。

“反正他们又看不见我们。不如进去看看吧。看看你的哥哥,还有你的‘坏嫂子’。”

【】屋里像死灰一般的寂静,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钟摆指着晚上七点钟,枯死的海棠花颓丧着绝望的脑袋,嫂子嗜花如命,竟也有忘记浇水的时候。电视开着,像是哑了一般,只轮回播放着不咸不淡的新闻。这时候忽然听到了狗叫声,她忽地一阵欣喜,看到她的张无忌跑了出来。

那是她收养的一只流浪狗,不太好看,是沙皮和斑点的结合,长得瘦小如同吉娃娃。

她蹲下身去,看着张无忌跑向了她,却从她的身体冲了过去,直奔摆在角落里的红色的狗盆。

里面有新鲜的狗粮。

几天前,嫂子因为对动物毛发过敏,而把张无忌给送走了,她为此和嫂子大吵了一架。

嫂子比她年长不过三岁,性子亦是烈极了,毫不谦让她。到后来,连哥哥也常说她无理取闹。

记得嫂子刚进家门的时候,她便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辣妹子,她喜静,可她偏偏嗓门大。她有轻微的洁癖,可嫂子总是懒散打扫。有一回,嫂子穿鞋跑进她的卧室里找空调遥控器,为此她翻了脸,气哄哄地找了扫把把自己的房间又拖了一遍。嫂子非但不愧疚,反倒觉得她小题大作,大着嗓门吼她,我这是新鞋,你犯得着吗你。

凭什么犯不着。她强压着肚里的火,不与她吵,把门狠狠地关上,就伏在床上哭起来。

就在头一天,她曾偷听到哥哥与嫂子的谈话,嫂子总是提到她的心脏,口气嫌隙地抱怨,那是个无底洞,如果万一她再犯病,那岂不是还要贷款?

一向惯着她的哥哥,没有搭腔,只是沉默地抽烟。

张无忌被她带回家的时候,一向不喜欢狗的嫂子直接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抱怨她那没处释放的爱心,不如去做义工,去捐款,为什么要把流浪狗往家里带,有病菌该怎么办?

吉祥不理她,她们的战争慢慢就白热化。就连她的洁癖,都被嫂子偷偷地告诉哥哥其实是装样子。要真有洁癖,那她怎么不怕张无忌的排泄物?她怎么不怕那小脏狗的唾沫和毛发?分明是为了跟她作对而找出的借口!

她不明白,为什么优秀的哥哥,最后找了这样的嫂子回家,她心肠不好,待自己更是极坏,连对一只小狗都能露出那样怨毒厌恶的表情,根本配不上哥哥。

爸爸妈妈去世后,他便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的确是疼她的,像个小父亲一样地宠爱她,拼命三郎似的工作,为了她的学费和无底洞的医药费,他曾兼好几份工作,有段时间,每天的睡眠时间甚至不到四个小时,高烧住院,却喊着要出院。有段时间,病情反复,她曾要求放弃治疗,哥哥却吼她,你瞎说什么!哥这点能力都没有吗?他从来都不大声吼她的,像是生怕惊扰了她脆弱的心脏一般,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待她,她闯祸,跟同学打架,他也护着她,没有条件地护着她。

她心里是记恨嫂子的,可是她知道哥哥爱嫂子,哪怕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好,但哥哥却实实在在地把对自己全部的爱,分了大半给了嫂子。

她自然嫉妒,可打心眼里也替哥哥高兴的,一生里能遇见一个真爱,实在是不容易,但如果……只是如果嫂子能好一些,那该有多好。选择结束生命,一方面带着负气,另一方面,却也是带着洒脱的,因为从此以后,他就不必再为她烦忧,不必担心她的学业和身体,不用拼命地赚钱来养活她和嫂子。

她只有这个方式,来为他解忧。

而如今,他是确确实实地失去她了。

她也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他了。

【】哥哥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地从屋里出来,她吓得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阿兆拖住她,提醒她:“喂,你躲什么呀。他看不见我们的。”

她此刻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一点点地憔悴下去,二十多岁的人,头上竟有了白发,这些都让她忍不住落泪。而哥哥,却是看不见她的眼泪的了。

阿兆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说,我想看看你的房间。

她便带着他去她的房间。

典型的女孩闺房,书架上整齐地码着各种书籍,以颜色来区分,只是此刻已经看不出来了。

床单是粉红色的,墙壁是乳黄,一色温馨,并且一尘不染。

这时她才注意到她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台新手机,是最新款的iphone,她之前一直想买,可是总觉得太贵了,她已经渐渐懂事,不会再向哥哥提出过分的要求。

手机旁边的纸条,上头是嫂子的笔迹。她的字很是幼稚,像小孩子。嫂子也很年轻,亦是家里的宠儿,与哥哥恋爱,遭受过很大的阻力,她却义无反顾地搬了进来。她娇气,也任性,却也曾放低身段来讨好自己。她这才回忆起来,曾经有一次淋了雨高烧不退,哥哥在公司加班,嫂子便整夜地守在她床前,困得打盹,可是只要她有一点动静,嫂子便会惊醒过来,极其关切地摸摸她的额头。

但是她却与她不亲。吉祥也说不上为什么,只在一刹那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其不懂事,极其不知恩图报的混账东西。手机是嫂子送的,送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天后就是她的生日,嫂子写道,妹妹,其实我像你哥哥一样爱你,只是不知怎么的,也许我们也需要像恋人的磨合期,一起加油呗。生日快乐,小公主。

她原本微红的眼眶,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阿兆在一旁,故意不戳穿她的动容,只是坐在她的床单上,然后抬头笑着问她。

“坐脏了你的床单。不介意吧?”

嫂子已经从卧室里出来了,她的眼睛亦红肿如核桃,她捂着自己的脸,又哭了一阵,哭得让吉祥辛酸极了。

“我要是早点把张无忌接回来……也许……”很快又哽咽了,说不下去,断断续续地,“都怪我……”

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吉祥蹲在她的面前,仰起头看着嫂子悲恸的样子。

她曾冲动又幼稚地以为,她死掉了,嫂子会开心,起码不会这样伤心。

但这伤心不是假的,绝对不可能是假的。

“不怪你……”哥哥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一个风箱,“张无忌还是送到赵姐家养吧。你毕竟怀了孕……”

原来如此。她惊愕。当初嫂子将张无忌送走,她全然觉得嫂子是与自己作对,她娇气到连一只狗都不能忍受?可是此刻真相大白,她只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阿兆蹲在张无忌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然后回头对正瘪着嘴哭的吉祥笑着说,张无忌要是知道他跟这么丑的狗同名,一定气坏了。

吉祥哭了一阵,看向哥哥。他的眉头拧在一起,将他一生的忧愁都拧在一起。她伸出手想替他抚平,却只摸到一阵空。

他喃喃道,一定是个意外,吉祥不会选择轻生的。如果是她选择了轻生,选择了把我丢下来,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惩罚我,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开心,我一定不会原谅她。一定不会。

她大声地哭起来,大声地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求你原谅我……原谅我吧!”

阿兆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他走过来,抚摸着她颤抖的背。

第三世界不会有肢体的痛觉,心里的痛觉,却分毫都不会少。

只有张无忌,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无忧无虑地趴着,它感觉不到人世间的忧愁,也不会知道将它捡回来的小主人,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此它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再也不会闻到她的气息,听到她的声音。他们近在咫尺,却是天涯相隔了。

【】夜越来越深,哥哥和嫂子却辗转难眠。她站在他们的床前呆了好久,听到他们各自落泪却极力掩饰,知道他们不愿彼此渲染悲伤的情绪。然而悲伤,却将睡眠隔在窗外,无止尽的没有星星的黑夜,从吹动的窗帘缝隙里洒进来,一地的银光,一地的,悲伤。

一天前,她站在江心,觉得自己众叛亲离,绝望像是一头猛兽,袭击了她的理智,她将自己推进江水里,粗暴地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此刻,她躺在这个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床铺上,眼泪落下来,却无法湿润被单,只能流泪,在这个因为好心救自己却跟自己一起被江水卷走性命的阿兆,方才认识一天的阿兆面前落尽了虚空的眼泪。

“不后悔吗?”阿兆问了第三遍这个问题。

她咬着牙,眼泪像是狰狞的小蟹,爬满了脸颊。

以前总觉得自己很倒霉,很可怜,也很可悲。可到如今,再回头看见黑白世界里的人间,才知道,被自己丢下的亲人,才是最可怜的。摊上她这样不负责任跑掉的妹妹,哥哥真是倒霉透顶了,还有嫂子,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希望她内疚,一点都不希望。

她那样自私地选择了死亡,却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活着的亲人身上。真该死。

此刻,她终于摇了头。

“不。我后悔。十分后悔。”

蠢笨地以为生活糟糕到了极点,然后将所有的烂摊子交给无辜的亲人,她简直是个混蛋。

阿兆坐到她面前来,伸出冰凉的手,替她抹去颊上的眼泪。

“不要哭了。你今天哭够多了。”

她忽觉得更加动容,扑进阿兆怀里更加用力地哭起来。

在这个空荡荡的人间,她唯一能拥抱的抓住的就只有阿兆了。

“可是,很快时间会过去的,哥哥会迎来家里的新生命,他们,一定会忘记我的。忘记这些难过的。”

阿兆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荒凉,却极坚定。

“不会忘记的。那些足够爱你的人,不会因为你的死亡和离开,而停止爱你。绝对不会。”

【】凌晨三点的时候,水星便会重回轨道,逆行结束,第三世界,至此消亡。

从此四大皆空。

吉祥抹干眼泪,终于平静下来,然后对阿兆说,我该陪你去看看你的家人。

阿兆却摇摇头。

“我没有家人。”

阿兆是个孤儿,他在一个孤儿院长大,在一个小小的四方形院子里,人间冷暖却五脏俱全。

他的生命里也曾有朋友,却总是匆匆而过,没有一个,能够深刻记得。所以阿兆说:“其实我才是无牵无挂的。吉祥,你不该消失,我才该在人间消失。因为我消失了,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悲伤。”

他的生命,就像那雁翅里的回声,响一声,便烟消云散。

“所以我那么羡慕你。有他们这么爱你。其实爱你的人不需要多,一两个,就足够你活下去。可是,我一个都没有。”阿兆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凄凉。

吉祥却抓住他的手:“阿兆,你胡说,你死了,我就会在意,我就会悲伤啊。”

虽然她太迟遇见他,可是只是一天而已,那种相依为命,已经是刻骨铭心,只可惜,一切都要结束了。

阿兆抬头看了一眼星空,然后问她:“吉祥,如果再给你一次站在江心的机会,你会选择,跳下去吗?”

她愣住了,将这个问题深思熟虑。

自然是不会这样冲动,这么自私。可是如果不跳下去,她也许就永远不会遇到阿兆了,不知为何,她忽然习惯了他在她身后打哈欠,冷冷地冒出一句话,虽然总是嘲笑她,揭穿她……可是如果没有阿兆,她此刻,该是多么孤独。

可是,是她害死了阿兆。

“不是你害死了我。”他像是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一般,对她的心事了如指掌,“其实那天,我也刚好打算自杀。只是碰巧,遇见了你。”

星空陡然大亮,泼洒下来的星光,像是极光一般,把整个世界都照得亮堂到无法睁眼,吉祥听到阿兆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开始慌乱起来。

“吉祥,你得好好地活下去。”

【】一场白光长久得像是千年。当吉祥发现自己站在江边,脸上的眼泪,还未干涸,心里的痛楚却一点点散去,她像是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一般,梦里有个皮肤苍白的少年,整个世界,悲伤得像是被变质的茶水泡了一整年。

她一个激灵,后退了三步。

我才不要死!

然后,她绕着江边疯也似的跑去来。

阿兆,阿兆你在哪里!

在远处的一个白色的人影,被昏黄的灯光拉得好长,孤独地像一只黑色的鹰。

他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凌乱,那样瘦得骨骼分明,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缓慢得回头,看到一个女孩冲上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自己。

江岸的对面,忽然燃起烟花,大朵地含苞,绽放,红的,蓝的,绿的,紫的,橙的……姹紫嫣红了整个黑色的夜幕,宛若流星翩翩起舞,宛若琉璃移动的画册,那些光照亮了被黑色掩埋的他们。而整个世界被烟火气息包围,俗气,却温暖地绚丽着。

就是这样的人间烟火,此刻令人迷恋,令人无法割舍。

“不要死。”吉祥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