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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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不说了,找吕天,在我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还有更多的问题,我都必须找到答案,而他至少是一个顽症……现在,我自由了,更需要自由的思考……我们应该赶紧完成这一思考,不要让未曾经历过这一惨祸的下一代人去思考,也许他们会比我们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我们至少也应该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思考材料,让他们说,我们这一代人至少尽到了自己一代人的责任……忘却,意味着消沉、背叛,不应该忘却,而且应该向记忆索求更多的东西,你说对不对?”当然是对的,没想到,当日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在今日竟有如此深的思想,逆境太能改造人了。当日,可是个时刻哼着“资产阶级保皇派,破坏革命坏坏坏”的扎小辫的小姑娘,她成熟了,中国也成熟了。

秦思华欣悦的想着,就让她去寻找吧,天涯海角都寻遍,她也许不一定能寻到人,可她一定能得到更为可贵的东西--思想,而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的。“我等你的消息。”“从天涯海角打来的。”“可以。”电话挂上了,但往事如潮又上心头……人们常说,知子莫如父,知女莫若母。可现在是颠倒过去了,小兰是深知母亲的,连海玉心去见她母亲,她都不忍心,因为,她知道母亲脆弱的个性,可见,她母亲,只顾一头埋在科技事业上,却对女儿,不仅谈不上深知,连起码的了解也没有。她是痴心的,以为把女儿交给了国家,交给了组织,就不用自己操心了,而且,女儿不是一天天长高,活脱她父亲的模样,比自己还高出半个脑袋,能有什么不放心呢?加上现在又戴了红袖章,算是工人队伍中出类拔萃的一员,当母亲的心里怎不喜滋滋的呢?这天晚上,小兰很迟才回来,神情恍惚,不再那么大说大笑的。陈玉烨自己的心情也不佳,却留神到女儿的情态,更加郁闷了。她把手上一卷法文的港口工程资料往桌上一搁,关心地问道:“小兰,怎么这么不高兴呀!”“没,没呀!你看,我就笑,笑出来了。”小兰果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扮出一个妩媚、娇嗔的笑来,可是,看得出,这个笑,却是做出来的,且带有深深的忧愁。

小兰深知做不出了,便侧过脸,去逗柜子上的洋娃娃,洋娃娃“咯咯”地笑了;又去拨桌面上的小猫脑袋,小猫频频地点头;接着,她又去拧钟上的发条,故意让那只小公鸡拼命地啄米……这下子,她真的笑了,“妈妈呀,它们都闹起来了!”陈玉烨也不由自主地陪出了笑来。她么?一直保持了那颗圣洁的童心,家里小兰早年的玩具,丝毫无损地保留下来,使整个家,至今仍洋溢着儿童的稚气。小兰却主动地凑近母亲坐下了:“妈,今天你没去上班?”“哪啦?早上班回来了!”打归国后,陈玉烨几乎连病假都没请过,小兰问得太唐突了。可是呀,不懂事的小兰,还在把“组织上”的委托记在心里,故意说:“反正不让你进工地,又不相信你,你还去上班干什么?如今许多工厂停产,还不照发工资?”

陈玉烨大吃一惊,从来没听到女儿暴露出这么落后的思想,秀丽的脸庞不由得发白了,严肃,认真地教训起自己的女儿来:“你怎么能说出这等话来?这哪像我女儿说的话?我让你当工人,靠拢党组织,可你,却会说出此等无情无义的话来,这是怎么回事?要相信组织,一时不让我下工地,真的可能还有不能让我们知道的原因呢?譬如说,有中央首长来视察呢?”小兰撅起了嘴:“周总理都见到了,还有谁见不得?我才不信!莫非周总理也靠不住?”陈玉烨在这点上确实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她只有变个话题:“好了,你嘴快,说不过你,就算组织上另有考虑,我还是踏踏实实为党做了近二十年的的工作,你爸爸也为党献出了生命,一时误会,一时委屈,党,总有一天还会理解我们的,信任我们的,不是已经信任了我近二十年吗?知识分子有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不知怎的,说到这里,她眼圈红了,声音也发沙了,“党,就是我们华侨的知己,不为党的事业献身,又能为什么而活下去呢?心诚石开,在不受信任、蒙受委屈时,埋头工作、任劳任怨,更加能体现出自己的忠诚,这样下去,党就会更快地了解我、信任我了……”小兰没想到招惹的是这么一番指责,可她还是认为母亲在“关门”,不暴露思想,于是,她更进一步说:“妈,你这是从黑《修养》中搬出来的黑思想,逆来顺受……”“住口!”陈玉烨生气了,气得双泪直流,“我没读过什么《修养》,可我知道,我对党没有二心,对祖国没有二心,你,我的女儿,居然能站在我对面,说这种落后的话,离间我同党的关系,离间我同祖国的情感,真叫我不相信!这是谁告诉你的?你要赶快向组织讲清楚……

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不认你是我女儿了……”泪水的涌出,止住了她激情的谴责。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小兰用吕天引导的一套话来迎合母亲的心理,招至的却是这么一场没头没脑、遮天盖地的詈骂,唉,真不知妈是怎么想的……在女儿那简单的非此即彼的判断中,无法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请想一想吧,一个即将被当作“特务、内奸”处理的人,却在训斥女儿,叫她无负于党、无负于祖国和人民,这是怎样一场悲剧呀!小兰再也装不下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呀,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试试你的心,怕你经受不起这一次打击……”“经受不起……”陈玉烨身子有点摇晃了,“不,我倒是怕你呀,刚才,你是试我的就好了,不然,真叫我放不下心来……你可不要骗我,真的别骗我!”“妈,我没骗你。”小兰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母亲,放声痛哭起来,她,怎么能相信母亲会是“阶级敌人”呢?“阶级敌人”能讲出刚才那么一番肺腑之言么?

两母女抱住一团,哭作一团。天上的星星,也不忍心目睹,化作滴滴清泪。大海上来的风涛,竟不想耳听,用呼啸的号叫来压住这悲声。已经是深夏了,海滨却无热意,两人抱了很久很久,也不觉得热……终于,小兰扬起了泪脸,问道:“妈,你这样相信党,相信组织,可吕代表让你把秦兴中留下的文稿交给组织,你又怎么不拿出来呢?”“傻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就会明白了。如果我现在草率拿出一份港口工程的设计来,万一当中有不完善的地方,出了漏子,那些趁火打劫、别有用心的人,岂不就会诬蔑我有意搞破坏么?秦伯伯的稿子,我想,在没搞好,在现在这种气氛下,能拿出来么?”陈玉烨含泪对女儿说。“可是,秦思华不是好人……”“好人,坏人,我不知道,可那部稿子,却是好的,是爱国的,你认真看看,就会感到里面有着多么深厚的爱国主义的情感……不在海外,你还写不出这种感情来呢!”陈玉烨动情地说。“你能让我看么?”

此时,小兰是又惊又喜,她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把稿子拿出来,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又能告诉母亲,这是组织上委托自己来“骗取”这部稿子的么?这时,倒不如母亲不拿出来,还于心安乐一些。陈玉烨当然不会体味到女儿这种矛盾的心理,她已经揩干了泪水,走到顶楼底下,喊道:“小兰,你把梯子拿来。”小兰急忙把梯子扛来了。陈玉烨想往上爬,可头一阵昏眩,抬不起脚来,便扶住梯子,说:“小兰,你带一把椅子上去。”小兰带了一把椅子,钻到了顶楼里面。“站在椅子上,摸摸楼板,数过去第二十一块,对了,那块是松动的,卸下来,把手往左边掏,对了,一个油纸包,有一尺见方一大包,你就取下来是了。”陈玉烨在下边指挥。陈玉烨何以这么轻率地把文稿交给小兰看呢?是仅仅想感化小兰么?不,她,还有更深的想法,已经埋在心底……小兰依照她指点的办了,取下了一大包东西来。尽管保管得很好,但看得出,油纸已经很旧了,上面的废报纸,所印的日期,均是五七、五八年的。陈玉烨战战兢兢地解开了上面的丝绳,打开了油纸和废报纸,里面,大叠发黄的文稿出现在她和小兰面前,并排两叠,每叠都有尺多高,纸张很粗糙,但页次亦可观了,洋洋两百万言,只有多,不会少。

陈玉烨感叹地说:“这是多少年的心血呀!一个再多产的作家,一年能完成的文字量,顶多一百万,增删之余,能有个五十万成稿就不错了。可他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完成的,同时,还得应付许多意外和厄运,得糊口……看第一章的日期,是写在一九二八年的,至今,有四十多年了……”小兰伸手要翻。陈玉烨却拦住她:“去洗了手来。”小兰把手洗干净来了,又要伸手。“等一等,你手还没干,打湿了稿纸就不好了,还得保存下去,会有一天,祖国会发现这是稀世之宝,是宝贵的遗产。”陈玉烨深沉地说,“可是,如今,人们还不能认识它哪……小兰,我告诉你了,给你看了,你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讲,更不能轻率地拿出来,要毁了它,你会成为千古罪人,懂吗?”小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认真看。当然,这是二十年代写起的,思想没今天这么高,可是,不能以今天人们的觉悟去要求那时的作家。要讲点历史观点……其实,文学我也是外行,但起码的一点我还是知道,你可千万别看了里面有的写了下层或上层生活中龌龊的东西,就认为它不好,那个年代的真实写照就是这样……我也说不清,你还是看完了再说吧。”陈玉烨这才结束了自己的讲话,语调,十分平静,心情,也很恬淡,脸上,又微微泛出了一丝红晕来了。

小兰没有答话,她怀着一种好奇、激动而又十分复杂的心情,急切地揭看稿纸。第一章,就是写这个海滨城卖“猪仔”的惨状,写到了聂海中殒身于南中国海的悲壮场面……小兰很快被该稿巨大的艺术魅力所吸引住了,她是个喜、怒、哀、乐皆露形于色的孩子,边看,边不住地感叹,不时又哭出声来,不时却暗暗洒泪。这一夜,她没有睡,一口气看了近二十章,约二十万字,不到文稿的十分之一,这夜,她母亲陈玉烨,也同样没有睡,一直在注视着女儿的表情,以她那科学家的眼光,分析女儿对这部稿子的感情,看是否能把这部稿子付托给女儿……所以,女儿一旦皱眉,咳嗽,她心里就忐忑不安。第一夜,陈玉烨没有作出明确的判断来,天刚蒙蒙亮,海边的夏天,总是天亮得很早的,大海的波光,早就把窗纱映出鱼肚白来,陈玉烨就催女儿把稿子收捡起来,又亲自扶住梯子,让女儿把稿子捆好,照原样放到了顶楼上,而后再三叮嘱:“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哪!这可是秦伯伯的遗稿,亡人托付的事情,比什么都要讲信义。不要以为人死了,就可以不顾信誉了。不,背弃死人,没比这更可耻的事了……”“妈,你又来这番话了。”女儿嗔道。“我是不放心呀!”“我不看完,能随便乱讲么?我自己不想看了?”小兰认真地说。

“我就等你看完吧……”陈玉烨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完这么一句话。以后,一到晚上,到了万籁俱静的时刻,母女就从楼顶上取下这部稿子,看个通宵。当然,不是每个晚上都能看的,有来客,或者外边有什么动静,她们就不能看了,另外,白天也得工作,接连几天熬夜,也招不住,就这样陆陆续续已经看下了半个月……看到后来,陈玉烨把灯罩用黑布裹了起来,窗帘也紧紧拉上,显得十分紧张。而且,总是烦虑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有时,也坐下来看稿子,但大多数时间,却用异样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女儿,目光里似带有一种惜别,哀婉的色彩……临至后来,小兰也发现,母亲每次回得都很晚,总是催她早日把稿子看完。而且,母亲的衣服上,不再带有平日的黑迹,袖口,也没了铅笔的灰痕,母亲的焦虑不安,更使她恐慌,临到看完第一百六十七章时,小兰终于禁不住问:“妈,你怎么啦?”母亲正呆呆地看住她,似乎没听见。“妈!出了什么事了?”陈玉烨一惊,方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可是,母亲这些天更加苍老了,额上明显地添加了皱纹,头发里,已有银丝在灯光下闪烁--本来,她的白发几乎是没有的,可现在,却分外引人注目。问不出个究竟。可是,小兰上班时,吕天却无意中告诉她了,吕天先是问她找到了文稿的线索没有?小兰红着脸,有生以来第一次撒了谎,说:“没,没有,不,不过有点影子。”“有点影子就好,要抓紧,没有东西哪有影子呢?这说明快了,你要争取主动,不然,到你家去找出来,对你可不利呀!我还是想保你的,这么年轻……”吕天以长者的身份,摸了摸小兰那发烫的红脸蛋。小兰吃惊地问:“要抄家?”“交出来,就不用了,抄家造成的影响可不好啦!还是自觉自愿的好。你妈妈已经停职反省有一个礼拜了,态度可不怎么好……”“什么?已经停职反省了?”小兰更吃惊了。“你妈还瞒着你,怕你同她划不清界限……嗯,说不定,很快就要开批判会了,你思想要有个准备,经得起新的考验……”小兰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文教组的办公室。

此时,让她把文稿交出,她做不到,因为,文稿正如母亲所说的,充满了爱国热忱,艺术魅力很强……但是,这其中,亦有反映出当时落后的社会现象的篇章。如今,足可以给扣上宣扬资产阶级,黄色、灰色……诸如此类帽子,确实,用历史眼光看,这不算什么,可是,用吕代表的眼光看,那一定就非同小可了……怎么能交给吕代表呢?而不交出,母亲,就岌岌可危了,还不知道闹个什么下场,但交出来,母亲知道了,却会更加受不了的……忽然,她想到:去问问海姐……她来到专案组,海玉心正在翻阅一个卷宗,她留神一看,卷宗上正写着:“秦思华”三个字,小兰心中一阵慌乱,不知说什么好,海玉心却问起来了:“小兰,有什么事么?”“没,没什么事,来看看……”海玉心习惯地把桌子上的卷宗合上。小兰鼓足勇气,问道:“海姐,这秦家是什么类型的问题?”海玉心抽象地说:“原来立案时,是修正主义文艺黑线,后来,查出他的海外关系,怀疑他是特嫌……”“海外关系就是特嫌么?”海玉心笑笑:“当然不完全这样,但是如今,怀疑一下是可以的……”小兰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怀疑一下是可以的……”忽而慌张张地朝门外走去,也不与海玉心道个别,便走远了。她,还是没敢开口向海玉心讨个主意,就让自己困在没完没了、难分难解的矛盾之中。一只多么活泼的小鸟,此时,已变得近似木头了!但是,她此时问海玉心,又能有个什么结果呢?无非更加剧内心的矛盾与痛苦罢了!

此时,她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人也不信任。连她最友好的海姐,也说:“怀疑一下是可以的……”就在小兰苦闷旁徨,文稿正待看完之际,一个大人物自我爆炸的消息传开了。这件事,在海滨这座城市里并没引起多大的震动,来自上方的解释是,死者纯属个人阴谋活动,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并没有多大关联。因此,除开把他的画像取下来题词撕掉外,人们也就没多少事情可做,充其量,是跟着喊几句口号,表示内心的愤慨。然而,处于敏感中的秦思华,以及陈玉烨,小兰等人,却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认为那个人是整人的老祖宗,这些挨整的人,满以为在他垮台后可以吐一口气。那人物生前一副十足的奸臣相。宦官弄权,奸臣篡国,千古皆然。这家伙倒了,大可期待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了吧!在消息传开后的第七天,小兰终于以激动的心情,看完了《南洋漂流曲》的最后一章,那是以日寇投降,华侨们瞩目祖国新生而结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