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被批判处理后,有所觉醒了,认为这部稿子还是好的,可以发表,但是,我的身份以及以后的形势变化,却不可能再让这部稿子拿出来了。我很后悔,如果当日发了出来,即算挨了批,总归为历史、为祖国做了件好事。可是,我没能做到,这可是终生引以为憾的呀!”他愈说得沉痛,海玉心的头就伏得愈低,最后,海玉心的头全埋到了两膝当中了。可在透进来的稀微曙色中,他看到,海玉心的身子在抽搐着,仿佛在经历一场极大的痛苦……正在这时,秦思华又坐了起来,急切地问道:“可是,现在这部稿子在哪呢?”吴江飞说:“你爸爸托付给了陈玉烨。”“这我知道,可是,现在,陈姨已经不在了,稿子可在什么地方呀?”秦思华心里像有爪子在抓着似地发痛。“可能,在她女儿那里。”吴江飞说。“不,不在小兰那。”海玉心心焦地说。于是,两个人同时看住了海玉心,不约而同地问:“这么说,你是知道的,是的,你应该知道……小兰是谁?文稿到底在哪里?”海玉心一下子被问住了,她感到自己失口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半晌,才说:“小兰是陈玉烨的女儿,莫非你们忘了么?两个月前,她还在这里当工纠。妈妈一死,她就被调回去了。你们这里的面包,就是她送来的……难道你们不晓得么?”秦思华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她……可是,就是你来前不久,她还送了张条子,说:‘琴声不复生还了,昨天是最后一次……’,莫非是她出了意外?为什么文稿不在她那里了?”“不,她没出意外……不过,今晚,她还会来么?”海玉心急切地问,她看住窗外的曙色,那在昏暗中透出的一丝光明,充满了希望,如果她今晚就来,那……”“不,”秦思华说,“不一定每晚都来的,我也摸不透她的规律……可是,文稿究竟在哪?
你是办案的,总应该知道一些。”海玉心咬住了嘴唇,只是摇了摇头,说:“要是小兰今晚就来,那……”“你说呀,文稿在哪?”秦思华急得身子摇晃起来,可见海玉心神态不对,便不安地补充一句,“难道,也落到专案组了?”“不,还不一定,不一定……”海玉心说。“那到底在什么地方?”连吴江飞也感到不对头了。可海玉心只是咬着嘴唇,摇着头……临近出国访问的日子了。这么些天来,既没有母亲的信,也没有海玉心的信,什么人的信也没有--连国内的人知道他近日要出国,所以都不写信了,而他,却一天到晚跑收发室好几趟,弄得福老太太大为狐疑:“思华,你等女朋友的信么?到底有了!知道这个滋味了吧?”“是的,是的。”思华也不否认。然而,个中滋味,谁能体察?离出访只有三天了。这天,他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给小兰挂了个电话,小兰正好在报社,很快接通了。他对小兰说:“吕天的通缉令,你还留着吗?”“留着,你问干嘛?”“赶紧给我送来。”“你要这干嘛?出国还有用?”“有用。是了,你赶紧找找吴叔叔,请他把市里掌握的吕天的罪行给我一份……”“这些东西,在国外莫非有效?”“我找大使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急了?”“一直收不到玉心的信了……她很可能出事,自然,是为了对付吕天,所以,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不,也许早已出事了……但愿能有所补救。”小兰沉吟了一会:“我马上去办。”把话筒放下,秦思华往后一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几天,虽说要出国了,可没有一个好梦,全是血淋淋的--宛如十年前那些血腥的一幕幕又在重演。海玉心又给打得浑身红一道紫一道,而慈爱的母亲在焦虑中昏厥过去,吕天一伙还在张牙舞爪……这仅仅是梦么?不,是一种预感,心灵沉重负载的一种展示,一种无法解脱的被迫害者沉积的意识。人,对痛苦总是刻骨铭心的,对欢乐却往往轻轻放过,心灵只是苦难的贮藏室,到一定的时候又要释放出来,以至贯穿了整整的一生。苦难便是人的心灵史。秦思华更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是呀,他与海玉心接近、理解与相恋的第一幕--同时也是最后一幕,不也是充满了血腥、苦楚与灾难,乃至于死的威胁么?从此,这一幕便在心灵中定格了,不可移易了--除非会有新的奇迹,而现在,这奇迹却不会出现了,因此,这幕更为强烈、更为深刻、更加惊心动魄……记忆,你也是残酷无情的。忘却,不!那是办不到的,尤其是这一幕。拂晓前的寂静,是充满了不安的。气温特别低。在南方,这样的低温也是罕见的。看得到窗口外的台上,已打了一层霜,窗玻璃上,也结了霜花,五花八门的。秦思华已经躺下去了,他冷得受不了,缩在被子里还直打颤,牙齿“格格”地响。吴江飞去捂他,可也没用,用吴江飞自己的话说,人老了,身子早下了半截冰窖,捂不热别人,倒还要扯了人家的热气。
可秦思华,伤重,又失血过多,却更加畏寒。最后,连吴江飞那床被子,也揭了过来,盖到了他的身上。他们是一宿未眠了。为了让秦思华分散注意力,不再让寒冷裹住,吴江飞一边给秦思华身上抹擦着取暖,一边轻轻地哼起了他早年在海外学会的、流行在华侨中的歌曲:“深院静,月俯首,西风正向人吹透,一行雁影,缭乱我心头……”慢慢地,连秦思华也跟着哼起来了。这是有名的《游子悲秋》,凡是海外的华人,都是会唱的:“水青青,云漠漠,雁鸣一声头顶过多少游子把肝肠抹搓……”海玉心仿佛想起了什么,喊道:“秦老师,你还教我们唱过这支歌……”“乱石滩,横岭坡,重重叠叠唐人墓,向着北方,无言默默。神州恋,离魂歌,雁影可能魂伴着,回家转过,“回家转过……”这时,秦思华也想起了什么,问:“你可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海玉心轻声说:“学生总是记得老师的……”“可是,你们大了,常言道,女大十八变,何况我们这次相见,还有着相反的身份。”秦思华叹息着说。吴江飞也想起了什么,又沉吟道:“琴声不复生还……莫非是指你,你怎么知道小兰送东西?不,我好像什么时候还见过你……”海玉心凝神看住他,摇了摇头。“那么,琴声……”秦思华问道。海玉心没有回答,她慢慢地哼出了莫扎特的《思念曲》的旋律来。于是,秦思华又像回到好多年前,记起了一位小姑娘为他的诗朗诵而即兴伴奏,又想起了不久之前,窗外第一次飘来的琴声……莫非,都是这么一位姑娘么?刚才,自己是太多疑了……吴江飞目不转睛地看住了海玉心,也在拼命地搜索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一切,发生得并非很久,很久,他确实是见过她,而且是很不寻常的时刻……海玉心激动地伸出了手,把秦思华那双冰冷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三人,嘴唇都在微微抖动着,仿佛都想起了很多,要说很多的话……
可玉心只说了一句:“我钢琴还弹得更好些,可惜……”骤然,革委会大楼楼顶上的喇叭,刺耳地叫了起来,压下了他们彼此倾吐的心思。在一阵呐喊似的音乐之后,传来了麦克风被敲响的声音:“咯,咯,咯……”有人在试声:“听得清么?听得清么?”没一会儿,传来了吕天那假斯文的声音:“同志们、战友们、革委会的工作人员,今天,要宣布革委会一个重要的通报。现在,我们请龙副主任宣布这个通告。”而后,他一个人在麦克风前拍了几巴掌。接着,有人在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接着,便传来了龙副主任那一副官腔:“现在,宣布革委会一个重要通告。”呼啸的北风,把他的声音遮断,囚室里的人们,只能听到一些字句:“……查原文教办专案组组长海玉心,严重丧失阶级立场,为反动文人、特务分子、大地主大资本家秦思华所腐蚀拉拢,公然泄露专案中的重大秘密……狼狈为奸,串通一气,破坏专案工作……在革委会内部,居然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正是目前阶级斗争白热化的反映,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说明阶级敌人正在重新使用拉出去,打进来的反革命策略……”秦思华不觉反过来抓住海玉心的手,问道:“怎么?你原来是为我……”“不,不……”海玉心心里有点慌乱了,“应当说,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祖国,是你的诗,教育了我……”然而,高音喇叭又以更强的音量,压倒了他们的对话:“……这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据近日查证,海玉心,原来就是混进专案组的异己分子。她每每声称自己是世代工人家庭的子女,可是,一查,不对,就是她祖父,海聂中,当年就已经离开祖国,到南洋谋生,不,去当洋鬼子的奴才,有着非常复杂的海外关系,所以,她同情秦思华,甚至与秦思华鬼混到一起,就不足为奇了……”秦思华仿佛明白了什么,急忙说:“原来,我爷爷写的聂海中,很可能就是你的爷爷……”海玉心说:“这我还不知道,看来,他们的外调倒是无孔不入的……不过,我爸爸说了,爷爷就是死在自己国家的大海里……”吴江飞听他们这么说,不由得感慨万分:“原来,都是一家人呀!患难相依的一家人哪!该走到一起来的人,不管怎么远隔千里,有着怎样重重的障碍,也总归会走到一起的……我祝贺你们……”高音喇叭,又在拼命地叫着:“由于海玉心的干扰破坏,秦思华的专案受到严重影响,至今,他隐藏在外的一部两百万院的反革命文稿,仍未能归案……鉴于这一严重情况,革委会决定,即日将海玉心隔离审查,责令其交代问题……”接着,又是吕天在广播里领着喊了几句口号:“坚决拥护市革委会的通报!”“海玉心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严惩反革命分子海玉心!”“……”一切,又归于沉寂,天色已经大亮,但早晨的寒意却更重了。秦思华哆嗦地说:“那么,文稿还没落到他们的手上。”“没有。”海玉心的手凉了。秦思华又问:“那么,在哪呢?”海玉心仍摇头:“莫非……已经毁了?”秦思华一阵昏眩,他预料到了最严重的情况。“也不,也不。”海玉心低下了头。“可究竟在哪?你说呀!”海玉心指着墙壁,低声说:“他们早已安了窃听器……”“那么,你--”秦思华掏出了铅笔。然而,海玉心却没有接过他的笔,仍是痛苦地摇着头。秦思华情知不妙,头往后一仰,昏迷过去了,全身,由于天冷,开始凉了起来。吴江飞俯过去,摇着他:“思华,思华!”海玉心也拼命叫:“秦老师,秦老师!”然而,秦思华双眼紧紧地闭着,鼻孔只剩下悠悠的一丝气息,一摸手上,已经冰冷,慢慢地,胳膊也有点凉了。吴江飞惶急地说:“这么下去,没有暖气,他就会冻死的,怎么办,只怨我是个老头子,身上没一点热气。”可他仍解开了衣服,把秦思华抱在怀里,还不住地在秦思华身上擦着。
然而,秦思华还没醒过来,而且呼吸也显得微弱了。海玉心把棉被往秦思华身上盖,可吴江飞却说:“不行呀,你去打门吧!他自己昏过去,没有热量散发,我这老头子也捂不出多少热气,你还是赶快打门,送医院急救吧!”海玉心走到门口,拼命地擂了起来。然而,好几分钟过去了,外面仍没半点动静。待她停下来,隔壁牢房里有人喊:“别擂了,工纠全都吃早饭去了,没半个小时不会回来……”海玉心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走回吴江飞身边,伸手探探秦思华身上,比刚才又要凉下去一些了。脸上,似乎泛起了一丝微笑。她忽然想起,凡是被冻死的人,由于肌肉收缩,脸上都是笑的,莫非……她不敢往下想了,再摸摸脉搏,脉搏更弱了。吴江飞急得只知说:“怎么办?怎么办?”突然,海玉心在他面前坐下了,并且立即解开了棉衣的纽扣,断然地说:“快,把秦老师交给我,我年轻,身上的热力足一些,迟了,会来不及了,快……”边说,她边伸过了手,要从吴江飞怀里把秦思华抱过去。吴江飞开始还有些犹豫,可马上领悟过来了:“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抬起双手,把秦思华送到了海玉心的怀里,海玉心顺手还拉过那床被子,把秦思华与自己裹到了一起……直到这时,海玉心才察觉自己在做什么,脸微微地泛起了红彩……可是,此时,不这么办,又怎么做呢?秦思华冰凉的手臂,贴上了她的身子,她不由得又把秦思华紧紧地抱住,好把全身的热流传给这个垂危的人。这时,同情、怜悯,还有欠疚、愧悔,以及一种一时也说不清的感情,在她胸膛里搅和在一起,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不过,这一切,统统化成一种热力,一种挚爱人生、挚爱祖国的热力,从身上传出,传给了那个她曾经崇拜过,又曾经仇恨过,而现在抱在自己怀里的那个人。吴江飞察觉,海玉心已经不顾一切,把秦思华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连脸,也贴在了秦思华的头上。忽然,记忆的火花闪烁了一下,他想起了,她,就是好几年前,那位神奇地出现在两派武斗战场中间的那位姑娘!是的,是她,是她曾拯救过自己和秦思华的生命。那一次武斗,其中一方被围困得没办法了,居然有人提出,就用这些“走资派”、“牛鬼蛇神”当挡箭牌,推在队伍前面,以掩护突围。反正,那时,“牛鬼蛇神”本身就是一钱不值的,打死了也不当一条狗,狗杀了还有狗肉吃,“牛鬼蛇神”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