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秦思华却指着上面,对吴江飞说:“你看,海水是多么澄湛!我要把自己化进去就好了……”吴江飞心里一震,不由得想到他的父亲。秦兴中临死之前,也正是让人把他抬到海边,让他看看蓝天和大海,他是潜艇专家,对大海特别有感情,可以理解。可是,秦思华呢?确实,冬季的晴空,荡漾着光波。湛蓝湛蓝,真似大海一样。加上耳边阵阵的风涛,是会感到天上有个大海在奔腾激荡。一只小鸟从蓝天上划过,是会激起阵阵光束,引人遐想的,而海天相接之处,也不是肉眼能分得开的……生命,此时似扩充到了整个宇宙之间而无所不在了!呵,你这蓝天,你这大海,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呵!然而,就是在这永恒的生命所在的底下,又上演过多少毁灭生命的悲剧!吴江飞想起了秦兴中临死的一段话。秦兴中于五七年反右派中,因为在鸣放会上,针对当时潜艇研究所内个别领导因为不懂业务而乱下命令讲了几句话,就被套进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右派言论的框框。昨天,吴江飞还在鸣放会上发言夸奖秦兴中说话有见地,针砭了官僚主义的疮痂,指出了经济建设中存在的弊病。可今天,就得到上一级党委指示,要把秦兴中这一类右派言论搜集起来,进行反击,让代表无产阶级的人站出来说话。当时,吴江飞愣了,可那位被骂作官僚主义的领导来了,说他心慈手软,思想右倾,小心也会滑到右派的泥坑里去。没多久,果然就有市委文教部长被打为右派,又有一位副市长被打为右派,他吴江飞也岌岌可危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记起了总理曾经关心过秦兴中的工作和生活。便挂了个长途电话给国务院。可那时,北京也在大抓右派,不少出名的科学家也给划了右派,并在报上点了名。电话没能转给总理,只是办公室里作了一个原则性的回答,说要适当保护知名的专家学者。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尽管有这么一句话,秦兴中还是给揪出来了,多次进行批斗,让他自己承认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可是,秦兴中这号知识分子,颇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清高气质,自然不会承认,反还说:“我在国外有更完备的研究和实验的场所,如果我反对社会主义,我就不会回到祖国,在祖国这个破烂的基础上,再重新搞自己的专业……”这番话,又被分析为“鼓吹资本主义的物质繁荣,贬低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再度受到了批判。一度时间内,秦兴中激动不已,脸总是涨红的,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总是不停地从这个角走到那个角,他想不通,他气愤,他感到悲哀,他满腹委屈……这天,他去找吴江飞,没想到,党委也正在开吴江飞的批评会,说吴江飞动员鸣放的发言,本身就是代表右派发动进攻的宣战书,他是右派在党内的代言人。他在墙外听了一会儿,“知趣”地回到了研究室里……吴江飞,在他看来,还是怎样一个幼稚的革命者呀,可连吴江飞也不能幸免。自此,他郁郁成病。五八年初,反右斗争结束了,却是吴江飞在大会上宣布的,秦兴中,划为中右,给予撤职和降薪处分,在研究所留用。秦兴中已被批斗得差不多了,听到这个决定,却有点茫然,原先,还以为一定会戴上个右派的帽子。总归算是手下留情吧!可是,就算是“中右”,又有何凭据?当然,这一降级,他认为是转机,便又去找吴江飞,试图把这个“中右”也给取消。然而,这个估计也错了。他去找吴江飞,也正碰巧听到市委机关里宣布几项决定,其中一条,就是把担任市委书记的吴江飞降职为抓文教的副书记。倒是那位官僚十足的研究所领导,因为是右派攻击的对象,证明他立场很坚定,所以调到市委担任了主要负责人,当了组织部长,这人,就是如今的市革委会第一副主任龙某某。他失望了,积郁在胸,终于查明了,他得了肺结核。整天发烧,晚上流汗,最后吐血了。在六十年代,肺结核已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了。
可是,作为不戴帽子的“中右”,他在所里一样受到歧视,贵重的药物,也到不了他手。挂名是公费医疗,总归优先了领导,这还不算是开后门,因为名正言顺。而秦兴中的个性,也决计不去摸门路,求爷爷,拜奶奶,乞讨点药物,为一点“雷米封”,他也决不去求人。就这样,病愈来愈重,最后,竟卧床不起了。吴江飞给他弄过几次药,都让他拒绝了,他说,今天,我们的国家不需要我们这一号人了,何苦让我苟延残喘,多承受死前的痛苦呢?在反右与三年困难时期,他是亲自目睹或者听到,相当一些科技人员,都寻找这样那样的理由,出国去了。有的,还是非法越境。偏偏那时,侨务部门也不知挽留人才。“是的,国家竟不知道需要我们……可是,我不会去,尽管我出国理由比任何人都充分,我还不能去,死了,也让我埋在祖国的怀抱里!让后人凭吊我的墓冢时,也好好想一想,国家耽误了怎样的一段可贵的光阴……”他终于不说了,大口大口吐血。人死之前,总是有预感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天上午,他吩咐来看望他的吴江飞,用手推车把他推到海边,好去看看祖国的蓝天和大海--这可是最后一眼了。那一天,天,也是这么澄碧,像海一样;海,也是这么湛蓝,与天一般。海鸥的翅膀上流泻着日光,衔来了春风,拍击着声浪,远航的帆,在天边闪着白色的光点,若浮光掠金!人在临终前见到的天地,总归是最壮丽的!死神,已经吝惜一切了,因为她要索取你的最宝贵的生命!在生命弥留的片刻,秦兴中显得很兴奋,竟能大声说起话来:“不,祖国是需要我们的!象蓝天需要飞鸟,大海需要游鱼!如果我能化为一条潜艇,潜入祖国的大海,飞上祖国的蓝天,可该多美呵!我们,不图生时的显赫,而害怕死后的寥寂!别忘了,祖国有了核潜艇后,一定要到我坟上念一首你写的赞美诗!”后一句,是他对身侧洒泪的儿子秦思华说的。
说罢,他就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仿佛要作一次很长很长地睡眠似的。可直到今天,他还不能醒过来,而儿子又要同他沉睡去了!祖国呀,莫非你也在沉睡,才需要这么多沉睡的人陪伴着你?秦思华让吴江飞伫立在窗前,欣悦地注视着蓝天、大海、飞鸟、白帆以及似有似无的云海,而后,便又疲惫地合上双眼,要倒下了。吴江飞急忙扶住了他,痛心地喊道:“秦思华,秦思华!”还好,秦思华又慢慢地睁开了眼,惊异地说:“我怎么啦?呵,兴许是窗外的景物醉倒了我……”他又闭上了眼。“思华,你可不能去呵!万万不能去呵!”吴江飞撕裂心脾的呼叫着。是呵,自己把他们几个人全都从海外接回来,却一个一个让死神召了去,往后,自己怎么向人民交代,向海外的侨胞们交代?他心如刀绞,过去,特务夺去了许北望的生命,毁灭了一件稀世的珍宝,可今天,在自己人手中,却仍要把幸存的瑰宝捏碎了……这是怎样的一出历史悲剧呀!窗外,那部笨重的坦克吊车又在隆隆地开着,在修建一栋设计比较精细的小楼,据说,那叫书记楼,给准备新恢复的党委里的书记们住的。大块的水泥预制品,正从窗口吊过,给室内投下偌下一片阴影!直到晚上,在那神秘的琴声中,秦思华才再度苏醒过来,他又挣扎着,要爬向窗口,倾听这充满思恋的乐曲!这是热爱祖国,热爱生命的召唤……然而,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在演奏,苍茫的夜空,除开幻觉,给他化出了一位深情的姑娘的身影外,他什么也看不出。而且,连天上的星星及海里的渔火,都在寥寂中遁去,惟有这方,不知是海的尽头还是天的末处,传来一阵阵沉重的钟声……是钟声,还是琴声,那么悠扬,经久不息。
这可是祖国的语言?第二天,他只在大吊车送来的面包里,见到一张纸条。“琴声不复生还了,昨天是最后一次……”他同吴江飞扑向了窗口,然而,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在浑沌的狱外世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不幸,是否与吕天讲的“意外事件”有关……夜,太深了!第十二章当日同在一个牢房里,而今能见面的可谓不多了。活下来的,也许只有意志了。多少人捱不到今天,不是在苦役中猝然倒下,口里噙上一块干硬泥土;就是在绝望中扑向高压电网,连个躯体也不留给人世;还有,衰竭而死,精神崩溃,当然,死于乱棍、拳头,皮鞋之下的也不少……即便到了能抬头的一天,也有的因为一次豪饮,过份兴奋,导致心脏病复发或脑溢血的;更有的因多年的摧残,留下了病根,终于不治而亡……这些年,血与泪见得太多了,唁电一个接一个不断。因此,与难友的二度重逢,往往就成了奇迹。吴江飞的出现,也正是如此。这天,小兰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对秦思华说:“你猜,我领谁来了?”虽然小兰事先已说过吴江飞要来,可秦思华也不敢猜是他。因为正是上午九点来钟,电梯已停掉了,能设想一个老人爬得上七楼么?待吴江飞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惊喜地发出“嗷”的一声。“你还活得这么健壮?”“可不,我还想见二十一世纪呢!可你,怎么这么形销骨立的了?”“天生的一副叫化子模样,变不了!”“不,是你心里负载的太多了吧?”“也许,我不比小兰,什么事掂得起,放得下。”“所以小兰当不了诗人,只能当记者,有什么事,噼哩啪啦放一顿炮,烟雾一散,她就没事了,从来不用去打扫战场……”……恍惚之间,两人竟说了一大堆话。然而,小兰却不曾听见,在嚷:“都发什么呆?都见鬼了不是?坐呀,斟茶呀,有什么好东西尽管翻出来!难兄难弟了……”两人这才恍悟过来,刚才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声“嗷”,便包涵了许多内容。笑笑,坐下了,张罗的还是小兰,她对这屋子里的一切“存货”了若指掌。
茶上了。香蕉上了。在削波萝呢!“你们说话呀,怎么成了哑巴?”小兰不解地看住两位默然相对的难友。可这凝眸之际,不已把一切都说了么?庆幸、欣慰、感慨,以及往事的回忆。还是小兰痛快:“吴伯伯,你不是要给思华讲关于遗嘱的事情么?”“是了,是了。”“那就快讲吧。”吴江飞抿了一口茶,不无沉重地说:“这事,我理应早讲了,可是,你吴伯伯当时也不开窍,认为没必要讲,认定了,讲了会对思华不利。提审我时,我还极力为思华辩护,说他本身并不知道这个遗嘱,所以,并不拥有那份遗产,把他打成什么大地主大资本家是不符合事实的。一无所有,似乎才是一种光荣……”“那时,你也像我们一样幼稚么?”小兰禁不住问道。“说是幼稚也可以,正因为出于那个时代的心理,我愈为思华辩护,愈要说思华清白,就必须否定这遗嘱的财产归属作用,而且,不能让思华知道,认为这会玷污思华的心灵,叫他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不知道这遗嘱,自然会更理直气壮。”吴江飞苦笑了好一阵。“假如没这遗嘱,也许倒是好事。”秦思华却是指的今天,“我母亲在外面也不会上当……
”“这事,小兰刚才在路上已经给我讲了,吕天,在某种意义上倒是比我们有先见之明得多…
…”吴江飞说。“你还是先讲讲遗嘱的来龙去脉吧。”小兰化了点盐水,将削好、切开的一片片菠萝往里蘸,而后递给吴、秦二位。“我这就说,这事,我责任不小呀!虽然我坐过牢,我不服,可我在你们面前,却是有罪的……”“吴伯伯,你不要这么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也不是你的责任。”“是我的责任。”秦思华大为惊诧,怎么到了今天,却又来了个阴差阳错,遗嘱一事,竟归罪于自己所尊敬的人头上了呢?他感到不可思议。他一言不发,注视着老人那张愈来愈沉痛的脸,他不能不相信,老人讲的确是事实……“那时,我动员了你父亲回国,这事,没错,我绝不是认为这事办错了,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谁也预料不到。兴中临死,也绝对不为回国而后悔。只是,他回国后,你祖父在南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那时,他所在的国家,还与国民党政府很好,没有断交,而这个政府本身又很软弱,所以,国民党的大使馆人员,仍在华侨中横行无忌,作威作福。所以,当他们得知你父亲回国后,便派人找了你祖父,对他进行威胁,说他是通共亲属,小心一点。而且放出了空气,说一切通共亲属在此处的财产,将由国民党政府予以没收,就像共产党在大陆对待地主一样。自然,在别人的国家里,他们并不能明目张胆搞抄家籍没,但他们有势力,可以通过种种合法或非法的途径,采取种种曲折的,卑鄙的手段,使你的家产被蚕食吞并。好几年中,你祖父一直在极为紧张的气氛下生活。为了以防不测,尤其是怕自己一旦遇上不幸,整个家业便完了,所以,他便按照国外的遗产继承法,请了律师,请了当地的总督,立下了遗嘱。这就是小兰与玉心见到的那份授权书。遗嘱中说,全部动产与不动产,则由长子嫡孙--即兴中与思华继承。他不愿这笔财产,落到国民党政府手中,而希望在建设社会主义中国的过程中起到作用。”“立下遗嘱后,他便将其中一份,先托人带至香港,而后经过一些曲折,终于辗转送回了大陆,送到了秦兴中手上。”“但是,他也不曾预料出,这份遗嘱经几年周折送回国内后,秦兴中则在反右斗争中遭到打击。而且,从那时开始,他便失去了同国内的联系。”“秦兴中也不知道父亲的生死。直到他临终前,才偶然听到,在别带回的南洋华人刊物上,早些年还有秦恩卿的文字,皆是抒发思念故国的情怀。”“但他比他父亲还更早离开人世。”“他收到遗嘱后,也没主意,因国内的政治空气不对,便找了我商量,当时,我是党组织的负责人,而且在政府任领导工作,先后担任过市长和市委书记,不过,那时也只三十来岁。
我与他来往密切,固然有当日归国的原因,但更多是谈得来,能讲上几句知心话。那时,对有海外关系的人,社会上已经是另一副面孔了。”“对于遗嘱一类的东西,说实话,当时我还真不了解,只是凭当时的革命性,一种直觉,别笑话,这是当年烧罂粟花的干劲,所以,便有着一种本能的反感。”“但出自于对你父亲这类人才的关心,尤其是当年归国途中的手足情谊,我考虑再三,终于劝说道:‘我们是无产阶级,当然不能够有什么财产。这遗产,不好接受的。要按土改和城市工商业改造规定,你有这么大一笔财产,说不定要划个地主兼资本家,可当别论,还有侨务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