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1994年中考,学校派我带队去L中学监考。L中学热情招待,中午安排了饭,绝对便餐:包子、啤酒、蒜肠凉粉的冷盘。考点负责人,L中学教导主任说得实在:学校经济条件有限,招待不周。话的确诚恳,学校捉襟见肘,历历可见,还要筹措一笔招待费,当时以至现在,我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考场上有两点很触目。一是座位密集,位距绝对小于规定,教室两边都宽宽甩着空儿。其中一个考场仅l0名考生,也在教室中央簇成个小方阵。二是考生浮动,左顾右盼,小声交流。几次严厉警告后,便隔三差五趴到桌上开睡了。对面一个考场,有个考生从未安稳过,伸长、脖子四面看,弊形毕露,却无人制止。考后两天,一位教师给我带来消息:L中学学生说你了。人家说,学校把座位都给我们排好了,l个好的周围4个差的。就那大个儿,死盯着我们。听说学校还请他们饭了,该叫他给吐出来!
在我外出监考的3天,我们学校与中考正同步进行高二会考。我是高二年级组长,回校后,马上听说了会考的一些场景:
其一,考场内一片翻书声,撕开的书页满场传递。有人公然把书摊到试卷上。和监考老师对上眼了,也只嘻嘻一笑。越抄胆越大,监考老师一再哄劝:这是会考,差不多及格就得啦!
其二,场内竞有人离座去抄。先交卷的在考场间,从窗子、后门传递答案,有的把答案贴到玻璃窗外。监考老师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大喊:你们别太肆无忌惮啦!当场将两个考生记入考场记录。可是,收卷后一经央告,最终,记录一撕了之。
其三,一个考场只有排号最后的3个考生,仍不碍作弊,回头、商量如履平地。监考两位,闷头大睡。
问起为什么竟会如此,担负监考的一位老师说:我们校长嘱咐了:人家是重点中学,不比咱们学生,监考悠着点儿。问为什么这般特殊照顾,那老师笑笑:关系学生一辈子呗!真是好心行方便!其实,有的考场也挺好,作不作弊,主要凭考生自己,凭考生的人生准则、行为规范。可是,在如此放纵监督的机制下,这准则和规范不等同对自己的惩罚吗?严格自律的学生也太不领情、不识时务了。苦读,不及格,活该!
会考不及格,由区教育局组织补考。照理说,各校补考都有带队,顶替代考不大容易,但却大有人在。一位工作人员说:准考证明明是大胖子,来考的却是小瘦个,轰出去,可好,一会儿来了个女生,太欺负人了!大家一商量,查!揪出一大堆代考的,有个学校十来个。查了轰了也就完了,带队的责任呢?学校的责任呢?知不知情,有意无意,心照不宣。
代考最多的是体育,体育不及格,不能高考。高三测体育时我和班里同学凑到场边边看边聊。你看这1500米跑得多快,高三的真棒!我说。学生噢地乐开了:领先的那几个全是高一田径队的,明年我也找人代我跑去找体育教研组长,把代跑的指给他。是吗?他很吃惊,我去问问!后来一位高一班主任告诉我:代跑的是我们班的,事先问过体育组。再后来你明白:哪校不一样?不这样是大傻瓜!裁判只管掐表,谁对照片?说为了各校那桌酒饭,为了彼此彼此,都未必,谁愿意较真,谁又敢较真呢?
令人齿冷心寒的事实给我强烈的冲击,我欲求恬淡而不能,在熟人朋友聚谈中不时涉及到这个话题!
郊区H中学一位老同事对我说:作弊,都知道,都不管。孩子就靠上中专、改户口闯出这沙土窝。谁家孩子考出去,谁家放鞭炮摆酒席;考不出去的,家长也抬不起头。村挨村,乡靠乡,谁不讲个情分?反正全县统一战线,向外争中专名额呗!咱不干,别人照干,吃亏的不是自家孩子?我们学校死性;有的学校集资给监考老师送礼,老师对家长说:送不送,你们自己看着办!开考前,每个考场讲台上一个红包。有个新老师监得严,刚考两门,校外闯进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要拉那老师出去谈谈,吓得那老师不敢出门,不敢回家。
当他说到有的老师竟然怂恿作弊时,一位区的优秀班主任笑起来。她说:可不是吗?我也和学生说不机灵点儿。不是犯傻吗?胳膊扭不过大腿。据我所知,不少优秀教师都有这份好心,我总不能让学生吃亏。大家都机灵,都不犯傻,都在严肃的真刀真枪的重大考试里放,于是,自己也加入了大腿的行列,该谁去扭它呢?
有位参加中考阅卷的老师说了件新鲜事,一个学生愣把提纲裁下一块,粘到卷子上了,抄都懒得抄了!还有封试卷误钉进提纲的。这些都记录在案了吗?
考场作弊,当然有不少耸人听闻的新闻。l994年高考,某省考点负责人同7名教师集体作弊,由监考将试卷传出场外,安排各科老师场外答题,作答后再送入考场。l995年某省中考试题泄密,答案被反复翻印,考生怀揣答案赴考。同年,高考试卷在密如铁桶的某市监狱内印刷厂被送出来。还有用BP机、大哥大作弊的。这些都是上好的新闻素材。国家教委王明达副主任l995年4月在端正考纪电话会议上指出,1994年高考l9个省查出代考者208人,违纪记录在案人数最多的省为500人。这些理所当然地要受到法纪的惩处,因为它们已经危害到国家考试表面的严肃性,一点面子也不给了!.但是,这些终究属于特例,还远不是当前考场的内伤。换句话说,如是者太蠢,太小儿科,何必如此,又何须如此呢?
一位教导主任对我说:“查到作弊,较真就要记录,报上去给区里抹黑,局长能高兴?再说,斜眼摸耳朵,没有实据,谁愿意写旁证得罪人,还是息事宁人吧!”
孩子的心灵如水晶般透明,我太珍爱这些心灵了,不忍心、不甘心它们被扭曲,被玷污。我尝试着反映这个严肃而重大的问题,结果却更令我困惑。
我将自己做的调查送给一家教育刊物。一位熟悉的主编淡淡婉劝:“这事太敏感,难发,我看,你也算啦!”
我曾想在自己忝居其位的地方政协会上去讲,知心的同事告诉我:“要是不想在这儿呆了,你就讲!”但我还是在一次教育问题研讨会上讲了。那次会上大家都在讲教育的艰难,中心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钱!我说:“就我国现状,教育投入再多,一时也赶不上日本、美国。话说回来,硬件上去了,教育就一定能上去吗?我们软件的问题更严重吧?”接着我就谈了作弊问题的严重现状,引起了众多委员的共鸣。教育局党委书记当场表态:“这个问题我们自己就能解决。”但会后简报对此只字未提,事隔一年,未见任何举措。
高考考点气氛严肃,各层领导的奥迪、桑塔纳隆重开进校门。但某些考场,某些考点呢?有一个熟识的考生向我描绘了她所在考场的景象:前桌一个考生(考号尾数23)左顾右盼,并不断踢蹬前桌的椅子。前桌是他初中同班、高中邻班一个老实胆小的女生,被纠缠不过,只得把题卡放到桌角,任其探身窺视。斜侧另一考生见他抄得酣畅,羡妒交加,极欲效法,可左右尽是差生,急得抓耳挠腮。场内传递写有答案的橡皮的,传递纸条的,监考老师看在眼里,全不理会。考试结果,这位上课便睡的23号考生居然超过了本科分数线,并被某部队学院提前录取。我们的考试就这样为我们自己的国防输送去这样一个“人才”。
另一个考场的一名考生(考号尾数13)事先以500元钱的代价买通了邻桌(考号尾数27抄得自然十分愜意。于是这个有着留校察看处分(当然不入档案)的学生,这个从得知考场号及考场座位排布那一天便“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学生,居然也达到了本科录取线,并被X市一所大学录取。查他的成绩,数理化三门机读分与邻桌分毫不差。而邻桌那个尾号27的考生在体育测试时曾请人代考,为此,已向“盛情相助”的同学、老师付出了几条香烟的代价。现在他“提内损失提外补”了。尤其令人担忧的是,考前考后,这种情况在学生中、老师中,甚至学校领导中到处风传,所有的人均置之一笑,或者似贬似褒的来一句:“这小子!”有一个考生(考号尾数28)向左、右、前三面偷看,据他自己说,需核对一致才落笔。结果,他与左侧一个学习好的考生(考号尾数56)机读成绩也大多相同。还有一名考生(考号尾数27)这次未达到录取线,当人们询问他时,他十分不好意思地辩解:“我坐在最前边,监考的眼皮底下,旁边又是个外校的,比我还差……”言外之意,不是我无能,而是天不助我!以臭为香,以丑为美,你能认为这是严肃、公正的考场景象吗?你能相信这是些听过少年列宁打摔花瓶故事的孩子吗?
类似这种行为,在宽严不等的考场,在优劣悬殊的座位环境下,无声地进行着。而考场记录一律是“正常”。这实际上为胆大妄为者提供了表演自如的舞台,使忠诚老实者遭到了无情的恁罚!要知道,1分之差,中考不到重点中学分数线,就得交几万元的赞助费;1分之差,高考便可能名落孙山。前面提到受过处分的那个学生,这次邻座是全校第一名,但他未抄一字,结果没上线。在那些“成功”者心目中,他真是个大傻瓜、大笨蛋。这两种孩子通过高考的洗礼,或进入大学,或走向社会,他们会获得什么样的体验呢?是谁扭曲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把作弊的耻辱或无能的屈辱写进自己的历史呢?
是谁?一种声音说:“应试教育!”是呵,分数,是学生的敲门砖;排队,是教师的荣辱榜;升学率,是学校的生命线。而我们某些教育领导部门就靠分数、排队、升学率调动、刺激学生、教师和学校的积极性,而这个便是政绩。在《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这一重要文件中,一再强调“全面贯彻教育方针,全面提高教育质量”的原贝彳,提出了”扭转升学、文凭、职称对于教育运行的片面导向作用”的要求。李岚清同志在视察河北教育状况时也指出,不应以分数和升学率作为奖励教师的标准。
是谁?又一种声音说:“虚假时尚!”广义讲,作弊无处不在。说不许假期补课,到处在补;说不准开办奥班,改头换面;说要设劳技课,只在课表。有举报就查,查前先通知你。说不准收高价生,五千八千,三万五万,到处在收;也有不收钱的,但总要收些什么:情分?特权?你给方便,我给好处,盘根错节的特权阶层与上街摆地摊的平头百姓尖锐对立。怎么认识这种危险也不为过分吧?若一切全凭当事人高尚人生观的自我制约而没有有效的制度与监督,虚假必然广泛存在,虚假便是腐败!在这种耳濡目染中,学生能对作弊形成自我道德约束和谴责吗?日常作业靠抄袭,平时测验靠作弊,又依赖舞弊闯过中、高考层层关卡,学生的心灵扭曲成什么样了呢?当北大三角地、复旦校门旁的布告栏里出现了他们的名字,当他们因作弊被褫夺学位,勒令退学时,他们应当怪谁?当他们将来去剽窃他人科研成果,甚或靠钻营舞弊,窃居要职为害一方时,我们应当怪谁?教师、学校、领导,我们能怪谁?为了竞争,为了生存嘛!一场考试,满校作弊!传递的纸条俯拾皆是。我曾随手拈起几张,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什么是共产主义情操?”“怎样培养共产主义道德?”这些题目真是对教育天大的嘲弄!
当对虚假习以为常,当腐败成为时尚,这个民族前途会如何呢?我太爱我的祖国,太珍视我们苦难民族来之不易的今天,实不忍心她毁于教育工作者的失职!我是一个普通教师,管不了更宽的天地,我只知道一个教师的天职要求我守住最后的阵地,哪怕是最后一寸净土、最后一个人!
改变现状,治标治本,要靠教育领导部门高屋建瓴,做出决策。例如,中学教育与高考脱钩,高考报名考试在教委领导下由高校承办。现在,命题、阅卷、录取全由高校负责,惟有考试一环由中学组织。中学组织高校入学考试,名不正、言不顺,必然使中学固有的素质教育任务落空,也极易随应试教育伴生作弊腐败。凡此种种,若广开言路,深入研讨,良策自有,大路必宽。
报载,北京某学院一位德籍青年女教师给上百名中国大学生跪下,恳请他们不要作弊。她在国内有优厚待遇,因为爱中国来到这里。我们不应有十倍、百倍于她的热忱与焦虑吗?今天,我写了这篇文章,权作我的跪求恳请吧一不只对心灵扭曲的孩子,更对扭曲孩子心灵的一切。
原载《中国青年》杂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