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村留意到,本来会客室有报架的,但上边所有的报纸已经给取掉了,是因为他的到来而被取走的。显然是有意向他封锁一切消息。用意则是很明白的,不让他知道外边对《老圃》如火如荼的批判,更不让他知道这种批判升格到什么程度,包括对他这位作者定的什么罪名,以免他有……思想准备。
殊不知,白村是早有思想准备了,而且,在下山途中,还从郎中那里得知省城里大批判已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既来之,则安之,他倒是记住了这一名言。
所以,吃过午饭后,按平时的习惯,他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了。
半个月的惊恐,劳顿加半个月的“逃亡”,此时终于有了个了结,且倒在软乎乎的弹簧床上,睡意马上就上来了。的确,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心安了,不必担心再会被追捕,“随遇而安”吧。
他睡得很好,连梦都不曾有过。
直到被人推醒。是美术组长老刘在叫:“该吃晚饭了。”
他还睡眼惺松:“不是刚吃的午饭么?”
老刘直摇头:“你呀,真是不知死活……”忽又发觉自己失言,忙接了一句,“不知时间,一睡就五六个小时。”
白村也装糊涂:“山里跑得太累了,你也知道的,写生就得会跑、会爬,得找一个好角度,抓一个好时间。”
“好了,还写生,吃饭去吧。”
同中午一样,还是六个人一桌,其中两位是轿车司机。
吃饭时,王局长问了几句:“下午睡好了?这两顿也吃好了?”
“好,从未吃过这么丰盛中的一桌,鸡、肉、鱼从来没这样同上一席。在乡下,吃豆腐就算是过节了。”白村嘻嘻哈哈的,也不讲客气,大啖了起来。
弄得几位长字号的面面相觑。
李副部长说:“那你尽管敞开肚子吃吧。”竟夹了一大块猪肘放在了白村的碗里,堆得高高,弄得白村鼻尖上油亮油亮的。
又一夜无事。
反正,人抓到了,也就不急了。
第二天,由美术组长老刘陪同,他算是白村本单位的人,务必在这个时候到场,由王局长、李部长,同白村作了一番认真的交谈。
他们首先告诉白村,中央一位首长,而且是中央文革小组的主要领导,对《老圃》一时风行全国非常有意见,认为是一种非常反常的政治现象,并作了批示,要严加追究。省里理所当然要给上面一个答复,所以不得不把你找回来。
白村显得一脸茫然,说:“《老圃》怎么画出来的,我已经在创作会中讲过了。”
“那个体会,我们已经找到了,只是讲的都是……正面的话。”王局长说。
“那时候讲,没有顾忌,讲的自然是真话,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你们找到了体会,事情不就了结了么?”白村仍显得很天真。
李部长苦笑了一下,说:“我们把你的创作体会呈交上去,能交代得过去么?”
王局长说:“我们是推心置腹与你谈话,让你尽快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就没你的事了,你回单位,还是再进山去写生,我们也不留你。可说不清楚,我们没法向中央交代,那就不好办了。”
白村心紧缩了一下,他想到成瀚,不,绝不可能有人从画中把他认出来,事实上,画面上的老圃,形象上已相去很远了,只是神似而非形似,一位朴素而又深沉的老教育家……他申辩道:“我以为,创作体会是很说明问题的,我连以什么人作模特都讲得很清楚,今天要隐瞒也不可能瞒得住。”
王局长毕竟有几分草包,竟说:“我们也查过那位贫宣队的代表,他当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个先不说。可你画面上老圃的形象,不仅仅有泥土味,而且带有书卷气,所以,被认为是画的一位老教师或老教授,至少是农科教授吧……我们想问的是,这书卷气又从何而来,是受什么人的影响……”
李部长打断了他的话:“这话也不能这么说,推理、臆测,也是不对的,要实事求是,是怎样就怎样,你考虑考虑,不要急于回答。”
白村苦笑了一下,才说:“这影响,怎么说呢?毕竟我当时在学校里工作,身边的都是老师,手边也都是书,这一画,不可避免就要带上了书卷气。”他又想了想,“这可能只怪我思想没改造好吧,没有真正画出贫下中农的真实形象,反把自己不自觉的私货加了进去。当然,也可能是我认识上有问题,认为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管理者当然也是懂文化的,没文化怎么能管理得了学校,搞教育革命呢?”
王局长立即说:“这也是你创作体会中流露出来的错误思想,所以,上头一眼就着出来了,坦率说,我还真没意识到,多亏上头英明,是的,你说他们管理不了学校,没文化搞不了革命,可多少老红军,老同志,参加革命时,不是不识大字一个,你说他们干不了革命,岂不成了污蔑么?”
白村一愣:“我……我倒没这么去想,可画老圃,不正是歌颂原老农、老园丁、老同志么?”
李部长直摇头:“可人家认为你这个‘老’,也不是这个意思。”
白村说:“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还是王局长说的白:“老是什么?孔老二要恢复的是周礼,是老的制度,‘举逸民’,也就是前朝已经下了台的老家伙……你说,这个‘老’与复辟倒退有什么区别?”
李部长说:“这也算是一种解释吧,当然也可以有别的解释,只是,须从严要求自己,挖出自己头脑中隐蔽的东西,哪怕是一闪念,否则,不好过关呀!”
白村不知怎么应对好。
这一番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一、两点钟,从上午开始,除开吃饭外,可以说是连轴转,自然午睡也取消了,李部长已两鬓斑白了,他能熬,别人也不好多说了。
外边,竹声飒飒,暗影浮动。
月色很好,窗玻璃上都是晃动的竹影与月光。
最后,李部长摆摆手:“今天到此为止吧。”
一副无奈却又庆幸的样子--这让白村无法捉摸。
王局长只是直摇头。
回到“怡红院”,美术组长往床上一倒,只说了一句话:“这问来问去,能问出个什么?让我作笔录,也不好记什么,可要漏一句,又得负责住……才20岁的人,能那么深么?”
白村心里涌过一股热流,的确,他在这位年过半百的组长手下干了还不到两天,便“主动”进山了,两人几乎没打上什么交道,没曾聊过天,更不说深交了。白村说:“可这事情闹得太大了,这我也没想到,恐怕是脱不了身,交代不了啦。”
美术组长叹了口气:“听说是你主动从深山里出来的?”
“我没办法,他们抓到让我住过的人家,就往死里打。”
“愈到底下,就愈是野蛮。他们没对你怎样吧?”
“省里要的人,把我弄得一身伤残,恐怕不好交代吧。”
“可不,你成了大人物啦。睡吧。”
美术组长怕言多必失,赶紧打住。
白村开始有些担心了,看来,省里是非得挖出点什么,好向上面交差。而在他这里,又能交代出点什么,才过得了关呢?看来,是无法满足省里的愿望的。就这么旷日持久地泡下去么?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第二天,整个白天,由美术组长陪着白村,在这个园林式的别墅群中转悠,倒是什么也没问,也没见到王、李二人。
两部小车也不见了。
美术组长倒饶有兴致,称这是中西合璧的现代园林,居中部分,一目了然,讲对称、讲均衡,讲匠心人工,修剪得很整齐,平面感、立体感都很强。可四方,尤其是进入部分及整个后院,又纯粹是中国式的,讲隔,讲曲、讲变化,讲显隐、主从、避让、虚实,流水、山坡、花木,均自然得体,看不出穿凿附会。白村也极力让自己融入这样的场景之中,忘却来这里的忧虑。
几顿饭,仍一样丰盛。虽说只余下他们两个人及另几位显然只负责保卫工作的服务员在饭堂里用膳。
看来,两位官员是回去请示了。
当晚,他们又赶了回来。
第三天,又谈了一上午,而后由王局长宣布:“从现在起,你不能离开房间了。老刘出门得把门从外边锁上。”
白村也已有了心理准备,自由度无非是从园中收缩到了房中而已,反正已失去了自由。
第四天,王局长已不耐烦了:“白村,你是装糊涂,还是成心与我们兜圈子?几天下来,你都不谈任何实质问题。这里可不是来探讨什么艺术、形象、意境的,这里是政治,是无产阶级专政……”
“老王,别心燥,好好引导、启发嘛。”李部长大概是扮白脸的,总在其中缓冲一下。
“我们等不起的,太不识抬举了!”王局长仍扔下个重话,“我们说,《老圃》上反映出的那种阴暗心理、复辟思想,不是没有根据的,我们不是说你年轻轻的就那么复杂,有那么大的能量,你当然没有,问题是在你背后,你受到什么人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可以说是相当直接也相当地大的!”
白村怔住了,摇摇头:“我想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你不要强辨了,你在山里这半个多月,专案部门也不是吃素的,你的问题严重得很,就看你交代不交代,不让你出房门,只是个小小的警告,再冥顽不灵,恐怕就没那么多优待了,你好好想一想……”王局长厉言疾色。
李部长也说:“王局长已讲得够多的了,你是个聪明人,当明白了。你只不过是被人当了枪使,责任不在你。你年轻,列宁也说过,上帝总是原谅年轻人的……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急于回答,给自己留有余地,别把路堵死。”
白村只好考虑了:不可能,没谁会知道成瀚的,怎么也不会牵攫扯到他家的,黎可仪自己就在文化局,她尤其是一个极小心极细微的人,不会有任何漏洞……沉吟半天,才说:“要是只就画而言,我真的是什么可说的,就是那样画出来的。”
“我们不只孤立看这幅画,我是说,在这幅画的背后,站有的是整整的一个复辟势力,我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王局长还在当他的大花脸。
“是呀,创作中,你没受什么影响么?”李部长提醒道,“你可以考虑一下,学校里,公社,甚至公社之外……”
“哼,情况我们都已掌握了,就看你交代不交代!”王局长说。
“学校,无非是几位领导关心过,老校长、柳主任,提过一些修改意见,有的我接受了,有的我没接受。”白村说。
“接受得最多的是谁?”王局长追问道。
“这不可以用数字计量吧,我说不清。”
“哼,人家都交代了,你还保,保得住么?”王局长极力要打开突破口。
白村心想,看来,他们只集中在学校下功夫,这倒可以放点心,不会牵累到成瀚一家了,可学校里,又怎可以牵累老校长呢,老校长当时私下说的一切,现在是不可以摆在台面上的,那会把所有罪名坐实,老校长是好人……于是,他认真想了想,说:“象背景嘛,他们说亮度不够,太浑沌了,人物也就不够凸出,让我加亮色;人物嘛,是提到要去掉一点书卷气,多一些泥土味,才是名副其实的老圃,要突出工农兵的形象,别让人产生错觉……”
王局长把桌子一拍:“得了,你这是检举揭发,还是评功摆好?”
“事情本来就这样嘛。”白村一震,可口里仍这么说。
李部长终于说了:“你不想想,《老圃》出在绿叶中学,校长能不负责任么?上面精神一来,我们是先找学校,然后再找到你,这是顺理成章的。”
“那位老校长早就被隔离反省了,他能不作交代、作检计么?你还要保他,不仅不识时务,而且很可笑了。”王局长讽刺道。
“既然他已作了交代,还问我干什么?”
“我们是先看你的态度,是不是愿意交代问题。”
“该怎么处理我,就怎么处理好了,其实老校长对这画的影响也并不大。”白村说。
“询问你这么久,你就这一句话最老实。是的,老校长对画的影响,再大也就那么一点,真正对画产生影响的,有比老校长重要得多的人物,行,你总算开了个头,住下说,竹筒倒豆子,一次倒干净。”王局长得意了。
这下子把白村说懵了。
这说的是什么人呢?白村的心扑扑乱跳了起来。
老校长被隔离了,他又会交代些什么呢?仅仅是关于画所说的那些话么?兀地,他想起了老校长引见过的几位要写申诉的遣返干部,心不觉得一沉,这么说,牵扯到他们头上了,可他们确实又与画没一点关系呀……不,老校长是过来人,不会乱攀乱扯的,他们无非是想吓唬一下我吧。
于是,白村说:“《老圃》正式展出之前,学校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过,画是我的,只有我对自己的画有影响,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王局长恼了:“好,才吐出半句,你又收回去了。你以为一所乡村中学的校长,就足以拿来向中央作交代么?我们可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受骗。”
李部长不说话。
白村叹了一口气:“可这画,说到底是我个人的作品,虽说挂了个‘集体创作’名义,如果说,连校长都不够什么吨位,是不是要把县长、专员、甚至省里什么头头挂上才行,可我连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也不认识呀,有的,只怕连名字也说不上,总不能乱编张三、李四、王五吧?”
这番话,却反把王局长说黑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往我这位省文化局长头上赖么?”
李部长也说:“好了,我们决没有让你乱攀乱咬的意思,从一开始,我就强调了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当初,文化局把你调上来,也是得到宣传部同意的,认为你有才华,人才难得,我们是有失误,在政治上考虑得不多,没有中央首长那么敏锐。不过,直到今天,组织上还是很爱护你的,不然,也不会把你带到这个地方,你要体会我们这一片苦心……我们已经尽了很大的努力。”
王局长脸色渐渐缓解:“别把我们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到时候,你后悔也就晚了。”
白村听他们这么一说,对立情绪也稍有减少了些,只是说:“我也想尽力配合你们,可你们想要的,我未必就有。当然,我决不会往你们头上赖,你们的确也很难做。真的,我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做好。”
李部长看看王局长,说:“那就让他再思考一下吧。”
王局长叹了一口气:“只怕时间不会太多了。”
两人让美术组长把白村带回“怡红院”。各自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