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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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在县城里,正好赶上到省城的班车,一路颠簸,白村脸色更加吓人了。黄昏时分,开进了喧闹的城市,他半靠在座位上,似乎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车到站,停住了,晓风一推他,他才又似活过来,动了一下眼珠子:“到了么?”

“到了。”

“还有车到我家么?”

“已经六点钟了,就算有,你还颠得起么?”

“我总归能坐吧。”

“还是明天走吧。”晓风几乎是哀求了,她心里想,一个云贵大爹,你已经几乎无法承受了,要回去,还得面对自己最亲的亲人--母亲之死,你还受得了么?可这话是说不得的,她只是劝,“你身体不行,下车后,这边又没有轿子坐,我揹你也揹不动呀!”

“可明天我不还得走么?”白村坚持说。

“我让妈妈给派部车,这样,就可以一直开到你的家门口,你说呢?”

“也只能这样了。那……今晚呢?”

“今晚还是上我家,就住我家好了,晓美早早去了外语学院,她的房子一直空着,只要你不嫌气。”

“哪能呢?”

直到这时,晓风的脸上才有了一丝宽慰。

她搀扶住白村;到马路上上了市内的公共汽车,当中换了一次车,不到半个小时,便到文艺路了。

这却是白村失去自由之前不久到过的地方。当晓风搀扶他走过三年前走过的路,那小巷口、那黯淡的街灯,那叫卖的小吃担子,都恍如隔世……终于,上了楼,进了屋。

两位最小的孩子,晓如、晓画,惊呼着扑了过来,可到了跟前,却又兀地站住了,有几分惊恐地叫了一声:“白老师……”

白村意识到什么:“我把你们吓住了……”

晓风赶紧扶白村坐到了椅子上,对两位小妹妹说:“白老师是累的,你们还不赶紧去倒茶,去拿条热毛巾来……”

两位小女孩赶紧去了。

“三年,要在外边,都认不出来了,晓如该有10岁了,晓最画也该有8岁多了吧?”

“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上次来,一个骑到你背上,一个要坐在你腿上荡秋千。都还不懂事呢……”

大一点的,已拿来了热毛巾,递给白村后便说:“得赶紧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吧,前天他们就念着呢。”

“对,你快去打电话!”晓画说。

晓画也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白老师,小心烫……我给你吹吹。”

边吹,边抬起眼睑打量白村,似乎认不出,但又分明知道不会错。

一忽儿,晓如高高兴兴地过来,说:“爸爸马上就回来,妈妈说一个小时后就到,电视厅的事最杂、最烦了。”

晓画对茶杯吹了一阵,用双手端上,送到了白村唇边:“我试了,不烫了,漫漫喝……”

白村的眼又湿润了,不过,这回的泪水是热的,多少年,包括在绿叶中学,在知青点,他已经不曾感受到一个家庭的温馨了,他接过茶,让晓画坐在了身边,轻轻地摸着她那柔软的细发:“哦,是不烫了,好香、好甘呀,你真会泡茶。”

“我是家里的泡茶大使,是大姊任命的。”晓画得意地说,这时,她已不觉白村惨白的脸色可怕了,再说,捂过热毛巾,喝上热茶,白村的脸色也不再那么难看了。

晓风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晓如则去当了她的助手。为了今天这一顿晚餐,这个家已经盼望得太久、太久了,所以,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晓景没回来了,只好由晓风亲自操刀,把养在厨房角落里的鸡宰了,由于她下手没晓景利索,一不小心,没放尽血的鸡还飞到了灶台上,弄得手忙脚乱……

这边,晓画想到了什么,跑回了里间,没一忽儿,便捧出了一大堆的剪报、杂志,放在了白村跟前:“白老师,大姊把所有印了你的画,介绍你的画的文章,都留下来了,你看到过么?”

白村打开一看,果然有不少《老圃》的照片,还有为《老圃》平反写的文章。不过,一看日期,竟都在两年前……这在他是第一次知道,而这却在700多个不见天日的可怕日子之后!

《老圃》平反,作者却仍得在狱中,这是怎样的逻辑?这种荒诞还要怎样继续?白村打了个寒噤,可不,自己现在仍是“教育释放”的,并非无罪。还不知“教育”到何时?

一时间,他又似傻了一样。

晓风在厨房里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走了出来,见白村手上捧着当日《老圃》平反的材料,不由得白了晓画一眼,说:“哟,这些事,我一路上都没给你说了……也不知道你在那里面是不是知道……”

白村惨然一笑:“无所谓知道不知道,只是知道,后来他们绝口不提《老圃》了,也否认是为《老圃》抓的我……”

“你是感觉到了……其实,当日的平反,对某些人来说是逼不得已的,用他们的话说,是对事不对人……”

“是么?在那里边,他们审问时,也是用这‘对事不对人’的这五个字,劝说你交代,言下之意,就是不对人有什么惩罚呢。”白村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看来,这些人可真能活学活用,不同场合,都解释得通。”晓风笑了。

白村也笑了。

这才把那堆材料搁在了一边,懂事的晓画,赶紧便把它们收了回去。

就在这时,有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晓风不由得欢叫道:“爸爸回来了!”

果然,是成瀚回来了。

白村赶紧起了身,却还是晃了一下,成瀚抢先一步,扶住了他,哽咽着说:“你受苦了……”而后,紧紧地将白村拥到了怀里,感慨地在白村背上拍了拍,“只怪我们无能,不然,早就该出来了……”

白村说:“不,能现在就出来,也不容易了,我知道……”

晓风在旁提醒:“快坐下吧。”

两人这才坐下,晓风便上厨房去了。

成瀚说:“出来后,得好好调息一下,不可以太补,这会受不了的,一步一步来……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不过,再有什么大的计划,也得先把身体恢复过来再说,我老了,知道身体这个本钱的重要。”

白村抿着茶,苦笑道:“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里边,惟一想法,就是快出来,快点恢复自由。可有了自由能干什么,就没想了……毕竟,总觉得自由太遥远了,自由之后就更遥远了,那是一种奢望……真的,那里边呆得太久,就会这样,麻木了,你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可是什么也说不出……”

成瀚眼湿润了:“我明白,明白的……那就先不说这个……身体上,须全面检查一下吧?伤在哪了?”

白村摇摇头:“我也说不清,反正,一身都没力气,走几步都头昏,我想,吃上几顿饱饭,就会没事的。”

“你才20几岁吧,还年轻,抗得住。但也不能不检查,不然,年纪大了,才发现这几年留下的隐疾,就晚了。我是有经验的。文化厅会关照的……”

“我还是教育释放,怎么好关照?”白村又摇了摇头。

“这点你不要多虑,很快会彻底解决的了解你的人不少,大家都会为你说话的,尤其是文化界。为释放你,不少老作家、老艺术家联名发出了呼吁,这已是在去年的省文代会上……”成瀚说。

“是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在里边呆得太久了,太久了,这很不应该,伤害得太深了。”成瀚说的,显然是心灵上的创伤,“这更会毁掉一个人的。”

白村对这话似无多大反应:“三年,说久也不久,说不久也久……反正就那么回事,一天是关,一千零一夜也是关。”

成瀚吃了一惊:“你果真是一千零一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