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走,还是你一直把我送到挨近公社的地方,不然,那么早,天还黑,我一定会走迷路的……”白村热切地说。
房东仍一脸困惑:“你在说什么呀,我不认识你……”
“对了,我还给你画过像,你一定留着……”
房东这回很肯定地说:“从来没有人给我画过像,你一定记错了,是给别人画的吧?不会是我……”
连这如此凸出的事件,房东矢口,否认,白村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晓风也好不奇怪。
怎么、整个村子都失忆了?
抑或自己的记忆发生了错位?可眼前的这位房东,是怎么也不会认错的呀,白村兀地想起了什么,忙说:“罗三叔、我离开时是叮嘱过,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人问,都别说我在你们这里住过。不过,那是那个时候,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被放出来了,我画的那幅画,又到处都有了……我这是来感谢你们的,在危难关头……”
房东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而后掉头对晓风说,“同你来的这个人,怎么一脸苍白,是不是病得很厉害?还跑到山里来干什么?不要命了。”
白村急得直跺脚:“你们怎么都不认识我了?我是对不起你们害了你们,可总该让我来说一声对不起呀,你们尽可以怪罪我、笃我,可总得要认我才行……连为我挨了打的云贵大爹,我都找不到了,”
房东听他这么诉说,只是仰起头,看住对面的山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更加不会认识你,怎么能认识你呢?”
白村立即说:“云贵大爹是在这里?一定在这里,快告诉我。”
房东摇摇头:“你找他不到了,他早已经不在了。”
“不在?”白村只觉得一阵晕眩,“就是因为我的缘故?”
房东又转过身去,抢起了斧头,一下一下地劈起了柴,很狠,一下子便劈开一块,刚才并没这么狠劲。
白村还要问,晓风扯了扯他的衣尾,把他拉开了。
“走吧,我们上山。”晓风只这么说。
白村茫茫然被她按倒在“轿子”上,晓风便领着轿夫,往对面的山头走去。
白村追问道:“晓风,你又没来过这,知道上哪么?”
“我知道云贵大爹在哪。”
晓风知道,白村不找到云贵大爹是不会罢休的,而她刚才已分明感觉到,云贵大爹会“在”什么地方了--这便是房东不经意地看住的那个山头,看得出,那只能是座坟山,有不少裸露的土堆。
白村又不敢问了。
轿夫吭哧吭哧地爬上了那座坟山,白村却几乎似瘫了一样,在轿子上起不来。晓风便一个人在坟山上乱窜了起来。这里,大都是一个个的土堆,上面有的插上一根木头,创去树皮,用黑笔写人死者的名字及出生与去世的日子,有的,只有一根树枝,什么也没写,更多的,只有土堆,也许曾有过的木头、树根,已经倒了、拔了,或者朽了。人在这里,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谁还记得上几代的呢?甚至自己的家人,也未必在意这坟上的名字,及坟里边的先人了。尤其在这深山里,一个人的来去,于谁何干?谁愿意知道或了解?几代,几十代,上百代,都这么过来了,新坟,旧坟,旧的平了,新的又立,往复循环,周而复始,太多了,谁记住谁呢?白村也试图寻找,可他走不动,找得很慢。
还是乱窜的晓风有心眼,她不找旧坟,也不找新坟,专找不新不旧的。终于,从地上扶起了一块倒下的木牌,果然在上边隐约看到了“罗云贵”的字样,但出生与去世的日子已无法辨认了。而从坟头上的青草来看,这坟少说也有两三年了。
晓风颤声叫道:“白老师,”
还是轿夫心多一窍,赶紧追过去,揹起了白村,走了过去。
“是不是……这个名字?”晓风问,指着自己刚扶正了的木牌碑。
白村立时大恸,泪如雨下:“是他,是云贵大爹,他在这里……我总算找到他了,可他已经认不得我了……”他扑倒在坟头上,用头去撞着坟土,痛不欲生。
晓风怎么也扯不住他,只见他一头撞在坟头的石块上,已弄得满脸是血,晓风也哭了:“你不能这样,他又不是你害死的,你不要太折磨自己了。”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不如现在就死了,去给他请罪……我是有罪,因为我,不知道害了多少人。那天批斗,给我陪斗的多少,你也知道的……”白村唇边咬住了一缕鲜血,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有半句,没半句,“我不知道,那里边……如今,还能有几个在……”
晓风没法劝他,此时,晓风也已知道,包括老校长在内,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还不敢告诉白村。要讲了,还不知白村会怎样。
白村最后眼泪也哭干了,身子也不能动了,晓风才含泪对轿夫说,把他揹上轿吧,现在可以回去了。
昏沉中的白村却说了一句:“不,还回云贵大爹住过的地方。”
晓风点点头。
当轿夫抬上白村,重返云贵大爹的住处时,云贵大爹家,也不只那位村姑了,显然,有白村认识的,他抓住其中一位中年人,说:“我对不起云贵大爹,对不起你们全家,是我害了他,害了你们……不然,他老人家身子那么硬朗,是一定能活到今天的……”
对方也没说自己是不是云贵大爹家的人,只是说:“人的寿福,都是有定数的,不遇到你,也还会遇到别的什么,他早说了,自己的寿限到了,绕不过去的……”
“他就是那次去的?”
“是的,去了就没再回来。回来的,只是一副皮囊。”
“是我的罪过了。”
对方也不听他再说什么:“你可以走了,不要再来,我们不愿意再见到你。”
白村颤抖了一下,站了起来,歪歪倒倒地向处走去,临上轿时,他从口袋里把在文化馆要到的两百多块钱全掏了出来,交给晓风:“你身上还有多少,留下路上用的外,全给他们,我是没脸见他们了,难怪他们都不认识我,是不愿意呀……这些钱,就留给他们每年的忌日,给云贵大爹烧点香,也算是我去给他老人家请一回罪……我也没脸再回这里来了。”
晓风身上倒是早准备了一点钱,正好凑个整数,500块,相当于当时一般人一年多的工资了。晓风拿了过去,开始人家怎么也不肯要,晓风急得眼红了:“这事白老师固然有责住,可真正害死云贵大爹的,毕竟不是他呀!你们不可以这样对他……云贵大爹当时还怪他不该去自首,赎自己出来……”
这么一说,那位中年人也就把钱收下了:“村上人都让那次飞来横祸吓坏了,不要怪罪农民不识是非恩怨,实在是,这山里从那次开始,就不再有过去的平静……如今,年轻人都几乎走光了。告诉他,我们从心底里是不会怨他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前头还有什么等着……”
晓风感慨万端。
也许吧,离开那样一个荒诞的岁月才短短三年不到,而沉积在这深山的恐怖所造成今日的荒诞,却还不知要延续到何时,它比岁月要牢固得多--她回到轿边,只简单说钱已被收下了,不曾多话。
抬白村下山之际,晓风每每不敢回头看他,因为他躺在轿子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就似死人一样仰躺着,头、手、脚都随轿子的晃动而晃动,没有骨头一样……路上,甚至有人远远躲开,还责怪轿夫干嘛不把脸蒙上,太难看了。
白村也怕吓着人家,等人走后,才自我解嘲:“我是死过一回了。”
当夜,没能出山,好在轿夫路上有熟人,就在农居搭宿,晓风特意让农家多舀点米汤让白村喝,好补充点营养,恢复点体力,淳朴的山里人,还拿出了腌制的山牛肉,可惜可村已虚弱得嚼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又上了路。
在轿子上,白村又纯然一个了无生气的户体。
晓风心如刀绞,这三年,白村是怎么过来的?怎么能把一个鲜蹦活跳的年轻人,折磨成一具活尸一般,千万千万,别让心也死了。本来,出了狱,当是大喜事。可在白村身上,却丝毫没有半点喜悦。
身子自由了,可他的心自由了么?
到了汽车站,晓风拿出了30元交给轿夫,说:“你们辛苦了,前前后后,差不多一百里山路呢。”
轿夫却只收下了10元,退回了20元,说:“30元,是你们城里一个月的工资,我们两个人才走了两天,哪能收这么多钱呢,10块钱,已经太多了。我们是筋骨人,抬抬轿,不算事。”
他们反而千恩万谢地走了。
白村在旁,什么也没说。他自觉自己无以再面对这样的山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