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上香港这个小岛,就被人盯上了。这很容易解释,南洋方面的特务机关,早就通知了这里。这里五花八门,左、中、右、革命、进步与反动,统统都存在……许北望把我们领到一个朋友的家里住了几天,而后由他去联系办理返国手续。可是,这只怪我爸爸,他很想见见香港的市容,当然,他也并不知道已经有特务盯住了我们。所以,有一天,他领我出去游览,玩得很高兴,也遇到了好几位熟人,一同畅谈了回到祖国的热切愿望。许北望回到他朋友家,见我们走出去,马上就遍岛寻我们。待寻到我们时,他发现,我们已经被特务包围,正待要下手了,他很镇静,领我们进了一个三叉胡同,在门洞里,硬逼我父亲同他换了衣装,而后,他领着我,先走了。半路上,他又把我推上了电车,这样,他一个人,完全把特务吸引走了。以后的事,也许你们都知道了,反正你们去找过了陈玉烨,我和父亲回了家,许北望的那位朋友,就是吴江飞,一听,急了,马上同其他几位搞统战工作的同志,按我所叙述的路线寻去,可是,已经迟了,他们只找回那张染血的照片……“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造船专家,如果他同我们一道回国,父亲说,同他合作,必定能对我国的造船工业有很卓越的贡献……可见,为了更多有才华的专家,学者归国,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同样,也牺牲了自己的才华,不然,我想,他定能成为一位中外着名的学者……“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是他第五十一个护送回来的学者、工程师。“多少人,是满腔热情的回到祖国,全心全意地投入了社会主义建设呵!可是,他们全都发挥出自己的能量了么?
早几年,可以这么说,可是,以后,以后怎样呢?痛心呀!玉石俱焚,我父亲险些打成右派,亏得国务院领导同志说了话,才改划为中右,但从此,不让他搞专业了,说那是机密部门,国防建设,不能用他这号中右分子。一个科学家,他的生命,就是工作,就是研究,离开了工作和研究,还能有什么生命可言?以后几年,他郁郁成疾,终于不治,过早地辞世了。“而祖父的文稿,当日让几家出版社看过,一反右,几乎招惹了大祸,被我父亲索回。以后,我不得而知了,不过,我倒是被这部二百多万字文稿里充满的爱国热忱所感染,选择了文学的道路……”“然而,我万万没想到,今天,赤诚报国的儿女竟得到这样的报偿么……”秦思华气咽语噎,指着墙角。“什么?”海玉心还没领悟。“仙人掌!”秦思华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挟住了椅背,慢慢地滑倒在地,“我尝过这滋味,刺插到肉里,是要发烂的,可我全身……”他昏迷过去了。这时,海玉心才想起,他投海之际也说过“仙人掌刺上也跪过”,可是,刚才,刚才的惨叫声是怎么一回事?见到海玉心双眼眨了几下,吕天便连忙说:“算了,刚才我们离开后,他还骂工纠是法西斯,是刽子手,他们一气之下,弄来了几个仙人掌刺了他几下,这也是他罪有应得,没什么可大不了的,不过,以后可得注意一下,要按政策办事,下不为例,听见么?我们是要触及灵魂,不是触及皮肉……”
其实,他刚才是看见的,不仅跪在仙人掌上,而且是在满地的仙人掌上打滚,头部、胃部、脚部、臀部、大腿……全刺满了仙人掌,好不容易才拔下来,却把刺留在肉里。仙人掌呀,你可知道,这位诗人曾经讴歌过你,说你凛然而对烈日,沙漠与干风……就因为他说要向你学习,所以,他们把你“请”来了,让他给你“接吻”……多么深沉的爱呀!此际,两位工纠只是唯唯诺诺地说:“是,是。”便算过了场。“把犯人送回去!”海玉心好不容易才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知怎的,海玉心只觉一阵晕眩。她也隐隐约约听说过,仙人掌的刺一旦留在肉里,是会溃烂,发炎的--“文革”前,她曾一度幻想自己会当上一位医生。也许这只是一闪念。人的心里有时也是异常残忍与冷酷的。你讴歌仙人掌的“反骨”么?那好,就让你尝尝仙人掌刺的滋味!这能用“逆反心理”来解释么?理智的残忍,比横暴有时还要可怕十分,只要去翻翻中国历代王朝种种奇特的刑罚,你便不得不惊叹恶的辉煌战绩--司马迁不是下的“蚕室”,受的“腐刑”么?以仙人掌作刑具,委实作不了重大的发明!可这种富有传统色彩的“国粹”,迄今仍叫人为之心寒。该从什么哲学意义上去评价它?呵,别去回想那么多了。只让这室里祭祀祖先的香雾烟火,全部充塞住大脑吧!
然而,纵然背上的伤痕早已抚平,甚至很难找出“遗迹”来,可这么些年,这背上仍始终隐约作痛。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心理上的……人性是恶是善,这争论不休有几个世纪的问题,莫非就这般找到了答案么?恶,也许是本能,是先天的,善,只是属于一种虚幻的后天的构成,所以,它总是不稳固的,一旦打开这外加的匣子,一切罪行便会释放出来。“文革”便是来了个大释放、大暴露……人呵,当你被捧为神之际,恰巧是鬼的影子,恶的印记最大的时候,当你复归为人时,那些影子与印记才会相对地消失。人,就这么粉碎了对自身神的理想。为什么要回忆呢?尤其是这种残酷的记忆,应彻底地扫除才对--一切都会过去,也大都已经过去,后半世,厮守夕阳、残霞、暮云,毕竟是宁馨的。但秦思华,你却无法宁静,你一生注定是个骚动,是个奔突,如同熔岩在火山口上涌出……
谁叫你是个诗人!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小兰还没来,小小一个吕天,竟然这么难打听么?该不是她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离婚诉讼之中脱不了身。不幸的时代留下的不幸的婚姻,只这么说就足以概括么?
远非这么简单,当时的结合,对小兰来说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呢!不堪回首……小兰从文教办的一个房间里出来,失去了她当日天真活泼的情态,头上没帽徽的军帽也摘下来了,胡乱地插在裤口袋里,帽舌沿露在外头,弯曲着,也显得很委屈,两只羊角叉辫子散了一只,一撮头发散搭在左边脸上,更使得她面部发暗发黑了。
海玉心刚好从另一个办公室里出来,见到小兰这副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里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可不是吗?秦思华的问题已牵连到了小兰的母亲陈玉烨身上,小兰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昨天,小兰还是一位多么彻底、多么真诚的战士呵,她嫉恶如仇,眼底下容不得半点沙子,她深信自己的血液是红色的,对那些脑后有反骨的家伙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连药也不愿给他们,可是,一天功夫,她自己也成了污点,居然是特务、内奸的女儿,连骨头也都是黑的……海玉心暗暗为自己庆幸,自己倒是出生于一个工人世家,祖父、父亲,全是码头上有名的工人。祖父据说是被殖民者打死的,埋在茫茫的南海波涛里。父亲现在还在码头上扛货物,与如今天天演出的《海港》里的马洪亮差不多。这可是纯正的,标准的红色家庭,同小兰不一样。可是,小兰……如今,出在烈士家庭,原来也如此不保险。然而,几个朋友,朝夕共处,耳鬓厮磨的小兰,至今也不能察觉到她有什么黑色的烙印呀!她那么恨在押的犯人,甚至于亲自动手打这些犯人的耳光,能是装出来的么?她把毛主席语录,那红色本本上那几百条,一字不漏地背出来,能是假的么?每天,都由她带领犯人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那,原来是做戏的么?
不,这女孩子心就象水晶石一般亮透明净,掺不了任何杂质……不觉间,海玉心喊了出来:“小兰!”小兰一见海玉心,竟禁不住两眶泪水,一涌而出,扑到海玉心的怀里,问道:“海姐,我可是革命的?”“当然是,你还是工纠呢!工纠是先进工人的组织呀!”“还会留我在工纠么?”“你为什么问这个?”“刚才,刚才,吕代表找我谈了话。”“谈什么?”“你还不知道么?让我同家庭划清界限,设法把我妈保存的那部稿子弄出来。”“他是这么说的?”“真的,你还不相信么?”小兰微微扬起脸,揩了揩眼泪,“不,你都知道的。”海玉心摇头,说:“不知道,他叫你想什么法子?”“他让我顺着我妈的性子来,妈说落后的话,我也说落后的话,一直让我妈相信我是同她一条心,然后,就可以骗我妈把稿子拿出来,给我看……他还让我把我妈讲的落后话统统记下来,说这是组织上对我的考验,看我是不是与组织划清界限。”小兰用手扶住左臂上工纠的红袖章,“不然……”“不然什么?”“开除我出工纠……这叫我怎么回厂呀!一回厂,就会比劳改犯都不如,人家敲锣打鼓送出来,弄不好,就一根绳子送回去……”说到这,小兰又凄然地哭出声来。
海玉心搂住小兰,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声音在说:“不,不会的,我还在呢,哪能用绳子送你呢,又不是演戏,你又不是钱守维,瞧,多靓的脸蛋儿,哪像个坏人呢?别哭了,哭丑了,可真会变钱守维了……”一番话,说得小兰哭笑不得,两只拳头直捶着海玉心的肩膀:“你坏,你坏,好话不说,净讲坏话!跟吕代表差不多。”海玉心忙捂住她的嘴,“你怎么说吕代表了?”“哼,他呀……”小兰自觉失言,忙陪出笑,“我这是说溜了嘴,不讲他,不讲他。”“是嘛,你这张嘴呀!”海玉心同情地说。小兰破涕为笑,扮出了鬼脸,说:“可不,尤其在你面前,我更不敢讲他。”“你说什么?”海玉心不相信自己耳朵了。小兰挣开了她,跑出了几步,才叫出一声:“我找错了人!在你面前,怎敢讲他呀!”说罢,她又似飞地跑远了,蹬蹬蹬地下了楼,没了影踪。海玉心算是听清了,这下子可急了,这样的话,她从来没听过,也从来听不得,她不顾一切,拼命追了出去。出了大楼,左看右看,均不见了小兰的影子……这丫头,忽嗔忽怒,忽喜忽忧,真是个小娃娃,可没想到,她居然讲出这么一番别有意味的话出来,真叫人下不了台。
海边,蓝色的浪在击拍着,似在絮絮细语,诉说着世世代代没个完的主题,也许,这是许多恋人在海边约会而教会了大海的浪花这么些话……可是,大海也有狂怒的时候,它不仅有温柔、安谧的爱,也有愤怒、激扬的恨!左寻右寻,到哪也寻不到小兰这淘气鬼,莫非回家了么?海玉心慢悠悠地沿着海滨小路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居然来到了陈玉烨那小楼房的旁边--原来,目的不一定在心头道出来,脚也会走出来的。要不要敲门进去问呢?海玉心却犹豫了,挪不动步子。她上小兰厂里的宿舍走过,却从来没单独上这里作过客。上次是来过,可不是作客的,而是……手刚刚举起,心又在思虑了……不,以后遇到小兰的机会还多呢!何必这么造次……然而,这时,门突然开了,小兰迎面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她。但是,小兰并没让她进去,却拉着她往外走……“海姐,我告饶了,你追我这么久,问什么我都回答你,你可别去惊动我妈妈……尤其是你,前几天还来过,她见了你,会……会变神经病的,快离开,离开……”海玉心不胜惊诧,同她一道,退到了沙滩上--这一倒退,不知退出好几百米了,小兰几乎是扯着她在飞,那么急切,边扯边诉说,“就打你们离开后,她第二天上了工地,回来就象苍老了几十岁,进门时,还是让我把她扶到沙发上的,口里只说,没那么回事,没那么回事,我们都是好人哪……”“出什么事了?”
海玉心说。小兰在沙滩上坐下来了,叹了一口气:“我明白,难道你会不明白么?别装了!在可怜的小兰面前装糊涂,不是折磨小兰么?”没有什么可说的,海玉心一切都是清楚的,只是她一下子没往这上头想,这时,她才回忆起吕天的分析,只好点了头。“就是你们走了之后第二天,工地的军代表就找她谈了话,说不能让进入施工现场,而且,不能带图纸回家,她不明白,问是什么原因,军代表说,这是国防工程,必须采取一级保密措施。可见,一级保密措施以前就宣布了,这仅仅是对她个人而采取的措施。她是个细心的人,自然就明白了,没有多问……她没想到,那些个大风大浪的日子里没冲击到头上,现在,似乎风平浪静了,却仍在劫者难逃……”“不,小兰,那些个大风大浪,不过是红卫兵和群众一时的冲动,不能成为有没有问题的依据。如今,成立革委会了,倒真是……”说到这里,海玉心怔住了,尽管是她个人的认识,可怎么能这么对小兰说呢?小兰耳尖心灵,早听出味道来了,这下子“倒真是”--急了!满脸挂满了泪水,抓乱了头发,在哭:“我说,吕代表怎会乱说?天哪,我完了,我毁了,彻底毁了……”海玉心不知怎么好,只有安慰道:“别哭了,不是有一句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么?
党的政策,是重在政治表现,你的政治表现是不错的,对敌斗争很坚决……”“不,海姐,你别哄我了!真的,再也哄不住我了,过去,我从来没这么看人家,开口就是黑五类、狗崽子。事实上,社会上如今谁也没像你说的这么看人,还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现在倒过来了,惩罚到了自己的头上,我这是自作自受……”这个丫头,说话没个遮掩,可她哪一句又不是真话呢?海玉心像让浪声蒙住了耳内,什么也不愿听见了……她,没法回答小兰提出的问题,连口也不能张开……夕阳的余晖,又把大海变成凝固的金液。看不到波浪,金色的沙滩与大海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界限,浪声,渐渐远退了,风涛,倏地平息了,整个世界,都似蒙上了中世纪那层镀金的色彩,不远的小山,就若金字塔一般……小兰忽然说:“我们朝前走去,大海,好像沙滩一样,可以一直走下去,我想,我们走吧,别再回头了,用不着回头了……”“丫头,你疯啦!”海玉心紧紧地搂住小兰的胳膊,不无恐慌地说。小兰凄然地笑了笑,说:“我在想,在那一边,那金色的世界里,一定是充满了光芒与温暖,没有冷酷与烦恼,什么都没有……要走到那样一个世界去,该多好哇!早几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们不就是瞩望这么一个世界么?可是,今天,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