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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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白村纳闷自己被押往何处。

防空洞已形同监狱,所以戴手铐已不算什么意外了。却想不出、猜不透,自己该被送往何去--会是正式的监狱么?可那总该带上口盅、牙刷、洗脸毛巾什么的吧。

吃过午饭,又颠了几个小时,终于终听到外边人声嘈杂,车速也放慢下来了。

终于,车嘎地刹住了。

门一开,又被阳光剌得睁不开眼,只听到一声断喝:“下来!”

他摸索着到了车边,被人一拽,差点一头栽到了车下,他正要表示不满,那人却斥责道:“敬酒不喝喝罚酒,摔死活该!”

他只好不作声了。

眼前的景物渐渐显影了出来。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自己刚刚离开不久的绿叶中学么?这是在大操坪上,两侧有几排樟树,校门还是一样歪斜着,不远处,则是自己住过的那一排教工宿舍……只是身边用课桌乒乓球台堂搭成了一个面积不小的一个台子,自己正被往上押。台子两侧已不成对的“对联”,右边是“畏罪潜逃,无可逃遁”,左边则是“洗心革面,回头是岸”,也不知是谁拟的,头上,则是赫然的“批斗大会”四个大学。

他一押到,马上便从旁边一个角落里,牵出了一队人来,其中有老校长,有骆明先,一共十来人,大多数是代写过申诉的,也有从来没见过面的……不过,除开他还年轻外,所有人都已年过半百,其中一个从没见过的老头,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至少有七十岁了吧,不知他为何会在队列中。

有人宣布:“反动黑画《老圃》批判大会,现在开始。”

宣布者,不是学校,也不是公社的。

批斗会上,白村倒是没见到柳南中,不过,中心发言的倒是柳南中的同学,也就是后来吹捧柳南中的《老圃》作者的何玄,这个中心发言当然是火力最猛的:

“……看,从《老圃》背后我们挖出了一连串的、多么可怕的老家伙,不,是老反革命他们当中,有的是已被定性的内奸、叛徒、走资派,有的则本就是老牌反革命,国民觉的将军,双手沾满了老区人民的鲜血,有的则在半个世纪前便是黑笔师爷……就是在这么一批老字号的历史反革命,翻案狂、复辟狂的驱使下,这位反革命的小、爬虫,才如此胆大妄为,抛出了阴险毒辣的《老圃》一画,向新生的红色政权挑战,向文化大革命挑战,配合那股右倾翻案黑风,向党和人民大举进攻,其狼子野心毕现……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坚决要求专政机关,对这一伙反革命遗老遗少,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白村的头被紧紧按住,丝毫不动动弹,只着得到脚底下、台下边几尺远的地方。

而高音喇叭震耳欲聋:

“挖出《老圃》背后的大黑手”

“严惩反攻倒算的反革命黑帮!”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

然而,正是在这惊天动地的口号声间中,白村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急切的声音:“白老师,白老师……”开始,他还以为这只是一个幻觉,是被口号声震坏了耳朵,后来,这声音愈来愈真切,频率也愈大,则在想,这时候还会有谁叫“白老师”呢?固然自己在这学校里教了两年书,教过上十个班,与学生的关系都还不错,但是,这种场合下,不更事的孩子早已被吓坏了,怎么还敢一声声的“老师”呢?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了。

可冷地,他打了个寒噤--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不会有别的人,只能是她……可她不早已离开了这个山区,比自己还早走了两三个月,怎么可能还会在这呢?

“白老师,白老师,抬起眼看看,是我,是我呀……”

这声音竟借口号声的掩蔽,变得更大了。

白村很是吃惊,极力在重压下微微抬起头,更把眼睑抬得高高,这下子,他可以看清坐在台下边第一排的学生了,都是初三班的学生,而正对着自己的座位上,竟坐的是黎晓风,一点都没错。

她那大大的丹凤眼里,饱含着汪汪的泪水,却不住擦着,要看清白村。

她竟然从省城跑回山乡来了。

她是怎么知道会有这么一个批斗会的?就算作为文化局副局长黎可仪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就算告诉了她,也绝对不会让她来的……可她竟然来了,而且坐到了第一排!自然,这都是她的同班同学,会让出这个位子给她的,可这事,让多心的人,也包括个别心术不正的老师发现,当会引起怎样的后果?白村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可晓风却不顾这一切,竟在纸上写着颇大一点的字:

你妈妈到处找你,找到了文化馆。

一见这行字,白村泪水顿时流了出来,他最担心的便是母亲,显然,晓风是在表明,她是受自己的母亲之抱,找到这里来的。

而后,晓风又写:

我不会让你妈担心的。

白村却极力摇了摇头,虽说动作很小,但还是很明白的,他不相信母亲不知道自己已被批斗,这个批斗大会,马上就会上省报的,母亲在图书馆,不可能看不到。

晓风又写上一句:

我和我妈,会照顾你妈的。

是呀,如果黎可仪以单位上的领导去看母亲,对母亲多少是个安慰。白村微微总领闭了一下眼,表示相信,以及相应的放心。

末了,晓风竟斗胆写下几个更大的字:

笑到最后的只会是你!

还三个大大的冒号!

这是怎样一种支持,一种激励,一种信念!白村又一次落泪了,在泪花中,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双明亮的丹凤眼,此时,已不见她的泪水,眼神里有的是坚定,信赖与勉励!

天哪,她该是怎样一个女孩子?

要知道,要有人留意到她的话,她的父母亲马上就会被牵连上,因这只要稍作调查,就知道她父母全在这个地方呆过。她居然不顾这一切,跑来了!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现在,反而是白村担心了。

批斗会上还说些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关于那位七十多岁“老反革命”如何被视作《老圃》幕后的黑手,人家分析得头头是道,他都什么也没听见--这却是件好事,这本来就是在诱供,要让他认了。可他根本就不认识,也没见过这个老头,还一直纳闷,干嘛找这么个老头来陪斗呢。

批斗会上只发生了一个意外,本来就疾病缠身、早就不想干的老校长,受不了这种“啧气式”的“礼遇”,加上又干渴又生气,中途两眼冒金花,双腿一软,滑倒在批斗台上,昏过去了。

台上顿时乱了一阵,上来人,七手八脚把老校长抬了下去。

下边的学生却闹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下子,时髦的黄军帽满天飞,粗话也满天飞,甚至有人打起架来了,管理会场秩序的老师也不得力,顿时会场大乱,台上的人怎么厉声斥责,也无济于事。

于是,大会组织者只好仓促宣布:

“批斗大会到此结束,散会!”

这倒让白村得到解脱,双臂已被反拧得发麻了。所有被斗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在忙乱中,骆明先从白村身边擦过,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要上当。”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不过,很显然,他们是不会供出白村来的。而这事怎么与《老圃》扯到了一起,则一时找不到答案--只能说是专案组的天才发挥吧。可其间的“逻辑联系”却又是无可否认的。

白村往囚车上押时,他发现晓风正从人群中往这边挤,满脸都是泪,但看热闹的学生、教工,以及被动员来开会的农民都很多,她那么弱小的个子是怎么也挤不上前的,即便挤到了前边,离囚车还有上十米,有基干民兵把守看,再也没法过去了。

白村推上囚车的一刹那,猛一回眸,似乎又遇到了晓风那明澈,坚定的目光,那永远睁得大大的丹凤眼……

从此,这眼神,便在白村日后的牢狱生活中定格。

没有多久,白村因为态度恶劣、顽固不化,无认罪表现等现由,在防空洞里结束了“隔离反省”的“养尊处优”的岁月,正式押解上了看守所。

他在刑事拘留证上签字看到的罪行,已升格为“现行反革命犯”了。

这个年月,凡是政治问题,便属于“反革命”,非此即彼,不革命便是反革命。

在宣布拘留时,有三条罪行:

第一、利用画画反党,是一大发明--这是套用了“最高指示”的,《老圃》便是反党的罪证。这一条,当时最紧要的,是基础,后边两条便由这条引出;

第二、疯狂地进行反革命翻案活动,与众多被定性处理的叛徒、内奸、历史反革命勾结在一起,兴风作浪,鸣叫不平,攻击文化大革命与新生的红色政权;

第三、传播七、八、九月最盛期的反革命政治谣言,分裂与颠复无产阶级司令部,用心险恶,且拒不交代来源;

第三条是后来加上去的,还没来得及审问白村,当是有了检举揭发材料。

便也有另一种可能,作为公安机关,前两条是不足以作刑事罪行立案的,而第三条则有公安部的正式文件,并且须在全国进行大规模的追查。

立案者苦心泡制这三条,当是考虑到方方面面,包括日后可能的反复。反正,“抓错人”在他们是不存在的。

白村不能不签字。

不签字,也照旧会关进看守所。

进看守所的第二天,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其时,酷日当空,太阳光如同一道道火鞭,抽打在寸草不生的看守所的放风坪上,气温高达摄氏40度以上。

清早放风,是给倒马桶、洗脸、濑口的,跑一趟厕所的时间并不够。老犯人有经验,端一盆水,蹲在厕所里,边濑口、洗脸,边拉屎拉尿,这才勉强争取到时间。但白村所来乍到,虽说有人传授了这一招法,可边洗、漱,却怎么也拉不出。待刚刚拉出,集合的哨声便响了。

于是,所有人犯都进号子了,就留他一个人在外边。

从早上八九点钟,一直站到中午十二点、一点钟,午饭是不会送到被罚站的人手中,早被号子中的饿痨鬼抢光了。而他,一介文弱书生,加上又在防空洞过了一个多月不见天日的日子,浑身虚弱之极,开始时,还抗得住,虽说所跪的沙地上,小石子已硌得盖上早渗出血来了。

渐渐地,日头一毒,黄豆大的汗珠先从额头冒出,而后扩至全身;后来冒的已不是汗,而是巴稠的油了……眼前开始冒出了无数的金花,天旋地转了起来。

在无数的光点之中,他看到了晓风那明澈、坚定的眼神,在给他鼓励,一定要坚持住!

可后来,那双丹凤眼也变得泪汪汪的了。

而后消失……

于是,眼前一片潦黑。

白村歪倒在了火烫般的地面上。

这时,才有号子中的人被放出来,把他抬进号子中。

掐的掐人中,咬的咬脚筋。

直到白村醒来,天已经黑了。

就是这一天的深夜,来了个突击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