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由于头部发痛,秦思华已经闭上了眼。她抚着自己身上的伤痕,看住秦思华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部,暗暗地垂泪,一时间,思绪万千,无从理起。这时,吴江飞在问:“衣服穿好了?”“穿好了。”女人答应了一声。吴江飞一回头,见她跪在秦思华身边,好生奇怪,走过去,只听见她在半昏迷的秦思华跟前喃喃地说:“……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也许是安排给我的赎罪机会……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没有最后了却你的心愿。原来,我把你们这号人看得比妖魔鬼怪还坏,结果,妖魔鬼怪是在我们当中。得其反,你们里面才,才有真正的好人……上一晌,有人这么说,我还不信,现在,我明白了,也相信了。可是,你能原谅我么……”得了,莫非送进来的是一位女疯子?吴江飞一时没听明白她这番话,倒有点惊住了。可是,这时,秦思华睁大了眼,恐惧地说:“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到这里面来了?”吴江飞急忙问:“小秦,她是谁……”“她,是我的专案组长……”秦思华用一种奇怪的腔调在说,似不解,又似讽嘲……“怎么,专案组长?”吴江飞大吃了一惊,走上前来,看住了女人的脸。是的,正是他那天在办公室里见到的那位女专案组长。尽管脸上已有了不少伤痕,可是,那如点漆的瞳仁,仍灼灼有神,柳叶般的双眉,依旧斜斜搭下。她轻轻地把头发挽到脑后,额头更显得明亮。两颊的小酒窝已辩认不出了,因为周围有不少血痂。尽管如此,却一点也掩不去美的光彩,在昏暗的星光下,她竟有如姗姗来迟的女神,苍白的脸色,反射着来自窗外的任何一缕星光。是的,她正当妙龄,青春年少!“可是,她怎么来的呢?莫非是为我向她滔滔不绝的讲了那番话,把她唤醒了,如今,醒着是有罪的,她倒不如睡去好。这么说,是我害了她。又是我害了一个人……”吴江飞独自一人在寻思着,陷入了深深的内疚。的确,她就是海玉心。是命运把她抛到这里来的,也是她自己情愿来的……她没有死,两度面临着死神,她都不曾被攫去,而且活得更美,更有生气!连她自己也认为是奇迹。当她从三楼上纵身跳下去的时候,她情知会摔死,可心里却在祈祷,还不能这么快就死呀,得把家里安排一下,免得连累家里呀,说也奇怪,她落地,双脚弯曲,竟就势打了几个滚,好好的,全身连个伤处都没有,皮都没擦破,果然活下来了。待到吕天追下楼时,她已经风快地跑出了上百米,连吕天也没追得上。她当时就准备跑回家,可在半路上,就发现吕天踏着一辆单车,骑向她家里。
幸亏她隐身在语录牌后面,才没被发觉。不过,她发现,吕天只是派人潜伏在她家周围,并没进去抄家,大概是等她回来。她想上小兰处,可又想,小兰说不定也会被盯上了,吕天知道她和小兰的关系。左思右想,她才决定到了一个好几年不见的音乐学院的同学家里。正如她所预料的,一般群众,包括当年的红卫兵战友,都已经有所觉醒,这位同学,也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一说就妥了,她就住下了。住下后,很安全,因为同学家有阁楼,不引人注意。可是,她自己心里仍很不安,因为小兰交给她的那部文稿,即秦思华祖父的遗稿,还放在自己家里,连累父母不说了,光一份“授权书”就已经斗得秦思华死去活来;如果再出部稿子,吕天反正是无事也能生非的,岂不会把秦思华置之于死地?为“授权书”,她已经很对不起秦思华,因为是自己提出把它抽出放到抽屉里的,以至于没同文稿转移,惹出这么一场大祸,如果让文稿落到吕天的手,岂不会招惹更大的不幸……当她看清吕天一伙人的丑恶嘴脸之后,她就体味出小兰的劝告,认为“牛鬼蛇神”中才有真正的好人,对秦思华的印象,全转过来了。吕天对她的栽诬,她还引为内疚,为自己没真正那么做而遗憾。于是,她决定,一定要把那部文稿救出来。就在与小兰见面的那个晚上,她再度潜到了自己的家附近,早两晚,她已去过,可鹰犬遍地,没法子进去。慢慢地,摸索出了规律,发现这伙人到快天亮时都一个个溜了,没溜的,也裹在大棉衣里打瞌睡。果然,她潜入屋里,还没被人发觉,可是,当她提着文稿出门后不久,一个瞌睡虫却偶然睁开了眼,发现了她……于是,一场追捕开始了……枪响了!可子弹,只擦破她右臂一点皮,死神依旧没把她请去!正直的人,本身就有活下去的权利!然而,她仍旧被俘获了。以后,审讯、侮辱、毒打,就不是笔下可以描绘的了。吕天的卑鄙与无耻,是读者不难想象的,何必弄脏这笔下的白纸呢?何况海玉心至今仍倔强地活着,一直被扔到这间牢房里呢?
这一切,无论是吴江飞和秦思华,都不可能预料到。包括文稿的下落,他们更是一无所知……可是,现在,海玉心还不能对他们讲,还不忍心对他们讲!她只为“授权书”所导致的灾难,而对秦思华深深的抱愧。此际,她正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要去抚摸秦思华头上的伤口。琴声,难道真不复还了么?难道它不可以用心声代替么?小兰倒是写错了这么一句话。人,也许在灾难中才能达到理解,而在欢乐中却不可以有心灵的契合--所以,人生成就该是受难者。由此,便可以引出人道主义的出发点了么?某些人凭此便可以喋喋不休--这总得承认是唯心论了吧?回忆起这一段经历,秦思华总是肝肠寸断。不,人类本来是不应有这么多的苦难的。这些,大都是自己制造的。圣·巴托罗牟之夜,法西斯、麦卡锡主义,“文革”……不都是人制造出来的么?历史更多的是非理性,理性是人赋予历史的。人也一样。人就是历史。人在苦难中造就了自己,也造就了历史。诗人陷入了哲学思维。为什么会想这么多呢?哲学只能解释一切,却不可以缔造一切。所以,你凭此也推断不出海外母亲、玉心的凶吉来。是呀,一连几天都没信或电报了。莫非只有等待?秦思华如坐针毡,怎么办?“你是怎么来的?”秦思华一清醒后,马上又这么问。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已经经历了不少挫折、艰难和曲折,对任何事情都不会那么轻率地相信,甚至怀疑这里面有鬼。当然,鬼必定是有的,可是什么鬼,他却一下子无法弄清。几个都是同案的,按办案规矩,“同案犯”是不能在一起的。
而吴江飞来了,连办案的组长海玉心也来了,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海玉心看出了他的疑惑,不知怎的,内心既有委屈,也有惶恐,好想说是为了文稿的事,可是,不单止这么件事,何况,文稿的事一说出来,也够秦思华急的,而秦思华正处于生命垂危之际。她心如刀绞,急促地思索着,最后,她终于嗫嚅着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长得美?”“美,什么?美也是罪?”吴江飞诧异地说。秦思华揶揄道:“这年头,真、善、美,皆是罪大恶极。连正直也是罪,诚实是罪,爱国也是罪!不过,我倒想不通,你的美,何以也化为罪?”海玉心仍听出他反感的成分,叹了一口气,方说:“对于某些人,对于某一段时间内,它可能是一种财富,一项资本……可是,在历史的明鉴面前,真正的美,都会转化为某些人心目中不可容忍的罪孽……”她把额上的散发轻轻撂开,窗外透出一阵寒风来,她牙齿竟打起架来了。吴江飞听到了这一声音,便把身上的棉衣脱下来,递给了她,说:“我坐在被子里面,没关系。”海玉心感激地穿上那散发着牛粪、禾草及泥土气味的棉衣,便追叙起吕天对她的“追求”,不,耍流氓,无休无止的纠缠,卑劣无私的低下手段,以及龙副主任的压力,反抗,最后从三楼上跳了下去……她回避了吕天诽谤她与秦思华之间关系的那一段威胁,也省略了为转移遗稿而被追捕的过程:“……我万万没想到,这竟跟文化革命前看的旧电影一样,一个人若长得好看一点,便会招至无穷无尽的灾祸……”秦思华闭上了眼,慢慢地说:“……这也难为你了,可是,当日你却那么忠心耿耿地为虎作伥,这不也是罪有应得么?”这段似乎说得很从容,很平静的话,却似一把冰刀,切进了海玉心的心坎,她一脸惨白,嘴唇哆嗦,话语全无。却是吴江飞,指责起秦思华来了:“人家已沦落到这般田地,与你一般命运,难道你还有什么可苛求别人的么?”“我进这里,是因为别人的诬陷--当然,也少不了这位专案组长的一份。
而她到这里,却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秦思华把头侧到了一边。“你,你未免太不通情理了吧。”吴江飞掉脸对抱住双肩倦缩在墙角的海玉心说,“你不要计较,他这号知识分子,也难怪,有那么一股子迂气,死心眼。”“不,不,我是有罪,真的,有罪!”海玉心一掩脸,竟哭出声来。“刚才,他们那么打我,侮辱我,我都没有伤心,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是无辜的。可是,在你们面前,我……”吴江飞那不安的预感给证实了:“那么,你是听了我那一段话,才……”“不,不单只听你那些话,还有很多,我是有罪……他说得对,他这次被打成这个样,就有我的一份罪……”秦思华借星光诧异地看住她,不作声了。吴江飞却不解地说:“这怎么怪你……是呀,小秦,这次你是为什么批斗的?你一直没提起,老是半睡半醒的……”“我也不清楚……会上也没怎么听得清,反正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思华费力地思索着,“好像,有一份什么东西……”“是遗嘱,遗产的授权书。”海玉心抢着说。“可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许是无中生有……”“不,不是无中生有。”海玉心与吴江飞,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了这么一句。秦思华奇怪了,问:“难道不是他们栽赃么?”吴江飞没听他的,却问海玉心:“你怎么知道这回事?”海玉心一脸懊悔,说:“这份东西,是我在陈玉烨家中发现的,可是,只能怪我,没把这份东西收捡好,落到吕天手上了。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场批斗会,害得他……我,是有罪的,我不该把这份东西取出来。”秦思华不明白,说:“可是,即算是我爸在时,我也没听说这么一样东西呀?”
海玉心也感疑惑,忽然想到什么,问吴江飞:“那么,你又怎么知道的?”吴江飞沉默了,鼻孔出着粗气:“也许,我不应该在这里讲这些事……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提起这一件事呢?可现在,也只剩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了……”秦思华突然坐了起来,说:“那你快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还是等你身体复原了再说吧……日子长着哪。”吴江飞迟疑地说。可是,秦思华却更加急切了,说:“老吴,你还是说了好,不然,老悬在我心上,我会连养神也养不好,反还妨碍我身体复原。他们斗都斗了,你为什么讲不得?不白之冤,我就是死,也难以瞑目。”海玉心也帮起秦思华来了,说:“老吴,我看你还是讲了吧,你看他急的。”吴江飞叹了一口气,良久没作声。窗外,一阵阵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虽说是在南国,可冷起来,还是砭人筋骨的,何况这已失去了人间温暖的囚室呢!窗外,仍不时飘落过几片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上帝呵,你在南国,也仍旧是这么不公正的,纵然这里无有雪的洁白去掩饰大地上的血渍与泪痕,可你,仍想攫取这里最富足的树叶,去一层层地复盖大地上的一切创伤……时间,可真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么?为何这么久了,仍要在后一辈的心口上划下一刀?吴江飞终于没有讲--他心中认为,只要讲出来,秦思华的不白之冤就不成其为不白之冤了,不知者无罪。但他不讲,却又为十余年后的不幸埋下了伏笔……不,即算他讲了,对十余年后海外发生不幸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历史并不以他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知道的,太多了,不知讲什么才好……”他叹了一口气,故意把话题岔开了,“我说不是无中生有,不过就是说,他们总归在捕风捉影罢了。如今,有与无,真与假,不早弄得一团糟了么?犯不着去寻根究底,犯不着。”海玉心不解地看住了他。秦思华有点明白了,不再追问。“我现在看清了,”吴江飞继续说,“他们要毁灭的,正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第一宝贵的东西--人!
你爸爸不就是这么毁灭的么?还有多少人才呵,包括你,还有这位小海姑娘,为了毁灭人,他们什么卑鄙的勾当都做得出,什么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了!可以说,我也参与了整你父亲秦兴中的阴谋,尽管事先不是密谋者,把他宣布为‘中右’的是我……可是,多久,我这个抓右派的,也被当作与右派划不清界限的右倾分子受到了批判处理。直到那时可以说,我才算真正地坐下来思考问题,认真去钻研马克思、列宁的理论。我发觉,他们做的一切是有悖于我们国家、我们民族的利益的,也不符合马克思列宁的根本观点……也许,你们会认为我是在忏悔,外面的人,会认为我向你们投降,可是,一个人,是要经历一些艰难曲折才能成熟起来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这样。不过,灾难的代价,却不要太大了才好。”海玉心品味着吴江飞这么一段话,尤其是咀嚼着“一个人,是要经历一些艰难曲折才能成熟起来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这样”这么一段话,不久以前,所见的陈玉烨的遗书中,不也包含有这么个内容么?而自己的生活道路,难道不正是这样么?海玉心渐渐明白了吴江飞的用意,投过去了感激的目光,双手把穿上了的破棉袄又紧紧地箍起来,以抗御住袭来的严寒。她说:“老吴,这怎么能怪到你们头上呢?你们是第一批受害者,我还参加批斗你了呢。”“不,我举一个例子,你就明白的。反正,你们都知道秦恩卿,就是思华爷爷的那部遗稿的事了……”当吴江飞说到这里,他发觉海玉心脸色骤然大变,并且不自然地垂下了头,不由得满腹狐疑,但仍继续往下说,“这部稿子,他爷爷托付回来,正是相信祖国能收下它,发表出来,与千百万爱国者引起共鸣,没想到,那样的作品,国外不能发,国民党禁止它,可送到国内,还是不能顺利出版。待送到出版部门时,又因为作文字上的订正,把时间耽误了。紧接着遇上了反右,差点被当作毒草抛了出来。当时请示了我,我也说,根据目前的政策,还是暂缓发稿为妥,这一缓,就十几年了。可是,为什么我们连这样的稿子也不能用呢?我也翻过那部稿子,现在回忆起来,更感到里面充沛的爱国主义情感是何等地可贵,它喊出了海外孤儿的愿望,希望祖国富强起来,使他们不再是孤儿,有可靠的后盾……这又何止是海外侨胞的愿望呢?祖国的人民,又何尝不这么想呢?早年投身革命的老前辈,不也早这么想了?也许,旁观者清,在海外,更感到祖国富强是何等迫切……可我,当时,还劝秦兴中,把这部稿子,同那份遗嘱,一道藏了起来,不要再拿出来了。就从我对待这部稿子的态度开始,再看现在对一切文艺作品的讨伐,难道不也是一脉相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