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黎晓风的清纯、哀恸,打动了白村,但更重要的是,成瀚定性“叛徒,走资派”的材料本身太荒诞了,也不知“革委会”专案组的逻辑推理是否太“发达”了的缘故,总而言之,看到最后,白村终于拍案而起:
“这申诉,我写定了!”
话现在说明这么简单,可白村却看了几天几夜,几乎是废寝忘食--只能选择别人不可能来打扰的时间看,平时,还得小心地藏在被褥的夹层当中,不能让人发现。
材料之多,反过来,复过去,被视为“致命”的材料便是:十岁时,成瀚已在红区参加过“儿童团”了,还在“列宁小学”读过书,这都是红区孩子们一般的经历,除非是恶霸们的后代,那时早随家人跑了,不会留在本地的。红军走后,很快便爆发了抗日战争,这时,成瀚也读完了初中,当然是在邻近一个大县的中学中读的,得自己独立出来谋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于是上了一所技工学校,学了两年的无线电,在全国的抗日热潮中,他加入了一支抗日的地方队伍,从事报务,也就在这支队伍中,他结识了几位没有暴露身份的共产党人,由于年少时受的革命教育,很快便加入了共产党,并成为了我党电台的负责人。
这支地方队伍,在解放战争前夕,又被南下支队收编了,成了共产党游击队。
“文革”中,地下党一律被视为刘少奇的黑线,统统给打下来了。当时,成瀚已是岭东大学的校长,是“炮轰”的重点。但是,真正要搞倒一个人,总得凑够材料才行。说他是“叛徒”写大标语、贴大字报都好办,可要定性就没那么简单了,上面一句话:他连被捕都没有过,怎么定叛徒?那年月,逻辑就这么简单,你被捕过,如今还活着,没有壮烈牺牲,那一定是当了叛徒,否则国民党怎么能放过你?反正,你没死,你就有罪!
那成瀚又怎么定性呢?
最后结论则是,成瀚从小便参加了革命,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但后来又参加了国民党的地方杂牌武装,并成为其中的机要人员,不仅背叛了共产主义的信仰,还卖身投靠了反动派,所以,是货真价实的叛徒。至于后来又参加了共产党。则是重新混进革命队伍。因此,对这号“变色龙”,更应严惩不贷。
简单归纳起来,就这么几句话,可各种材料,要全放在一起,至少是一麻布袋,包括“叛徒、走资派”的结论,也好几卷。“走资派”其实只是搭头,那年月真定性“走资派”的恐怕很少有,“叛徒”可是一招致命的。当然,说他在大学中,鼓吹“白专道路”、“专家治校”、反对“又红又专”,削弱党在高校的绝对领导地位……等等,也是骇人的罪名,但都不足以定性。所以,要翻案,只有抓住“叛徒”这一条才行。
白村毕竟少不更事,不知道干这号事有多大的危险,既然答应了人家,也就要做了。家教给他一个重承诺,重信义的秉性。
一旦做,他就非常投入,如同画《老圃》一样。
也正是在为成瀚写申诉之际,老校长有次无意中上了民办教师住的宿舍,他本是找另一位老师的,因为有家长反映这位老师上课欠认真,却敲错了门。
吓得白村赶紧把材料往床下塞。
由于开门迟了点,引起了老校长的怀疑,那个年代,人的警惕都很强的,本来白村一开门,他知道找错了门,就该另敲门了,因为白村动作慢了,他才产生了非进去看看的念头,大步跨了进去。
白村更显得慌张了。
老校长正要说:“你关着门搞什么鬼?”可话没出口,便发现立在光线不强的屋角中的一幅半身人头像,心想,该不正是这个“鬼”了,便走了过去,还叫上一声:“开灯!”
白村不得不照办。
灯一开,《老圃》便格外显眼。
白村灵机一动,故意说:“我这是业余爱好……平时好画上几笔,我保证,绝对不会影响教学,影响上课……这仅仅是爱好,更没有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只是个人看看,所以放在一角,不敢让人知道……”
老校长半天不作声。
白村还想再说什么,却也没词了。
末了,老校长终于开了口:
“没想到你还这么有心……这名字起得好哇《老圃》,我也是当了几十年的老圃,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老校长这么一说,白村悬着的一颗心才归了位。可他仍继续说下去:“老校长,难得你这么理解我。不过,这事还是希望你不要张扬,如今,这并不值得宣传……弄不好,就会把我去画什么大批判的宣传画去了,我不想去干那些。”
老校长牢骚满腹:“这什么世道,有点才华,不是藏着掖着,要么,便给拉去操正步,削足适履……不说这些,你画得太传神了,我都一下子给镇住了,你为我们说了心里话,通过这幅画说了出来,风风雨雨都到心头,老圃呀老圃,如今有谁能为我们立传?年轻人,我得好好感谢你。”他眯着眼,看住画面良久,眼圈已经发红了,不知还有多少话没说出来,末了,还表示,“你还想画什么,我支持你,颜料、宣纸,都可以从学校拿,需要时间,我给你少排一两门课。我自己没什么能耐,却有一条,爱才如命。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到外边乱说的,我们彼此默契就行。”
白村松了一口气:“老校长的心意,我领了,也用不着给我减课,免得惹起别人注意……这《老圃》,本来就是为你们所画的。”
这时,白村已把成瀚,老校长划作了一起,成瀚不也当过校长么?可他们身上,却仍有浓厚的泥土味,尤其这边客家山乡的泥土味,而这是在外面任何人身上捕捉不到的。
“好好画,刚才,让我吓着了吧?只要在这个学校里,你尽管放心去干你所愿干的,我就当当你的大红伞好了。”
这话!几成谶语--这是后话。
老校长后来也果然实现了他的承诺。
老校长走后,白村才又拿出材料,作摘录,想办法,为成瀚写申诉。
老校长此行,竟让他把《老圃》与申诉联系到了一起,他意识到,在画《老圃》之际,心中隐隐是有一股不平之气,为这样的一代人抱不平,为他们把全部生命,注入到培植园林、花草--也就是满园桃李之中,可在今天,其结局竟如此黯淡。成瀚许多的“走资派”言论,全在如何培养新中国的大学生上,如何唯才是举,如何以教育强国--这在今天,当然被视为“反动”了,不讲阶级路线,不讲历史唯物主义,甚至否定革命……他也明白,为何处于逆境中,本不愿外出抛头露面的成瀚,何以经不起他的恳求,历一个多月的反复考虑,还是同意了来当模特儿。
就这样,这幅《老圃》,从酝酿到创作,就已经隐含有了太多的东西,或者说,潜伏了日后的危机……
白村深感到,写好这份申诉,如同画好《老圃》一样,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但是,申诉与画画不一样,更多的是需要冷静的思考,有力的论辩……
他必须寻求突破口。
他发现,无论是定性材料,还是以往申诉,对抗日战争的背景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很显然,“文革”以来,抗战中的“国共合作”均已被淡化,不少作品中,连抗战中国民党的队伍,也均取否定的描述……所以,连申诉者对当时的抗日行为都不怎么理直气壮。
白村平日没少读书,在连英语课本均是用语录代替课文时,他还专买了一本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四卷缩印本,这既读了毛选,又巩固与提高了英文水平……而《毛选》中,第二、第三卷,全是抗日战争中所写的,所以他对抗日统一战线的论述,不仅熟悉,而且也理解得较透,可以随手从中找出可以引用的。
时下的文风,谁引用的语录愈多,谁就最有本事,能“克敌致胜”,虽说白村对这一“新八股”很是反感,却也不得不“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经过反复斟酌,一天中午下课前,他给晓风一句话:
“请你妈妈来一趟。”
其他学生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村一盒饭没吃完,黎可仪便来了。
白村将草稿交给了她:“你拿回去看看,有什么意见,让晓风转告……”
黎可仪走了。
可第二天中午,她却亲自来了。
她首先就对第一条申辩意见不满:“你说,他参加抗日队伍在前,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后,如果说叛变,那也是背叛了国民党而投向了共产党,是国民党的叛徒而非共产党的叛徒,这似乎不大妥当,如今,还有‘历史反革命’一条,洗雪了叛徒,又来了另一个罪名,一样得不到翻身。”
白村力图说服她:“我这只是先作了一个假设,后来,不仅这个假设给推翻,而且同时整个定性给推翻了……可以说,我是先给专案组一个套子钻,如果他们钻进去,那后边的逻辑他们也就不得不服从了。”
原来,第二条,白村先引用了大量的毛选中关于救日救国的论述,说明一位进步青年,在国难当头之际,勇敢走上抗日前线,是符合毛主席的主张,并没有背叛他在红区加入儿童团所接受的革命理想。
“所以说,从儿童团到抗日队伍,也不存在‘叛变’的问题,虽说儿童团时人还那么小。”
“你让我想想。”
“不,第三条,我是从抗日救亡,进而论及毛选中关于建立抗日统一战线,国共合作的问题,这里我引了更多的语录,这比用自己的话说更有力,证明那支地方队伍即便是国民党的,也没违背国共合作的最高指示,更何况这支队伍在抗战胜利前夕已为共产党所收编,而在收编中,老成更是立了大功的。”白村反复强调了自己这么写的意图。
黎可仪的文化水平,显然不如成瀚高,她迟疑了片刻,才说:“我想,你是用了脑子的,花了不少心血,我的意见不一定正确,还是老成说了算,这是他自己的事,他心里有数。这样吧,今天下午,就让晓风带回去,让老成自己看,以他的意见为准。”
不知怎的,白村对她这一“干部腔”听了不大舒服,倒不是因为她有反对意见,只是点点头:“那让我同晓风说,你还是少来一点,以免有人多事。”
黎可仪忙点了头:“对不起,我是心急,一连两个中午都来,是必招人多疑。”
他赶紧起身走了。
后来,她是再也没来过了,而这几次,却还是引起人注意,但毕竟没有了“后文”,所以有人的怀疑也不了了之--这是后话。但白村当时的不满,则变成了谨慎。
放学前,趁人不注意,白村把用一个信封装的申诉书,交给了晓风,并叮嘱道:
“千万小心,别让人发觉。”
“我会的,白老师。”晓风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感激之情。“万一出事,我就是吞也会把它吞进肚子里去。”
白村笑了:“这是不是你爸爸讲的地下斗争中的故事了?”
晓风也笑了:“放心,围龙屋里的,都是好人,只要路上不出意外就行。”
她把申诉揣在怀里,把外衣的扣子扣得很紧。她的胸部已微微隆起了,所以不曾觉得里边有别的什么东西,她很坦然无邪地解开胸扣,当白村的面把申诉贴胸插了进去,反弄得白村脸上一阵发烧。
晓风同一大群同学上路了。
路上自然是不会出事的。
第二天,她来得特别早,比平时早了将近半个小时,连公社附近的学生都还不曾到校。她径直到了白村的宿舍,满脸放光,很是高兴地对白村说:
“爸爸说写得很好,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他只改了几个字,说要让你再看看,说这毕竟你写的,要尊重你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