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兰的话,海玉心又怎能答复呢?她可是神仙哪,吕天就这么恭维过她,由于家庭、出身,她不曾、也决不会沦落成为魔鬼的!她决不似小兰这般“先天不足”,文化革命中,她是音乐学院的红卫兵战士,冲击资反路线,造资产阶级的反,她都爱作一些扎扎实实的工作,可她不是头头,头头们,有的因为“炮打”,早蹲了监狱,有的,也成了“打砸抢分子”,受到了处理,音院的红卫兵,全撵到了海南岛一个农场里舞镐头,那纤细的指头,不管它写了多少张批判资产阶级的大字报,可它自己,最终还逃脱不了作为资产阶级的一部分而遭到歧视、斗争,最后得去“劳动改造”,长满了茧壳,无法抚弄琴弦了,可海玉心是幸运儿,也许是她的美貌慑服了一切,她几乎是第一批抽调回的,而且是第一个调到革委会机关工作的。由于爱好,她还不时去抚弄一下琴键,可已经没多少曲子可弹,当然,《海港》的交响乐,也耗去她相当多的业余时光。她搞了仅仅半年专案,也只是当配角,跑龙套,却一下子,又提为专案组副组长,是的,这年月里,女代表的位置是分外重要的,专案组只有那么几个女的,总得提一个上领导岗位。命运之神对她是分外宠爱的,她还来不及过多的思索,就进入了小兰所瞩望的入圣的境界!其实,秦思华的专案,是她第一个主持的专案……想到了自己的工作,海玉心的心又热了起来,把小兰搅起的寒冰化去了,她说:“小兰,别伤心,这也不能怪你,你还是你嘛,谁要整到你头上,还有我说话呢!我了解你,也相信你,你的心是红的,是忠的……当然,你也要争气,不要留话柄给别人抓……”“可这是防不胜防的呀!你本要做一件好事,人家就非要用坏的心理猜度你,你该怎么说?我过去就这么看过人家,现在,我明白了……”海玉心也明白了,小兰这一大起大落,同自己的思想距离不知拉得多远,只怕,没有靠拢的机会了,可她还在循循劝慰:“小兰,千万可别这么想。起码,我就不会用坏心眼来看你,是么?”“你是你,可别人,你能担保?吕代表,你能担保……”小兰又觉失了口。
海玉心马上就想起小兰刚才的嬉笑,可现在,却不是追问的时候,作为专案组负责人的身份,她也不能在小兰面前讲吕天什么话,沉默了一阵,才说:“不是担保不担保,人家是代表组织,应当从积极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让你设法把那文稿弄出来,也是为你好,这样,人家就不会说你的坏话,我们就可以为你讲话,证明你同家庭划清了界限,真正站到了无产阶级的一边,站稳了立场,所以,你还是要把组织上交下的任务,认认真真地完成,也算是立功表现嘛……这可不能有委屈情绪,一定要痛痛快快,就像当年闹破四旧,立四新一样,这是一项革命的任务……”“可是,让我装落后,去骗我的妈妈,我做不出……万一我装出的样子,反过来也给算帐,那可下不来台……”原来,小兰是顾忌这一点,海玉心倒放心了,说:“这可以保证,是组织上布置的,怎么能算帐。过去,地下工作者打入敌人的内部,也得附和讲一些敌人的话呢……”小兰眯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海姐,你怎么同吕代表讲的差不多……”海玉心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线淘气的色彩来,心里恼了,便纵身跳起来:“好哇,你这小丫头,这下子可跑不了啦!”小兰没提防,让海玉心压到地上,不住地搔膈腋,痒得在沙滩上直滚,沙子入袖口、领口,不住地灌到身子里面,更是痒了:“哟哟,海姐,我可没说什么……”“还没说什么,小小年纪,就长了一把歪嘴,看我非撕掉你的不可……”边说,海玉心真的动手,去捏住小兰的小嘴。
小兰倒也机灵,趁机在海玉心手头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待海玉心手一缩,她就连忙往地上一滚,再爬起来,拔腿就跑。海玉心可不是轻松的,她心里也有主意,不去追,却站定了,大声地喊了起来:“小兰,别跑,你跑,我就上你家里等你,看你能跑到什么时候?”小兰果真站住了:“海姐,你可千万别再上我家了……”海玉心是抓住了她的心理,怕妈妈担惊受怕呢。可是,她却又得去骗妈妈,这是何等异样的心理呀……想到这,海玉心倒后悔不该去吓小兰了,刚才的声调,怪可怜的了。但小兰已自觉地走来了:“只要你不去,我什么都说,都说……”海玉心抱住她的双肩,一道往海边一个石礁上走去,暮色已浓,天变成姹紫色的了,大海似一张黑色的网,波浪远远看去就似网络,隐约,传来了低吟的风涛声。“好吧,你说,你为什么拿我同吕代表打趣?是谁教你的?”海玉心像大姐姐一样,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下子,不由得小兰不招了,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海玉心。她说,在工纠里,以及在文教系统里,大家都传说,吕天同海玉心早已在谈恋爱了。吕天已快三十了,当然得考虑这个问题,海玉心也不小了,二十四五的女孩子,算大的,海玉心眼界高,这下子看中了个军代表,又是营级,赶明儿当军官太太,正是门当户对。
如今,正是军队干部吃香,当然左派,保险系数是百分之百。现在,什么都靠不住,连几十年的老革命、老干部都一朝倾覆,唯有他们靠得上,吃得开,不找他们找谁?海玉心带了这个头,姑娘中都起了一股“找左派”风,有的,甚至是突击结婚,几天里头几十对,几乎败坏了部队的风气,有人说,亲眼看见海玉心与吕天在海滨约会,甚至看到他们拥抱、接吻;还有的说,他们利用办专案的机会,经常在一起谈心、拍拖……更有甚者,还有偷听到他们的对话的,什么“天仙、洛神”,什么“美男子”“貌比潘安”……本来,吕天长得也不错,仪表堂堂,才貌双全,同海玉心是天生一对……小兰还要往下说,海玉心已满脸涨红,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小丫头,亏你说得出……”“你不是让我彻底交代么?怎么?”“我跟吕天,根本没这回事!”“人家都讲得神乎其神了,无风不起浪……”海玉心却急了,“真的,没这么回事。”小兰小声地问:“那么,你觉得吕代表怎样呢?”“你这小丫头,真鬼!我不回答你……好了,好了,你忙你的事去吧!”“可是,我该怎么在母亲面前演戏呢?”小兰很乖觉,马上换了话题。海玉心叹了一口气,说:“戏归你做,我又不能越俎代庖……”她没多少话说,正为小兰刚才讲的事苦恼呢!她根本没想到,人们中飞短流长,连小兰也都知觉了,独独瞒过了自己。
是自己没检点么?还是另有原因……可是,让自己说吕天怎样,一下子也说不上。苍茫的大海,衬托出两位锁紧了双眉的姑娘。海风起来,吹拂着她们的衣衫,吹散了她们的头发,可她们还在呆呆地站着,仿佛不知道还有一个世界存在……“的士”在柏油道上急促地穿行。“快点,快点。”秦思华不住地催着出租车司机,“朝小巷里钻,我认得路。”但没多久,小车又挡住了。没办法,如今,处处都在塞车,城市内外的车流量骤然加大,市政府采取了很多措施疏通道路,如改双行线为单行线,抢建立体交叉桥,行人过道的天桥和地道……等等,也仍赶不上日益激增的流量,这现象,已逐渐从南方蔓延到了北方,从大城市扩展到了中小城市,直至乡镇……而且还有进一步严重的可能。诚然,这是个好事。流通量大了,证明物质比过去丰富,经济变活,闭塞的城乡在开放,正如一个人输送氧份的血流量增大了一样,不再似过去那样贫血,那样死气沉沉了。从交通来看,无疑是一种繁荣的标志,可喜,但又隐藏有深刻的危机。“我们还没有一公里的高速公路。”秦思华叹息着说。“会有的。”司机却答得很自信。也许,司机是对的,用不着叹息。前面的轿车又开动了,于是,的士又跟了上去。红灯,绿灯,十字路口,急转弯,进入单行线……血脉畅通了,城市是这般充满了活力。
一幢幢直耸入云的大楼正在崛起,高高的吊车神气活现地挥动着手臂,混凝土搅拌机在轰鸣,轿车内放着快节奏的迪斯科--一样的节奏,一样紧绷着的弦,秦思华眼前浮起了红红绿绿的光,急速地飞旋着--这些日子,他可成了大忙人,新增补为省政协委员,省作协理事,还是……青联常委,都四十来岁了,还青年?笑话,但又不能不到会,否则,人家又该说自己傲慢无礼了--干嘛要这么束缚一个人的身心自由,在海外,你要干什么,绝对没有人干涉,连顶头上司也不过问你的任何私事,你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关心与爱护,往往成了累赘……截然不同的生活观念,反差太大了,一卷入到社会活动之中,诗情便枯竭了,这些日子,一首诗也没写成,连拜谒谭嗣同墓的那一首也没有动一个字,看来,激情要消逝,诗也就不会有了。他很是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小车稳稳地停住了。总算到了。他交了车费,没等找,便往大楼上跑,不是上下班时间,宿舍区里电梯不开,得爬上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