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政策的执行却因人而异,不是我说了算的。要是有个什么变化,给你重划个成份,你的科研工作就搞不成了。不是我庇护你,我想,你千万不可声张这事,把遗嘱收起来,甚至烧掉,以免招惹麻烦和不幸……’“你父亲听了我这话,只是苦笑。可当时,我这还算是开明的了,我自己还觉得背离了信念及纪律呢。”“我想,你父亲把遗嘱夹在无望发表的你祖父的遗稿里,既是出于无奈,同样也出于某种深意--我是这么理解的。他本来有充足的理由在三年困难时期中出国,去继承遗产,可他没去,他仍把自己的一切埋在了祖国的土地上。但他却没想到,收藏起来的遗嘱,在十年之后,竟给你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二十年之后,又给你带来了至今仍说不清的不测……但是,首先应被谴责的该是我们。”小兰放下了手中的水果刀,叹了一口气。秦思华一时百感交集,不知怎么说好。国外现在已是风云变幻,生死莫测,心悬在半空之中,可没想到,身边却来了个忏悔者,而且该负最早的责任,而这人,又是与自己及父辈共患过难,深得一家人敬重的。历史,你怎么爱来这号恶作剧呢。吴江飞仍沉痛地说:“财产是罪?得把财产毁灭,给财产定罪,才显示得出无产阶级革命的彻底性?如今看来,是够荒诞可笑的了,但在当日,却视作天经地义。就算这是幼稚吧,当年,当我们的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这么一点幼稚还是不难体谅。可是,在建国卅年之后,却仍要把一个国家弄得一无所有,赤贫如洗,以标榜所谓的革命性,那就不是幼稚了……
总而言之,首先该遭到鞭挞的是我,是我这一类痛苦的理想主义者,是我们遗传下了这种病症,一种本可以使身体产生免疫力的小毛病,却被弄成了溃疡,伤残与差点丧命的血液中毒……是我们给吕天这类寄生虫、阴谋家,投机分子,诈骗犯……提供了孽生的土壤及猖獗的市场,我们对历史是负有罪责的。”“不,不,千万别这么说……这只是几千年来我们这封建专制国家留下的后遗症,不是哪个人责任。”“可我们这一代人呢?为什么在建国后不迅速完成反封建的任务--虽然口头上说得很响,可事实上,我们反成了封建主义的殉葬品,导致了近乎中世纪黑暗的十年浩劫……”“这些,还是交给历史学家去评价吧。你我都说不清的。”秦思华开导说,“吴叔叔,请你来,可不是要听你的忏悔录的。”“我又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没有比这一代革命者更感到困惑、痛苦与悔恨的了。他们所理想的是那么远大、宏伟,可做出来的却这般悲惨、困苦--是怎样的二律悖反?当他们从自身造成的废墟中重新发现新路时,自然的法则又已经不允许他们再真正建树什么了。然而,只要他们的的确确开辟了一条光明之路时,那对他们又有什么可苛求的呢?蓦地,吴江飞发现屋中先人的牌位与香火,悚然的问:“思华,你也来这个了?”秦思华默默地点了头。“可是……也是因为我们么?”“不,这只是一种寄托……是的,一种寄托,并不是迷信什么……不在于形式,而在内容,别去谴责形式,它只是可有可无的,我们只是对前辈的一种敬意……”“什么也不用向我解释,不用……我想,我该走了,海外要是能有好消息,请小兰告诉我一声。”他一下子又显得苍老多了,颤颤巍巍向门外走去。“不,吴伯伯,思华绝对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你误会了……”小兰追了过去。吴江飞站住了,似笑非笑,说:“呵,我不是……是这样的,我肺……不大好,真的,不大好,闻不得这股烟味……所以,有点受不了……坐不住……你们别想入非非,我是抽空来的,时间很紧,对不起,不能久留……市纪委还有急事,小兰知道的,我得抓紧,不然……就迟了……”秦思华一直把他送到楼下。他就这么去了,也许,这一辈子他只会在这出现最后一次了……他可接受任何指责,却忍受不了这室内的香火。他仍旧是个理想主义者,仍旧那么赤诚……小兰告诉思华,他来海滨办理一宗案子,恰巧与吕天有点关系。
他的确是抽空来的,忙得几乎不可脱身。他是出于一种责任感--“但责任感不应成为束缚人的自由发展的借口。”小兰忽地这么说,“我们强调这个太多了。”“难道我们不可以有责任感么?”“这个,与其是有形的,还不如是无形的好。人们在自由选择之中,是不会放弃应有的责任的。用不着杞人忧天,倒是像吴伯伯这样,反而被扭曲了……”“怎么说呢?”“事实就是如此,难道不对么?想想过去……”就是秦思华与吴江飞听出琴声的那一夜,也就是说,他们收到“琴声不复生还,昨天最后一次”……那张条子的前一天晚上,在大楼窗口的外面,在那怒涛滚滚的海隅,确实,有一位美丽又多情的姑娘,用小提琴奏出了她所熟知的许多和知名的音乐大师们关于祖国、关于故乡的乐曲。如果说,过去,她仅仅是为了抒发自己积郁的情感而跑到海滨,拉上一段的话,这一天,不,包括秦思华被撞伤了颇骨的那一夜之后,她之所以演奏这些乐曲,却是奉献给她为之关切、并为之歉疚的人的……她,与秦思华,均是在黑夜的尽头,在死的尽头,寻觅到了光明,找回了生的希望!
生与死,在人的逆境之中,总是紧紧相依的!在她赢得了死亡之后,生的欲望,从来不曾这么强烈,而音乐的力量,更从来没这么旺盛!她忘情地演奏着,似乎要倾吐这几年来曲折的生涯所积郁起的全部心底的话!从浪尖,至波谷,从生的桂冠,到死的花环,她都得到过,经受过她最后才发现,个人的命运,原来是如此密切地与祖国的荣辱兴衰紧紧相依!她,走完了这一代青年所必然要走的路!这是从荣誉的宝座上(诸如小将呀,时代的骄子呀,革命的勇士呀,等等),走向屈辱的牢房的道路!但这并不等于由神化为鬼的道路,而仅仅是人的道路!她还来不及达到艺术上的成熟,这几年的冲冲杀杀,几乎使她的指头都僵硬了!但是,生活上,她算是早熟了,早于同时代的青年,早于这样一个年代!她的爱与恨,在同祖国命运相依之际,已提炼得炉火纯青了!她忘情地演奏,却不知身后,已有人闻声觅来,而且,那人就应和着她的琴声,用激越而又清亮的声音,朗诵起一组新诗:……在急流里折射出如花似锦的青春,莫非只有凌乱的色泽若碎片纷纷?可虚幻的光明不再有人笃信,彤云的暗影正映衬祖国的早晨!祖国,在屈辱的迷雾中,在惊恐的雷电里,我寻回了您被遗弃的爱情,更懂得了,你的尊严,必须于血汗与泪痕建树峻工!
我们永恒的思念就是您,那永不枯槁的春天的面容--我的母亲!演奏者缓缓地放下了提琴,回过头,要看不期而遇的朗诵者。顿时,两人都愕然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接着,两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没一会儿,互相又惊恐地推开了……一个说:“这首诗,不是我烧掉了么?你从哪里寻来的?人世间已不再有这首诗了!”一个说:“莫非我是在阴间里遇上了你?你不是死了么?你讲的,可真像是阴间里的话!”两人拼命地揩着双眼,不相信地看住对方。然而,夜空,是真实的,它燃起了渔火点点;大海,是真实的,它摄下星星一片;琴声,是真实的,它抒发了最深的情感;诗歌,是真实的,它喊出了人民的呼声!“小兰!”“玉心姐!”两人彼此喊了一声,便紧紧地抱在一起,哭作一团!用不着过多的语言表白,此时此地,她们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贴得更紧!两颗心,最后化为一颗心!今后,亿万颗心,也会这般,化为一颗晶莹剔透的心。“好久以前,我就听到了你的琴声,可一直解不透是谁?几回寻找来,你却已走了,也许,是躲起来了……”小兰这么说,“可你怎么还活着?”“上次碰见你,我就在想,你怎么会跑这个地方来?把你弄回厂去,莫非你还舍不得这个地方么?现在,有点明白了……不过,你的诗,能给我看看么?”海玉心说。小兰递过了手中的诗卷。“这么厚一叠,噫,这些纸,我在牢里见过,呵,我知道了,原来是你捣的鬼,天天给送面包、纸和笔,是么?干嘛瞒着我?”“可你,拉琴也瞒着我,你现在为什么还活着,也瞒着我呀……”海玉心噙着眼泪,说:“莫非活着还是个谜,而死了倒还什么都明白了么?不,我活着,要活看个明白,所以我活下来了,这很简单!我不曾想到死,在死的一瞬间,我还要活,活着把死神撵跑……”“玉心姐,你精神有点那个吧……”“不,我现在更清醒了。倒是过去,才真正有点错乱!”“那么,我们是活着重逢了?”“是的,我们是活着重逢的,不过,难道不允许死后的重逢么?小兰,我今天想到,该有多少冤魂,只能在死后重逢呀!”“玉心姐,你别吓我了,别老讲阴间里的话!”小兰流着泪,哀求道。海玉心没作声了。天边,似乎闪出一丝曙光,海水反射着青光……海玉心眼里的泪干了,却有火在燃烧,她把琴交给了小兰,说:“接着。我要去挽回我一生中最后一件可能有负于祖国和人民的事。明天,这个时候,你就拿着这只琴,就在这个地方等我。如果我没来,那就我出事了,”“玉心姐,你要干什么?”小兰紧紧地抱住她,哭着问。“你猜得出的,也会知道的。”“可你不能乱跑了,他们不会放过你的。”海玉心的脸上,凝结了一丝微笑,她说:“别紧张,也说不定明天还能来呢。现在,快天亮了,这个时候,是守夜的人也打瞌睡的。何况他们都是些黑暗的动物,守不到天亮。所以,我得抓紧时间,赶快去,真的,再不去,就迟了,不能把时间留给他们,放开我,小兰,让我去吧!”小兰松开了手,悲哀,深情的说:“明天,我要等你到天亮。”于是,海玉心出发了,远远,还回头向小兰招手,这一次,她们才可能是真正的永诀。
小兰守在海边,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忽然,她见一队队摩托车从市区开出,直奔海玉心跑去的方向……没多久,又听到了两声枪声,“砰,砰!”她的心悬了起来。第二天夜里,她知道等不到海玉心了。她甚至怀疑昨天夜里遇到的只是海玉心的灵魂。于是,她给秦思华的囚室,送去了那么一张纸条。然而,就在收到纸条后不久,囚笼外的大铁门,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轰--隆!”一般,是把人倒拖进来,铁门才需要大开,发出很大的响声。脚步声,接近了秦思华的囚室。猛然间,门上的锁“咣当”地响了,“叭哒”,锁开了,紧接着,“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一个血淋淋的身子,被扔了进来,摔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吕天的怪脸出现在门口,他冷冷地说:“这下可好了,让我成全你们吧!”正待扭头去,他又补充了一句:“护理人员也给解决了!”铁门一关上,吴江飞便扑了进去,要扶起扔进来的血人。可是,他突然吓了一跳,只见这个蠕动着微微地抬起了的头的上面,竟有很长的头发,是弄散了的发辫,扑了满脸、满肩。难道,这是个女的?
不,也许是多年的囚犯,没有剪头,才落个这么长的头发……吴江飞疑惑着,又趋上前去。然而,那人开腔了:“水,给我水喝……”这声音,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吴江飞一惊,问道:“怎么,把女的也送到这里面来了?”“他们是禽兽,不是人……给我水喝!”那女的答话道,她全身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吴江飞把晚饭时残存在口盅里的小半口水给送来了。那女人微微侧过头,贪婪地把水喝了,可是,连嘴唇都没打湿,便问:“还有么?”“没有了,还算是你有口福,剩这么一口。”“我知道,这里就是这样,惨无人道。”“你被关过么?”“没有,这是第一次。”“那你怎么知道的?”“我来过这个地方。”吴江飞只觉得声音比较熟悉。可牢里的灯已灭了,看不怎么清楚,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在什么地方见过,于是,他说:“你坐起来吧,干嘛老伏在地上?九九严冬,地上够冰冷的了。”地上的人蠕动了一下,却仍没有起来,也没有答话。“是伤得过重,要我来扶一下么?”“不,不,你别来……”又是很久一阵沉默,“我伤不大重,没关系……”“可你不能老伏着呀!”“我……”回答的声音里,充满了屈辱与羞怯,“我不能起来……”吴江飞懵懵懂懂:“伤重了,就别推托了,一个牢里的人,没什么客气。”终于,那个女人鼓足了勇气,说:“你能给我拿一套衣裤来么?什么样的都行,只要能穿,能穿……”她又羞怯地伏了下头。这下子,吴江飞明白了,他转过身去,愤愤地想,简直比禽兽都不如,居然把一个女人全身剥光,赤裸裸地扔了进来,难怪吕天还厚颜无耻地宣称什么“成全你们”。这,连起码的文明与道德都不讲了,还谈得上进行一场什么革命。卑鄙、无耻,下流这类词句,都不足以形容……他解开了桌下一个小包,翻腾出几件破旧棉衣--均是干校用的,补丁加补丁了,便往身后扔去。“就这么点衣服,先穿了吧。天气这么冷,简直是成心害人,杀人不见血。”吴江飞对着窗外说。地上的女人慢慢地爬起来了,把衣服抓住,舒开,正要往身上穿。这时,秦思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刚刚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还以为是作梦,问:“怎么回事?”那女人急忙用衣服掩住胸脯,转过了身去,背对着秦思华与吴江飞。没多久,她便把衣裤全穿好了。她回过头,走到了秦思华“床”边,半跪了下来,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