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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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犯不上为这号人生气,先出去一下,喝口糖水,熄熄火,等下再来。”海玉心还气忿难平,边回头边往外走,口里还在骂:“你不老实,等着瞧吧!”吕天在她身后,向站在犯人两侧的两位工纠使了个眼色。两位工纠的手里早已发痒了……且把这残忍的一幕隐到后面吧,笔者不忍心将血淋淋的场面展示于读者的面前,他看得太多了,自己也曾倒在血泊中。一个归来的游子,却无端要被加上“内奸”的罪名,逻辑的推理是再高明不过了,迄今,想到这,秦思华便感到头皮发痄,逼供讯的场面恍如隔世……“祖国”二字,对一个古老的民族从来是有巨大的磁力的。否则,在人民共和国刚刚草创的年月里,为何那么多的科学家、学者,社会名流,纷纷从海外归来。当年,在香港,地下党是怎样历尽风险,一批又一批地把这些人送上远洋轮,让他们及时赶到北方已解放了的国土上,去参加新的政治协商会议。

我们只要随便说出几个名字--沈钧儒、郭沫若、马叙伦、李济深、柳亚子、茅盾、章伯钧、蔡廷锴……等等。当然,秦思华更熟悉李四光、钱学森等科学巨子!说这些,当时的吕天听得进去么?海玉心能明白么?那时,是不要历史,不要事实,也不要最最简单的道理的岁月……然而,那些年间,我国境外全面封闭,不让人才流回大陆,却仍有人不顾一切地扑回祖国的怀抱;物换星移。是循环史观起作用,是神秘的《易经》的文辞,如今,又来了个否定之否定,他,秦思华,不再需要“叛逃”了,而是堂而皇之地作为中国文化代表团的成员,去访问当日已辞别了的异国--半个多世纪前,他的家族却是带着多大的屈辱与悲伤,上那里去定居,去寻找出路的呀!逃生--“叛逃”--出访!怎样的三部曲?该怎么去探究其中隐秘的历史基因?是物质上的赤贫,是精神上的荒火,造成了前面两部曲的悲剧么?

也许不可以这么一言以蔽之。然而,这次出访,难道不也危机重重?访问的日期有待最后通知,可秦思华的一切活动已被卷进了出访的绞盘当中。不仅日常事务,来打听消息的,拜托办事的,寻人的,络绎不绝,接应不暇,躲都躲不掉,一下子,竟得知此城有那么些人在海外仍有“悬案”;而且,整个的思想,也完全吸进去了,关于海玉心,关于“义子”,为何小兰仍无消息,他生怕,会有个怎样的变故,这完全可能,他盼信,盼电报,却又怕信,怕电报!怕什么呢?怕撤销预期的出访?怕再来顶“叛逃”的帽子--他是挨过整的,出走后“政治避难”者并不是先例。一出审讯室,吕天就赞口不绝,几乎人间所有溢美之词都用上了,又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又是嫉恶如仇,正气凛然;

又是慧眼独具、嗅觉灵敏……毕竟言过其实,海玉心却从中品出腻味来。本来,刚才是自己太冲动了,忘记了自己是提审人的身份,竟跟犯人吵起嘴来,这与组织上的寄望以及执行政策的分寸,大相径庭……海玉心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时刻不忘严格要求自己,尽管这个年月里的所谓“政策”,无非是装饰门面的东西,甚至是虚幻的光环,骗人的幌子,可是,她仍旧笃信不疑,力求句句照办。文化大革命中,她就只搞文,“要文斗,不要武斗”嘛,双方开了枪,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她不理解,居然来到武斗的战场上摇起了红袖章,差点让最后一发子弹请去见马克思,当然,她上那儿,倒不单止这么个原因。

月色与灯光,在灰色的水泥走廊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影子。夜很静,虫声已响起,鸣声不绝,可那是遥远而又朦胧的音色,只会更加加深这南国的幽静。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么毛骨悚然,那么凄厉和恐怖,然而,只有一声,一切,又归于死寂,是的,是死寂,惨叫后恢复的寂静,令人窒息……海玉心感到头皮发麻……可吕天见她对自己所精心构思的赞美诗并没表示反感,心中有如鹅毛在撩拨,发痒了,连那一声惨叫都没听到,更放肆地说:“……玉心,不仅你的美貌可以叫人嫉妒,就是你内在的美,灵魂的美,也叫天仙为之捧喝……你是东方的维纳斯,呵,不,曹植的《洛神赋》是写早了,不过是凭想象杜撰出来,如果今天他能见到你再写的话,就更是笔下生花,好一个倾城倾国的貌……”何以这位一本正经的军代表,居然用起封建文人的词汇来了,海玉心这么想,他不是老批人家的“封资修”么?心,有点悸动了。

吕天没估计到海玉心会这么想,恰巧,真是天意,一片鹅毛扇似的云,刚刚掩过了新月,走廊里只有淡淡的星光,室内透出的灯光,也没投向这一边……吕天忘情地伸过手去,要搂住海玉心的腰,海玉心还没察觉,也许,她心正跳得厉害,少女的情窦开了,恰如苍茫的花绽开第一片花瓣儿,总归是羞羞答答的……骤然,又是一声惨叫……海玉心听分明了,是从审讯室里传出来的,她一跳,欲往审讯室跑去,恰巧,吕天的手抓住了她的衣带……海玉心有点恼了:“你,你要干什么……”吕天涎皮赖脸地说:“我……我拦住你,别去,没事,我们在这里好好谈谈,还没谈完呢,过来吧。”海玉心不好说什么,站住了,面带怒色。吕天是个机灵人,他走在海玉心面前:“这样吧,我先去看看,你们女孩子担不起惊吓,你等一会儿再来……”他先走了,留下了海玉心。海玉心见他的背影,只觉得脑子里也投下了阴影……本来,她对这位军代表不无好感,当然,还没考虑到更深一层上去,可见,刚才的言语,及唐突的动作,使得她心里怦怦地乱跳。

一方面是甜言蜜语,一方面是鲜血淋淋。一方面是卑鄙无耻,一方面是傲骨难折。用什么言语,去描写审讯室里刚才发生的一切呢?棍棒乱飞,拳打脚踢,未免太低极趣味了;皮鞭起落,杠子压身,却又嫌自然主义。人世间哪,上帝既然造出了完美的人形,为何不造出完美的精神来?为何要让那具备人形全部完美的上帝造物,去制出那么多丑陋、可怕、千奇百怪的刑具来。然而,等到海玉心进入到审讯室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两位彪形大汉伫立在椅子的两侧,秦思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头仍倔强地昂起。只是海玉心快走近审讯台时,裤脚似被挂住了什么,低头,伸手去抓,手被刺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仙人掌,已经烂了,流出水液来,可刺还有好几根耸立着。

海玉心先没留神,十分小心地把仙人掌掰开,便又坐到了她的位置上,正色道:“考虑好了吗?往下交代。”秦思华艰难地翕动了嘴唇,一双喷火的眼睛看住了海玉心:“好,好一条美女蛇……”可他说得太微弱了,海玉心只听到“好”字,便说:“既然好,那你就说吧。”秦思华裂开眼角,唇边渗出一缕鲜血来,蓦地,坐不住了,身子往下一滑,两位工纠都没来得及架住,他就滑倒在地上。海玉心惊叫了一声,想走过去,但吕天又拦住了她:“别大惊小怪的,他这是装的,小心资产阶级人情味把你软化。”两位工纠已经把秦思华又架起在椅子上,良久,秦思华才喊出声来:“好,我交代,交代,好一个叛国投敌……置于我死地,下个自绝于人民的罪名还不够……”吕天耸眉怒目:“如今,偷渡过海的,又不乏你一个人,说叛国投敌还是轻的,你是另有任务,心怀鬼胎……”“好一个叛国投敌!”秦思华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起来。叛国投敌么?可是,当年,一旦听到祖国独立了,解放了,新生了,祖父,在海外渡过了七十年的祖父,又是怎样的欣喜若狂的?海外的报纸,只用一角报道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有的,还用上了一些诽谤、诋毁的字眼,但是,海外的孤儿,总归能听出母亲的心音……就在那一夜,秦恩卿牵来了十岁的小孙儿秦思华,唤来了文房四宝,笔墨酣畅,一挥而就,录下了杜甫当年的名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就是这首诗,也难以表尽他内心的喜悦!

那一夜,他从壁柜里取出了保存多年的茅台酒,居然劝起滴酒不沾的孙子也喝了起来,他年近八十,国内只渡过少年时代,朝朝暮暮,雁去雁归,多么想见到亲爱的祖国,可是,连连战乱,满清昏庸,民国颓败,却叫海外的游子心如刀剜,曾几何时有归国的良机?盼哟盼,毕竟盼到了,中国人民真正站起来了,海外受侮辱受欺凌的孤儿可以扬眉吐气了!平日沉默寡言的祖父,酒后却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西后擅权,李鸿章洋务运动,一直到黄花岗举事……多少志士仁人,前仆后继,渴望有一个富强的中国,不再受外人欺凌哪……当年,他还捎去了微薄的收入,支持同盟会,那里,海外的华侨可不少呀……是的,在海外,更懂得祖国的强弱对其儿女的影响,更清楚国家必须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末了,他又打开了保险柜,取出了一叠两尺来厚的文稿,展示给孙子看:“这是我几十年的心血,写了我一生的漂泊,两百多万字哪!

从安南、到暹罗、从曼谷到仰光,从吉隆坡到新加坡、雅加达……南洋飘流,数十载光阴,见到了多少惨绝人寰的事变遭遇了多少惊心动魄的风浪,洒下了游子多少辛酸的泪水,从猪崽,到苦力,跑腿,后卖文为生,惨淡经营……不堪回首哪,可我要写下来,写下来,留给祖国,留给我们的后一代,让他们知道,祖国,到底包含有多深的含意,多亲的情感……一定要拿回去发表它,这是给祖国的一颗心,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让我们的后人,知道海外孤儿的辛酸,好奋发有为,使祖国不再似瘠弱的女子,而要恢复神女的风貌,若洛神般俊逸、秀美……”就在那时,秦思华第一次读到了这部浸透了一辈人心血的鸿篇巨制,祖父是怎样在艰难厥绝之下写下了它……上百名栩栩如生、各具个性的人物,他们又有着怎样各自不同的命运,却又怎么同样为祖国的命运所牵萦;热带的豪雨,马六甲海峡的风光……宛若历历在目。然而,几天之后,在海上工作的父亲秦兴中回来了,他带来的却是令人气愤的消息,原来,国民党驻在此地的大使馆,已开始了对知名学者、科技人士的秘密调查,并且采取了控制措施。没几天,他们又收到这个大使馆一份正式的公涵,说不得擅自离境,否则,以叛国投敌论处……就是这么个“叛国投敌”!然而,他们还在积极筹划,打通关节,争取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日子里--有关方面已答应给一艘商轮离境了,谁知,前一夜来了封匿名信,里面已包有一颗子弹头,信中申明,这颗子弹头是从一名试图越境的华人心脏里取出来的,来信者表示,不希望再从秦家祖孙三代人的心脏中取出第二颗、第三颗……子弹头。

简直是法西斯的行径。显然,对方已知道一家人的安排及行踪了,再上商轮,却已不可能了。而且,一家人走,目标也太大了,不得不分开几批。祖父表示:自己老了,路上也不方便,尽管自己最迫切见到自己的祖国,可毕竟儿时还见过一面,而儿女、孙子,则从未见过母亲的面容,所以,还是让儿孙们先走,他们没那么大名气,没那样引人注目,自己留下,晚一步走,并且把这里的家产变卖完……后来靠卖文为生,很有几本畅销书,所以积攒了几个钱,开了个橡胶园--他年轻时也当过割胶的工人。

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到了五四年,父亲秦兴中,引来了一位同行,也是船舶工业的专家,就是许北望,老相知,老朋友了。当他在船上得知秦兴中回国的热切欲望时,便满口应承下来,一定想办法。终于,机会来了,一个暴风雨之夜,许北望来到了秦兴中的家,说有一艘油轮,一俟暴风雨过了,就立即出发,船上全说好了,一直开到香港泊岸,由于事先没张扬,所以,没任何人知道。但是,人不能太多,只准三个。按照祖父的打算,秦兴中和秦思华先走了,当时,思华的母亲,也伴随同行。临别,祖父把那两百万言的文稿,托付给了儿子,说:“万一我回不来,我已年过八旬了,这部稿子,就是我们老一辈华侨,海外孤儿的遗稿了,不,老一辈游子的遗愿,全写在内了!你们回去后,要好好为国家出力,等到国家强盛起来,你们就可以驾驶自己造的万吨客轮,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到这个港口来接我……我等着这一天!”是呀,尽管国家独立了,可不强大起来,海外孤儿仍要忍受屈辱……暴风雨中的道别,是悲壮的!雨连续不断,泪水不断;雷声不绝,呼声不绝……可是,还不能送远了,不能让特务发现……当三人上了油轮后,浑身都淋湿透了。

思华,用唯一的雨衣,包住了文稿,至于雨伞,半路上都让暴风雨撕成了碎片。可这样,安全感更强了,心里是坦然的。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当暴风雨平息后,油轮拉响了汽笛,升烟待发时,特务的黑手,却没有放过他们……离岸仅有几海里路时,当头向他们骤然飞来了枪弹,思华的母亲扑在兴中身上,倒下了,而后,沿着船板,滑落到大海的波涛之中……风涛中,只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喊声:“思华,代我向祖国问好!”许北望把兴中与思华拉入了船舱,掏出手枪,注视着尾随而来的一条小船……油轮的速度加快了,特务小艇被淹没在风涛之中,消失了……但是,能够说,他们就能完全逃脱了特务的魔掌么?浩瀚的南海哟,你日夜呼啸着多少矢志于祖国的精灵!第七章兴许是夜深,灯光骤然发亮,海玉心蓦地发现,审讯室的四角,都堆起了奇形怪状的仙人掌,黑乎乎的,或断裂、或压瘪、或屈折……不知因何原因,变成这个样。秦思华的追叙还在继续,语调里充满了哀伤,面部痛苦地抽搐着,愈说,愈是低沉,与窗外发闷的风涛声相和。“到了香港,我们算是踏上了一半的祖国土地。人们说,香港是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有笑声,有泪痕,有佝偻的畸形儿,有灰色的阴影。我们在那里设有新华分社,也有左派报纸,还有‘大公’‘文汇’的分社……到了香港,我才知道,解放这几年中,兴起了一股‘归国热’,不少知名学者,科学家等等,连普通的青年学生,都纷纷通过这块踏板,飞回了祖国,在这个海滨城里,我至少可以数出上万人,正是解放初期回国的,那时,新中国有声望,共产党有声望,人们深信,祖国有希望了,马上就会兴旺发达起来,有了强大的祖国作靠山,海外的华侨不再是流浪的孤儿……确实,那么些年里,祖国是在前进。“我的一家,不过是属于归国热中回来的一小滴水,父亲满怀热望,要造出中国第一代具有现代水平的潜艇来……可是,敌人与我们的愿望刚刚相反,他们是害怕中国富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