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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这来一来,他也就不得不去参加考试。

这自然是特殊考试,专为艺术家所设的,所以,没什么难题,也许,对一般人是难题,是艺术家却是驾轻就熟。

白村“考”上了。

考上的,是外地一所著名大学的艺术学院,离岭东有几千里地。

一旦考上,白村便更不由自主了。

他不能不去,毕竟,为了这次上大学,文化厅帮他清了档案,卸去了压在他头上多年的“政治包袱”,光为这个,也不能让厅里为难,认为自己太心高气傲,有负他们的期望。

白村又一次无可选择。

这一走,则意味着离开晓风,而她正是这时毕业了,而且就留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并继续攻读医科的研究生,她早就对白村“通报”过了。而自己,在进行报考时,由于从没认真对待,反而没对晓风说,这一下子考上了,而且得走了,可该怎么对晓风说呢?

此时,他方真正发现自己对晓风的依恋,几乎离不开这位知冷知热更知心的“小妹”,不可以骤然走开的……

他尝试向晓风作出解释。

“是这样的,厅里让我去上大学,其实,这在我并无所谓……”

可晓风马上打断了他:“不,你该去,我上过大学,更觉得你不可以缺少这一课,‘文革’剥夺了你这一权利,现在就该归还给你……这对你创作只会有好处没有坏处,当然,艺术是感性的,但理性未必就会造成妨碍,你应该有正常的求学之路……”

竟不用解释。

可他心里想解释的,似乎不是这个。

“可是,我考上的是很远很远的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

“这如今,再远也有飞机。晓美都出国当翻泽去了,那更远了。”

这又不用解释。

“只是,一去又好几年……”

“你还年轻,磨刀不误砍柴工……”

晓风总是说得那么坦然,那么善解人意,更让白村不知怎么往下说好。只是他分明觉得,晓风的微笑,已有点不那么自然了。

这让他更不知怎么说好。

晓风见他欲言又止,便又说:“我还有几年研究生,跟着导师,作临床研究,亲自实践,这会很忙、很紧张,我还担心不知该怎么给你说,以后来得就不会那么勤了,你呢,也别把自己当作我的‘病人’了,离开一段也好,你会有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见到更多的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你的创作会有更辽远的视野,会有更大的成功……”

她似乎在作告别辞了。

这下子,白村更无话可说了。

他们就这么分手了,而且,没想到很可能就是永诀。

临拿到火车票,第二天就要走了,白村要告诉晓风--很自然,晓风是要来送车的,可没料到,却得到的回答是:晓风不在家,已经回老家去了。

她干嘛这么匆匆地走了,而且不给自己打个招呼呢?

平日是不会这样的。

白村一下子傻了。

显然,她是为白村没告诉她便报考了远方的大学,而且直到考上了、要走了、才予以“通报”而伤心的。这么多年了,两人在一起,当是无话不说的,为何反而在这重大去向时却反而噤声了呢?不,白村又觉得,她不会的,她一直是个心怀豁达的女孩子,怎么会这样呢,连上次女编辑的事情,她都不曾介意……

可这是离开,少说是一个学期,半年,多则一年两年呢。

总归伤心。

白村内心很是不安,临上车的前一夜,他再也经受不起内心的煎熬,耿耿难眠,最后,还是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台灯,摊开了信纸,再也不约束自己的思绪,一口气写了下去。

晓风:

天一亮,我就得走了,是早上7:40的火车,这是个令人心碎的时间,可我没想到,你却把这时间提前到了这个深夜……

我本希望,送别的人只有你。而现在我已不抱这个希望了,我将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独自踏上另一重人生之路。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提前离去,是害怕那个分别的时间无法承受而躲开么?那似乎不是你,因为你在我心目中,你是能承受一切重厄与灾难的。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是我这次伤透了你的心……你回了老家,回到绿叶中学,只是想找到过去的我,不想再见今天的我。如果是这样,我惟有自责了。

其实,多少年来,横亘在我们感情之间那一道虚幻的鸿沟,也许是我自造的鸿沟,恰好就在这时给填平了。正如你预言的,档案中“1”的毁誉,竟因我上学而无形中撤销了,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一下子便不复存在了--尽管你并不在乎这个,可我始终觉得生活在今天仍不能不顾忌这个,这便是我自从那个女编辑后没再找女朋友的缘故,也许你会笑我自悲自贱,可三年牢狱的阴影要彻底摆脱又谈何容易。当然,现在这个已经不存在了,我感到了一阵轻松,更觉得过去的沉重之荒谬。

当然,更重要的缘由,你心里明白,因为我毕竟有你--哪怕这不曾有过表白,有过承诺。

真的,假如这次你来送我,我会不顾一切地在车站与你吻别,这在今天的中国当是惊世骇俗的,甚至被视作有伤风化,可我已不顾一切了。

然而,你不会来了。

虽然你过去是多么渴望我们能相吻那么一次,可每次我都轻轻地推开了你,顶多在你额头上吻一下,把你当作亲妹妹,我知道,这该多让你失望。可今天,当我终于能吻你了,你却不在了。

我吻你的额头,是表示一种感激,我说过,那三年见不到阳光的日子里,记忆中你那泪汪汪的丹凤眼,既便不是阳光,也是月光,照彻我的心扉,一直支撑着我最后能面对已非记忆中你期盼的目光。

同时,我也想表达,你们不曾欠我什么,为了你这一目光,所有一切都已超越过了恩怨、功利和全部世俗的东西……这就是说,我希望在你对我的爱中,千万不可掺揉有哪怕半点报恩的成份,这会沾污了我们的爱。

而这次的“解脱”,使我发现,我这么待你,这样的“希望”,也是不公正的。因为,是我的感觉,我的视觉出了问题。在我对你的爱中,掺杂了世俗的因素,而不是你。

我终于能坦然对你说爱了。

是的,我们彼此默默相爱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把这神圣的字眼说出来,是它太珍重了,有太大的分量,担心一说白了便把它亵渎了。

可今天,已经不会了。

出狱这几年,与你相伴,尤其是心灵的相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也最温馨的日子,我很难设想没你的日子该怎么过。这种心灵的相契合,比任何机缘、志趣与忠贞都更为神圣。拥有这个,我一生便是美丽的。有人问过我,你是选择“在爱”--这意味着追求、品味、沉浸其间,还是选择“爱过”--不少人都以“我曾经爱过”而满足,并以此为骄傲,这已成为一种流行曲的主调,可我却仍要回答,我要选择“在爱”,beloving,一生一世于“在爱”之中,而非“爱过”,have loved。

因为你的爱,是教我一生一世“在爱”而不轻言“爱过”而满足,也许这不时髦,也许还有点傻气。我将一生一世沐浴在你爱的阳光中。

我这么说,也同样表达了对你的爱。我们彼此不存在索取或奉献,用这样的词便已经是亵渎了,因为彼此已不可以相分了,我们都永远处于“在爱”之中。我这么说,不会是一种僭越吧?但我相信我说的也是你要说的。

窗外,已是濛濛的白色,我真害怕那个时刻的到来,来不及让我说出我想说的一切。你是我唯一的爱,今生今世,不再会有什么人能打动得了我,没有人能与你相比,任何比较对你都是一种伤害。你说,这世上,能有什么可与阳光相比呢?无论是火,是雷电,或是别的什么闪光的东西,都无法与阳光相比。

我知道,由于那三年,在我身上扭曲了不少东西,这也是我这几天才猛醒的,而这种扭曲,显然在这几年里给了你不少伤害,请别否认,我现在已深深感觉到了,我很歉意,如果可能,我愿把此刻当作出狱的那一刻而重新开始。

而我却得走了。

而你又恰恰不在我身边。

这么一开始,也就成了虚妄,也许,这会叫我懊悔终生,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我竟让你走开了呢?是我造成你的先行离开的,我知道,可我却不能挽回。

那么,我期盼有这么一天,在列车重返这里的月台之际,把我们未能有的吻别变成重逢的吻抱,向整个世界去证明我们所拥有的爱。

为了这天,我们永远“在爱”之中!

天已经亮了,它亮得太快了,我得拎起行李出发了,在这么个凉浸浸的秋天的早晨,你不在,这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好了,用不着再伤感了,你在我的记忆中,不再是泪汪汪的丹凤眼,而是如雨后的晨空一般明沏的大眼睛。让我吻一下这双眼睛好了!

再见!

信一写完,天便大亮了,白村拎起了行李,匆匆地上了路。

路上,他把信投进了邮箱,是寄到晓风家中的,晓风一回来马上就可以看到。

火车上,他还几次把头探出车窗,期待开车前会有奇迹发生:晓风骤地出现在月台上,拼命地睁大她的丹凤眼。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到了大学后,白村却迟迟没收到晓风的回信。

直到下半个学期、终于等到了。

却是薄薄的一页。

白村:

很高兴你能坦然地说出你的爱了。

我是个不期盼有上帝的恩泽落到自己身的普通女孩子,可我的“在爱”却几乎一直在沐浴上帝的恩泽似的。

我对你,没有“感恩”,因为在你为我家所做的一切之前,我已经在爱了,所以,我对晓景所说的,一直很是不安,生怕你的误解。

而这种误解与你三年非人的生活是分不开的,这是我一直担心的,因此,你不敢爱,甚至说不出爱来……

而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证明你已走出了三年阴影,只是走了比三年更长的时间。这份高兴,比能获得你的爱更让我欢欣鼓舞。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是爱我的,而且一直在爱中。那么,爱,则是不用说道歉的,既然我们们彼此心灵相通,有什么过不去呢?

我们的爱早已在客家山村里开始了,用不着从哪个日子重新开始。

因为一个重大的科研项目,我同一支医疗队上雪域之国去了,这个寒假,我们就见不到面了。不过,古人说得好: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不妨想象一下我在接到你这封到来得太迟的信的幸福样子。

热泪沾湿了我的脸,连字也不知怎么写了……

爱你,永生永世。

哪怕你离开了我,我这份爱也永远不变。

因为我永远在爱……

这时,白村才发现,信封上的邮戳,是来自西藏一个很边远的地区,也就是说,它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

他只是奇怪,莫非晓风也很迟才得到他的信,在上西藏之前,竟没有回过家么?

而信,又为什么写得这么短,是因为高原--缺氧的关系,很难思考,更难写字么?

不过,让晓风知道了自己的心迹,免却了她没有收到信的担心,这毕竟是值得庆幸的。只是,她上西藏去,也同样没事先提起过,只说过会跟导师去,莫非那已是暗示,只是来不及一下子挑明……

这么说,她已事先得知自己要出远门上大学,于是,便作了上西藏的打算。

她治好了我精神上的创伤,让我坦然说出了爱,而她自己却……

一位弱女子,骤然上了世界的第三极,受得了么?

白村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赶紧写回信……

仿赖有来自天边的一段优美的旋律,在配合着白村的脚步,使他在丛山中行进得非常地自如,非常地轻快。用他心里的话说,这“有如神助”,一到达山里,便觉得神清气爽,全身都舒泰多了。

云朵也分外多情,不时给他遮住日头,一旦他觉得有点热,要冒汗了,云朵便在头顶上聚集了,带来了清凉的森林气息,而且,马上就可以听到淙淙的泉水声,可以去美美地喝上几口,这比国外的无污染净水要好喝得多、甜得多,口感太美了,要不节制,非把肚子喝胀不可。

那拨着云气的槲树,那亭亭玉立的杉木,那满山遍野的木芙蓉花,那在路边拉出一长串的白榴子花,噢,还有缠绕在山间白纱般的炊烟,久违了!

不是忘却,而是太粗心,20年,竟没有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白村丝毫没有抱怨过这片土地,尽管当年的最后一眼是在上囚车的那一刹间,但那一刹间,他什么也没看到,也就什么也没记住。这是不可以怪这片土地的,这与土地无关,土地只会生长嘉禾茂卉,还有葳蕤的草木,不会滋生罪恶与残忍的。是这片土地给了灵感,给了他创作的生命,给了他整个的人生!

早就该回来了,不该再推说什么忙,什么累,再忙再累,也不可忘记这片客家山乡,这处处飘荡着米酒香气的客家山乡,这坡坡回响着客家山歌的人文秀区。

当年,从岭东省会乘长途车来此地,得整整一天;如今,从外省上这里,却只要六七个小时,其中一半已是走的高速公路了,路是长了,但距离是短了,尤其是心灵的距离。那么,怎可以不来呢?

到这时来,白村还怀着一个隐蔽的希望,“花农”让我上这里来,没准,她自己也会到这里,是邀我到这里相见。不会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了吧……

而这“花农”会是什么人呢?

在白村看来,这只能是晓风,不会有别的人了,只有晓风,才知道他的心。

多少年都没有晓风的音讯了。

所以,一下车,白村什么地方也不去,仍上当年的围屋,尽管听到那里已为泥石流所冲毁,可他仍相信,在那里总归可以找到一点什么……

不仅仅是记忆。

只在绿叶镇宿了一夜,白村便上了路,先是搭上一家农户的便车,如今,进山也修上路了,走了一阵,他兀地叫道:“停车,停车!”

农家问他:“下车么?”

他却问:“这下边就是强学桥么?”

“是的。”

“可当初,没考虑到它能走车的。”

“可当初这桥就是这样的--你怎么知道?”农家感到奇怪了,这位是年轻后生子。

白村连忙下了车:“我就到这了。”

“这前不挨村,后不巴店的,你在这桥上下干什么?”后生子奇怪了。

“我想好好看这座桥。”白村说。

后生子似乎明白了:“是么?这座桥是有点不一般,我打出世后就见它了,我也是天天过这条桥去上学的,都说走过这条桥,就一定能够读好书,考上好学校。”

“是么?”白村有点诧异。

正在这时,一阵清亮、悦耳的儿歌声传来:

鸡公子,尾拖拖,

三岁孩子会唱歌。

唔系爷娘教得会,

自家精灵唔奈何,

自家精灵唔呀唔奈何。

后生子一指,说:“你去问问那些孩子,他们会告诉你的。我得走了。”

白村谢过了,下了车,径直向孩子们走去。他们就在桥头做游戏。白色的石桥,衬托出孩子们五光十色的衣着,与漫山遍野的山花,尤其是连天的碧绿相互辉映,几乎就与庄子笔下的“至德之世”无异。不知怎的,他心中竟浮出现庄子的几句话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是呀,与禽兽居”,“与万物并”,与大自然和谐共处,又怎有人世的纷争呢……他不觉走近了那群孩子。

一位小女孩,长得酷似晓风小时候一样,大大大方地招呼他:“叔叔,你也同我们一齐来玩游戏吗?”

白村不由自主地说:“好么,好么。”

“我们来‘点指人堂’。”小女孩子说。

“点指人堂”,白村记得,这是一边唱,一边点,每个字点一个人,点到谁,谁就得蒙上眼睛捉迷藏。

点指玲珑,

火烧竹筒。

各人好走,竹筒开口。

破东破西,

破到哪人摁摸眯。

第一轮,点到一位小男孩,就在桥头捉起了迷藏,白村一看,说:“这太危险了,会掉水里边去的。”

孩子们咯咯地笑了,说:“掉到水里也不怕,凉快凉快。”

为头的小女孩说:“不会掉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