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度数低,可白村太久没沾酒,很快便满脸胀红的了。
覃定普是个很重才的人,放下酒杯,说:“我们老家伙眈误三年算不了什么,年轻人三年就是三年,白老师,出来了,得好好谋划下以后的日子,如今离高考还有三个月,艺术类的,在你不会有什么问题……”
尽管成瀚一再向他暗示别说下去,可他还是不理会,说得白村不自在了起来:“别提了,我一个‘教育释放’,哪个高校敢收?”
成瀚只好接白了:“我们学校的艺术系,也是全国有名的,考我这,不会有问题,好些老教授、老画家,都很器重你,我也很了解你,不会管它什么‘教育’不‘教育’的……”
白村连连摇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晓风奇怪了:“你这又为什么?”
白村说:“本来还没把我们联系到一起,现在,我们岂不不打自招了么?”
成瀚说:“现在,整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不应该再有什么顾虑了。”
“顾虑?不,我那尾巴又算是什么?这便是依据。”白村说。
“你就那么在意‘尾巴’么?”黎可仪说,“你在意了,反让那些给你留尾巴的人称心;如果你不在意,他们的、卑鄙用心反而就落空了,你明我的意思么?”
“我并不想在意……”白村喘息道。
覃定普说:“不管怎样,你对于我们,都是有恩的……”
成瀚忙打断他的话:“大恩不言报,不要往这上面说了……”成瀚显然在揣摸白村的心理,不希望用这样的字眼。
可已经迟了,白村竟说出长长的一番自白来:“我不曾有恩于谁,包括你,覃教授,我之所以没在差点断了右腿的情况下,被迫承认认识你,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认识你,我不能信口开河说认识一个不认识的人;还有,成伯伯,这三年里,更没人向我提到过你,我也更不会去提及你。这就不存在有恩于你们的什么了。这份的荣誉,有时也会让我觉得如同毁谤,把我放到油锅上煎,火炉上烤一样,同逼迫你认罪没什么差别,因为,这都不是我,都把我放到一个不合适的位置上。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因为让我住过几天,便被株连、遭酷刑的云贵大爹--出来后这几天,我便是去看他的,可我看到的却只是他坟上的一杯黄土。我不曾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当是我一辈子也卸不下的罪过……如果你们认为我有恩于你们而来报答我,那就不是报答,而是对我的侮篾,当初,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的良知,而你们这么做,便教我的良知蒙受羞辱了,良知是自己的,不是为别人的,如果为什么报答,那也就不成为其良知了……自从有了云贵大爹后,我的良知就不再是清白的了,所以,更不要再给它加上更多的羞辱……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说了。”
晓风是第一个听明白了这番话,毕竟她同他去寻找了云贵大爹,不由得失声痛哭:“白老师,你怎么能这样想?”
倒是三位……老人,他们全都已年过半百,有位已过七旬了,反而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理解白村这么一番捶心搓肺的自白来。他们不明白白村话中的逻辑,内中的因果关系,只有成瀚问:“云贵大爹……是怎么回事?”
还是晓风连连揩着泪水,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听罢,所有人都不作声了。
此时,连说上一声“这不能怪你”,白村都会受不了。
只有晓风在抽泣,她心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拼命地抗拒着。
一顿“接风”宴,却在无言中结束了。
覃定普很快便离去了,他对今天所遇到的一切很感困惑,一腔热忱来面谢白村,遇到的白村却无法让他理解。连一声“谢”也道不出来。
成瀚、黎子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有晓风,默默为白村准备了洗澡水,准备了换洗的衣服--那都是她父亲的,尺码都大了,又默默地清理好晓景的房间,铺好了床被……是的,几天下来,白村愈来愈变得陌生了,这不象是她三年前深深敬重的白老师,不仅仅是人变了个样,连性子也变了,变得几乎无法认识了。
可她却仍为白村对云贵大爹那份感情所动--这毕竟还是白村呀!
白村疲惫了,晓风劝他早早躺下。
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她到了父母的房间,失声痛哭道:“三年,三年把白老师折磨成什么样了?”
成瀚叹了口气:“他几乎变了个人,失去了热情,也失去了……对人的那份……信赖,这是最可怕的。”
黎可仪对女儿说:“三年对人的心灵的折磨是无法承受的,他还能这样,也算不容易了,我们要尽量理解他,让他恢复过去的热情,对人的信赖……晓风,你还太小了,太容易把一个人当作偶象了,这会叫你心碎的,你还是把他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好了……这是当妈妈的给你的忠告。妈妈早就感觉到了,你对他,不仅仅是学生对老师的敬重。”
“妈。”晓风又落泪了。
“唉,当年你爸爸被审查时,索性连我都不睬,怕我是来套他的口供的……白村比你爸爸当年好多了。”黎可仪说。
弄得成瀚好不自在:“小黎,哪壶不开提哪壶,都老夫老妻了。”
“我只是为女儿好。”黎可仪叹了口气,“谁要你女儿有这样一个老师,当年我有你这样一个恋人呢?”
晓风揩干了泪水,站了起来,对父母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这便出去了。
第二天,黎可仪果然要了一部车,送白村回家。
她没有阻止晓风一同上了车。
到家后,白村在母亲遗相前哭得死去活来,他毕竟是个有情有义又考顺的血性男子,而母亲之死,与他更脱不了干系,无论父亲怎么劝他都难以自抑,结果,连父亲也一道哭了,一家人哭了个昏天黑地。
晓风让车稍等了一会,在一家人略为平静后,她才上了车,回到省城。
几天后,填写报考志愿。她没有填原来打算填的中文系--此时,伤痕小说风行一时,她不少同学都对文学宗拜得要命,大都不是报中文,便是历史类文科,而独她一人,悄悄报了医学院。
而且,不是外省著名的医科大学,只是本省的重点。
她高中成绩就很好,高考成绩远远超过这所医学院的分数线,就这样,她留在了本省。对此,父母都没有多话,他们都很尊重这位大女儿的选择。
自然不仅仅是专业、学校的选择。
文化厅果不食言,顶住了有关方面压力,坚持送白村去疗养,而且不止一个月,有三个月之久。这三个月,正是晓风紧张准备高考之际,但晓风也没少去看他。同白村疗养的人,都很称道这位“小妹妹”。
白村就是这么介绍她的:
妹妹!
这无可非议。
白村的身体恢复得并不快,可以说,并不曾、也不可能完全恢复,尤其是右脚,平日不留心,是看不出什么的,但一刮风下雨,就不大灵便了,萎缩的肌肉,也不可能复原了。不过,大约两年后,身体状况还是恢复得不错的,神经性低烧渐渐消失了,体重也增加到入狱前的120斤。
他的“教育释放”在一年半后撤销,改为“无罪释放”,但是“无罪”并不意味着“无错”,他的“组织结论”仍是属“有错误的”一类。尽管这样,文化厅仍给他转了干,由集体成了全民--这在那个年代则是一种“待遇”,同时,省委宣传部,统战部都一致提名他当上了省政协委员--同覃教授一个“规格”了。
他又埋头创作去了……
“是的,那几年里,在外人,包括我的父母,都感到白村变得很古怪、捉摸不住,难以接近,连我,也都无法与他沟通,尽管我的感情,对他的感情,那是无法改变的……”
依旧是住院部后边的庭院,依旧是残荷、落叶、枯藤,以及落日的余晖,清冷的晚风,而晓风的追述还在继续,这令朵儿不只一次地心碎。她只能聆听、聆听……
“他变得非常沉默,有时我忍不住说他,为什么不能给我多说上几句话,他的回答却是,好在只有三年,再长一点,我恐怕就不会说话了。你说,这话让不让人伤心?可能责怪他么,好在他还没放弃他的艺术,我不能与他本人对话,却还能与他的画对话。也许,对于他的话,我可能有一种天生的感悟,一种心灵的默契吧。还好,文化厅特照顾他,分了他一套房子,很宽敞,这样,他便有了自己的一个画室。”
“他的确视我为他的小妹妹,所以,钥匙也同样给了我一串,无论他在与不在,我都随时可以进入他的画室。可仅仅是小妹妹而已……他不在,我便在他的画室中浏览,轻轻的,生怕惊动了他已画好或未画好的所有作品,他们都随意放着,或悬在墙上,或铺在地上,或固定在画架。每幅画都是他,代替他向我倾吐心灵的哀惋,焦躁与挣扎,令我如痴如醉。对的,心灵的挣扎--在一片厚厚的落叶上,他或许会点缀上一朵小小的野菊花;在断折的老树伤口,你中感觉到有血液奔突而出……他没有画人,只画景物,而这些景物,总有残缺,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你甚至可以感觉到画后边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我想,你也看到过他这个时期,即80年代初的作品,这些作品令你不安,那是一种控诉,是一种愤怒,甚至有几分的绝望。画面的色调,比《老圃》要冷得多、沉重得多。他甚至画过骷髅,当然,是隐约可辨的骷髅,在一片苍茫的原野中,让你感到毛骨耸然……他画这些,是无可责备的,有几幅,还得了奖,国内的,国际的,都有。也只有通过这些画,我才能与沉默的他对话,知道他内心的挣扎--他那冷酷、变异的外表下,仍有一颗心在跳动,他的心并不曾真正死灭。”
“对一位艺术家来说,哪怕是精神分裂,也可能成为艺术的酵母,这已不用我去举梵高、高更的例子了。所以,我认为我能理解他,无论他走得有多远。但作为一个深爱着的人,我毕竟仍希望他有一个健全的灵魂,也许,这些画,是他个性与生活的内心表述,并不如他本人一般,每每拒人以千里之外。他对于光的捕捉证明他在渴望什么……我就这样一步一步重新走进他的世界。”
“他的天分是无可怀疑的,既便在那样愤嫉、混乱的精神状况下,我都能感觉得到、哪儿有灵感的闪烁,哪儿只是平庸的技巧;哪一束光想照亮的什么,哪一片色块想表现怎样的情绪……其实,他是用不着上什么高等院校深造的,院校只能告诉他一些理论,一点技巧,但理论本身却是灰色的,技巧也是程式化了,而真正的艺术天才永远是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