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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可一喝下去,浑身便火辣辣的,正好抗御山中的夜寒。他满脸便通红了,连脖子也红了。

“是我们的好兄弟!”主人拍拍他的肩膀,“有气概!”

赶紧给他添菜,加酒。

这时,画夹没架好,散落到了地面,把白村的几幅草图掉出来了,其中就有晓风的那一幅。主人去捡起,正想放回原处,却又觉得什么,便把画拿到了灯下,仔细端详了起来,并失口道。

“这不是成医生么?”白村一惊,筷子落到了地上,问:“你说谁?”

“早好几年,就是成医生,没错,正是她,一个样子,带了一支医疗队,来到了我们这里,远近几十里,所有有疑难病症的人,都到这支医疗队求医,瞎子开了眼,哑巴开了声,聋子也听到音,几十斤的肿瘤给切下了,几十年的老病治愈了--可真是神了!”主人道。

“她就是这里人么?”白村问。

“是呀,他父亲就是当前这里的小红军,后来是省城大学的校长,你该知道的?”

“她叫成晓风,是么?”

“是的,你一定认识她。我们大家都很感激她---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给她画像的,快告诉我们,我们太想念她了,她现在在哪?真想去探望她---”主人说。

白村摇摇头:“我也正想问你们,她现在哪?我这就是来找她的,我已经有上十年没见到她的---”

“那--你这幅画?”“我记住了她的音容笑貌,边想,就边画下来了。”

所有人都不胜唏嘘。

“这么说,你跟我们一样,都曾让她治好过病--”

“是呀,我是一场大病、别的人都治不好,只有她--”

“所以,你也与我们一样,特别想念她。可惜我们不会画,不然,也会像你一样,把她画下来,想着想着,就画下来了。”

“是呀。”

主人把晓风的画挂到了灯光照亮的一面墙上,仿佛那画上的人物,比灯光还要明亮,晓风的脸上,焕发着一种温馨的、欣悦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屋,每个人都在回想起她当日行医的情境,耳边回响着她软语抚慰的声音,特别是她那慈爱的心灵吐放芬芳,闪耀光辉之际令她变得格外迷人的面容与身影--那是每个人生命中最幸福、也最神圣的时刻!

对白村来说,更是这样!所有人都放下了酒碗,大屋里从未有这么宁静。

所有的眼睛都在放光。

人们屏息静气,生怕惊扰了这圣洁的--神像!

这么一位救死扶伤的神像!

白村也诧异,刚才在半昏暗的暮色中,如何会把人的的刻画把握得这么准确,这么深沉,又这么逼真。这的确是在他深深思念中的晓风。同时,也成了所有人深深思念中的晓风,他所思念的晓风,也就是他们心中的晓风!

换句话说,他画出了人人心中的晓风。

此刻,他比在国际颁奖大会上领取奖章,在世界上各大画廊中接受主持人的献辞都要激动,也更觉得荣幸--在这客家山乡,在晓风的故乡得到的知音,比任何荣誉都更为可贵。

大家一个个走了过来,紧紧地拥抱了白村,连声地道谢。

“你画得太好。”

“谢谢你又让我们见到了她!”

“太感谢了!”

一个个热泪盈眶!

还有比这更高的奖赏么?白村的热泪,也夺眶而出。

这一夜,他喝醉了,多少年,他都没这么醉过。就算醉了,也是人醉心不醉,可这回,心都醉了。

所有人都醉了。

一个个口中念着“成医生”,醉倒在这大屋里,酒坛歪倒在一边,连屋里的狗子也醉在了人群当中,滚作了一团。

一海碗,一海碗---白村已不记得自己喝下了多少碗,酒已经不再是酒,变得那么甘甜,洒落在心田。

人生能得几回醉?

醉中,更有思念的人的倩影。

大醉三天之后,白村才算醒过来。

主人乐呵呵的、在笑他,“文弱书生、经不起一醉,”殊不知白村这一醉之后,更是神清气爽,思路分外清晰。在洗涤后,便同主人聊了起来。

原来,出溜子时,围屋里的老人便早有预感,及早把人撤出去了。其实,当时上头强迫命令,要削掉一个山头的风水林,说是迷信,民间便有一个说法,这是坏了风水,所以,这个地方没法住下去了,不然,要倒运的---围屋的人,也就陆陆续续迁了出去。后来,也就没几户人家了。果然不幸而言中,一场山洪,劈掉了半爿围屋,大家也就都走了。

“他们上哪去了?”白村急切地问。

“也没去远,因为地还是这片地。”主人这么说。

“那他们在哪?”

“其实,那天喝酒的人中,就有那围屋的,不过他们当时还小,才七八岁,现在已是三十出头了---怎么,你同那围屋很熟么?”

“岂止很熟。”

“难怪--成医生也是那围屋的人,所以你认识她了。”“围屋还有什么人在呢?”

“中老年的,不多了,不过,还可以找到几个。我这就去找。”主人很是主动。

他立即便跑了出去了。

中午时分,他带回一位拄着拐杖的人,还有几位中年汉子。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白村:“白老师,你总算又回来算看了---我们一直盼着你哪!”

老人,正是当年的“三老”之一,算上去该有80多岁了,身骨子却还硬朗,说话声音仍很洪亮。

而中年人,正是白村当年在绿叶中学的学生,能不记住这位老师么?

他们告诉主人:“这就是设计强学桥的画家,为了我们,他可吃了不少苦头!”

主人一惊,说:“原来就是你呀!这强学桥可是为我们这片土地造了福呀,打那以来,从桥上走出去了好几十位大学生呢--人家把你的故事,可说神了。”

“不是神了,而是真有那么回事。我们的老县长、老书记,都是他帮着写的申诉,原来都平反、上任了。可为这个,白老师坐了牢,受了刑、遭了罪,却始终没松---可惜,老同志大都不在了,不然,该为白老师好好洗尘--20多年,又一代人啦!”老人颤巍巍地说,老泪纵横。

主人一拍大腿:“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把白老师灌醉了三天。”

白村却说:“醉得好!醉得好!”

“难怪你把成医生画得那么真!”

白村连忙问那几位学生晓风来这巡回医疗的情况。

“那有五六年了,在这里一扎寨,就有差不多半年时间--老同学嘛,自然多在一起,知道不少事,也没少说到你,白老师。”一位学生这么说。

“她怎么说的我?”

“她说你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说你不仅画画得了国际上的大奖,而且人品也很好,在牢里受尽了折磨也不乱说--每次一说到你,她都忍不住失声痛哭,真的。”学生说,“怎么,她没与你有联系么?”

“没有,我这次来,也是想找她,不过,听说她出国去了。”白村说。

“我们也听说了。有的同学上省城找过她,后来也就找不到了。”

“我只知道她还来过这里。”

“看得出,当时她拼命工作,心里却似憋了一件什么事,可对谁也不说。”

“我也曾写信往这边联系,可退回了,说围屋已毁,原来的人无法查找。”

“净官僚主义,可能在镇上就退了,不然,只要信到了乡上,就会有人给你回信的--你不知道大家该多么想念你呀--”

白村心里却很歉疚,自己呢?自己差点把这里忘了,如果“花农”不指点的话,这次未必就会到这里来,他感叹道:“我没想到,大家还这么看得起我。”

“不是看得起,而是你为这里做了很多、很多、差点把性命都赔上了---”

“不能这么说。”

“不用自谦了,这里,如今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你,你为老百姓做了好事,大家是不会忘记的---刚才,一听说你来了,老人家一拄上拐杖,快步流星便赶来了,我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迟疑了一会,差点追不上他。”

白村的到来,令整个客家山乡欢腾了起来。20年过去了,人们不但没忘记他,相反,更思念他,尊重他,崇敬他,甚至,把他视为童话中的人物,带上了神奇的色彩。这是他决不会料想到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过去是“这样地”生活在这样淳朴、憨厚而又热情奔放的人们当中,更不曾意识到自己会作为一个童话人物,乃至于偶象,楔入到山乡的精神生活之中。尔有何功何德,享此殊荣?

在这群泥土般朴实、大山般厚重的人们面前,他不能不抖擞起来,振作起来,不敢让自己的心---枯萎掉,更不可以教精神陷入崩溃,本来,自己已临近这个边缘了,翅膀几乎折断了,干枯了,再也不能在云气中鼓起勇气拍动、飞翔--是的,城市的促狭毒化了他,害了他,令他萎缩、干瘪掉,差点把他埋没在纷争毁誉之中而无法逃循。从这群山里人眼中,他反观到了自己,是呀,不可以再这么下去了,人们不希望看到自己是这个样子--

他感到大山重新把活力注到了自己的身上,创作的冲动不断地出现。

就这样,他把自己融入到了山野之中,融入到客家山民当中。

一幅又一幅的新作,在他笔下几欲可称得上喷薄而出。

有满脸松树皮似地写满岁月沦桑,却神采矍铄的世纪老人;

有快人快语、利索豁达而善解人意的客家妇女;

更有天真烂漫,求学不倦的孩子。

当然,更少不了山野间的危崖、高峡、瀑布、清溪、森林、青岚、绿竹、尤其是别具一格的客家围屋。

自然,那只剩下断壁残桓的半爿围屋,在他的笔下,平添了几分悲壮、崇高与那种不屈不挠的锐志,隐含了整个客家民系千年迁徙、万里长旋的一部颠沛史、血泪史与抗争史,成了这样一部历史的一个深深的足印--多少人在这幅画前驻足,激奋不已。

人们会从这画中看到什么呢?

这恐怕已难用言语加以表达了。

在这里,白村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时间,要画太多了,太多了--因此,在山中盘桓,不知走进去了多深,总有人家来迎候他,把他接到又一个令他惊喜的天地中。他想到让孩子们的铃声招呼下山的牛、平日,都自由放达地在山里度日,谁也不去过问它们的去处,不知它们住在哪里--

有一个处于山间小盆地的村落,孩子们更以独特的方式来欢迎他这位童话般的人物。

可以说,简直就似再现童话中的情景。

那是一个傍晚,暮云四合,山头仍滑着半爿红日,把整个山谷都映得一片炭火般的红以,平的炊烟也成了红色的丝带--领路的一位学生称:“白老师,我是你的学生,现在,已教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他们与我当你学生时一般大--该叫你作‘师爷’了。”

白村一笑:“这个叫法可不好听,‘文革’中,我只差没被人叫作‘黑笔师爷’,成了讼棍了。”

“那叫老师爷爷好了。”

“这可把我真的叫老了。”

“随他们怎么叫吧。不过,他们说,听到你的故事,便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你重新回到童话之中,来一个意外的惊喜。”“怎么惊喜法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刚刚绕过一个山口,天说黑了就黑了,山里总是这样,黑得很快,大山一下子便让太阳滑落下去,把阳光收走了。不过、山路还依稀可辩,白村是在山里走过夜路的,并不在意,引路人,也没带上手电筒,就这么在紫花色的山路上走着。

天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