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满脸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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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狗论、猪论和牛论(3)

改革开放了,人们心智得到启蒙,男女之间躯体发生接触,在分子运动和热量传导的意义上,和握手是相同的,磨擦生电,物理学原理是一样的,不过是部位不大一样而已。有必要大惊小怪吗?于是汉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致以心照不宣的方式,通过无声的决议:为了保持搞字的纯洁性,把搞腐化,改为婚外恋。从八十年代以来,全体汉人一体遵照执行,没有人表示过任何异议。

英国诗人布来克(William-Blake)说,从一滴水可以看大海,这太天真,(他也的确写过《天真-Innocent之歌》),我们中国的古典女神——麻姑,则老辣得多,她从沧海看到的不是浩淼的H2o,而是桑田。

光从一个搞字可以看出历史的沧桑。

这不仅是命名不同。

腐化如果真搞是要受到法律惩处的,有一位诗坛泰斗在五十年代中期就吃过苦头,不过是所谓监外执行(如今叫做缓刑),《新儿女英雄传》的作者之一孔厥,甚至弄得身败名裂。着名表演艺术家金山为了一个朝鲜小女子,差一点被彭德怀枪毙掉。这都是有案可稽的。当然,如今传记的作者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然而懂得一点外文的学者,早就知道,马克思有一个私生子,并未大惊小怪。我的朋友刘少勤博士曾经就此问过一个北欧的学者,他的回答是Itisreallynothing中国人目前在性观念上的开放程度和欧美人可以说是并驾齐驱。

今天不管是大款搞小密,还是小蜜傍大款,都可以招摇过市。不过,手挎着小蜜,气宇轩昂,表示身份高贵。这是连英国王子都不敢造次的,国情特殊之优越性可见一斑。

搞字的功能可分两类:丑的则遮蔽,不丑的则美化,可谓有美皆备,无丽不臻。

但是,任何话语都不可能是万能的。搞字也一样。碰到有些语境,就显得不尴不尬。

有一个故事,男主人公是我敬爱的一个诗人,我在大学期间,曾经如痴如醉地听过他的报告。我相信他在道德上很纯洁的;但是,纯洁的人,也不可能在一生的任何一分钟都一样洁白无暇。五十年代中期,诗人在长江中游一所大学讲学。那时,诗人的地位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头上是戴着光圈的。比之今天的以痞为荣的文人,不可同日而语,当他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那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比之今天的追星族投给影视明星的要虔诚一万倍掌声自然如四起的鸽群,崇拜者的欢呼几乎把屋顶掀起,上下玍右伸过来的手掌,如飞溅的浪花。不管是诗人还是听众有一神欲仙欲死之感。当时身临其境的人,有些如今已经过世,据说,在临终弥留之际,这个场面是最后的记忆。

当诗人在单身宿舍里回想的这一切的时候,不禁独自微笑起来。

就在这时,门响了。进来的当然是倾慕者,一个妙龄女郎,身穿当时流行的俄式布拉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连衣裙。少不了一番无限崇拜的诉说。这是诗人所习惯了的,但是这一次不同,女郎竟不断地把美国诗人惠特曼所说带电的肉体向诗人作无限度的靠拢。诗人写过多少纯洁的得像清亮的、没有云影的山泉一样的爱情,但是,此时,诗人的躯体立即有了带电的感觉。起初是靠近姑娘的一面,手臂瘫痪了,后来,他的躯体失去了活动的力量。他开始怀疑历史上最为纯洁的男人柳下惠,那坐怀不乱的故事,是不是虚构的呢?当然,诗人是学哲学出身的,他对康德的头上的星空,胸中的道德律有过钻研,道德理性并不是那么容易崩溃的。他想,至少,关云长在与义兄的二位太太近在咫尺的时候,秉烛读春秋,肯定是真实的。试想,一手拿着圣人手订的《春秋》,一手拿着蜡烛,即使有美女坐在怀中,也不可能有所作为。而柳下惠的双手都空着,才是危险的根源。

自己实在是太愚蠢,没有关公的先见之明,早就该让工友点上一枝蜡烛,等美女一来就让蜡烛占着一只手,另外一只手里应该拿着马克思的《资本论》。这时,他理解了张贤亮的《绿化树》,那个当了右派的老九,吃了马樱花那破鞋的东西,为什么要念《资本论》。不念不行啊,心乱了。心这玩意,实在脆弱,它并不一定成套地乱,只要乱上一点点,所谓方寸之乱,整个人就晕晕糊糊的。

面对大学的楼宇,他想起了哈姆雷特那着名的台词:活下去,还是去死:这可是个问题。不过他即兴改动了一下: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自己,这可是个问题。他的结论是谁也不能相信自己。大学,全国最为文明的人物的集中之地,男女生宿舍为什么要分开?这说明,不但没有把大学男生当作柳下惠,相反当作色鬼登徒子来防备。对于这样的侮辱性的校舍设置,爱闹事的大学生居然不抗议,要抗议,理由多如牛毛:

为什么不相信毛泽东时代、斯大林世纪的青年的共产主义道德?

提起柳下惠的故事,谁不能倒背如流?

圣人的教讳,千年的文明传统,还有当时甚为流行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在监狱中,拒绝女郎(她的名字叫做赫里斯金娜)奉献处女宝,都一下子变得虚无飘渺,活人不是钢铁,它没有那样重,相反倒是像云一样浮了起来,飘了起来。

万籁俱静。月亮和星星都闭上了眼睛。

全世界只剩下两片嘴唇。

(也许数学家要质疑:二加上二,应该是四,而我仍然坚持二加上二,等于二。)

回到北京,诗人无限自谴,决心断绝孽缘。

不久以后,晴天霹雳,信来了,女孩子怀孕了。

诗人记起了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加里宁的《论共产主义道德》。主动要求负担这个小生命的一切生活费用。

从那以后,他从那也许并不菲薄的工薪中,每月抽出五十元来寄往南方。要知道,这个数目不算小,相当于当时一个大学毕业生每月的工资,足够两个甚至三个人的小康生活。

到了文革浩劫期间,诗人横遭抄家。厚达五寸的汇款存根引起了造反派的警觉。诗人坦白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其结果,被扣上了搞腐化的帽子。

掌权的工人宣传队,外出调查的结果甚为惊人。那个孩子并不具备诗人的遗传基因。另外一个小伙子留下了孽种,逃之杳杳。女孩子苦于无力抚养,乃出此下策。

当时,最苦的还不是诗人和那个未婚妈妈,而是掌权的工人宣传队。反复讨论,要不要给这位诗人重新定性?

结论是一致的,当然应该。

然而,除了搞腐化以外,不存在任何相应的语词。这时人们才发现我们伟大的汉语在这一点上,竟是如此贫乏。

到了运动后期,给诗人下结论的时候,用了什么样的措词,只能去查阅档案,而档案是国家的机密,又是个人的隐私,悬案只能是悬案,笔者只能请读者原谅。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定案回避了搞腐化这样可怕道德和法律话语。

事情过去已经二十多年,我们伟大的汉语早已从浩劫的灾难中更生,婚外恋一词的发明,大大丰富了汉语词汇系统,解决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扣上搞腐化的帽子的难题。但是,仍然没有解决一切语言所难以回避的漏洞。就诗人此等个案而言,能不能说是婚外恋呢?

似乎不能。

那位为了获得孩子抚养财源的女性,对于诗人是一种欺诈,而诗人的表现,分为两个阶段:起初则是低层次的生理冲动,而后来则是高层次的道德忏悔。

既不是搞腐化,也不是婚外恋。那是什么呢?用《秋菊打官司》里的话,总得给一个说法罢。圣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按西方话语学说,在语言以外,没有思想。难道我们伟大的民族能够忍受没有思想这样的恶毒推论吗?

不行。

于是有人提出,既然难以进行概括性的总体命名,就应该用马克思主义最活的灵魂——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对于那女孩子来说,既不是搞腐化,也不是婚外恋,不过是达到了目的。

这样的事情,在搞字话语体系中,有一个现成的说法,叫做搞掂(或者搞定)。当她接到诗人寄来的汇款的时候,她心头响彻的就是这个清脆的声音。

对于诗人来说呢?

他本没有什么目的,既不是搞腐化的道德败坏,更没有达到婚外恋的层次。在无限丰富的汉语中,还没有一个词语来概括这件事情的性质和相应的联想和暗示。

人类的智慧是有限的。

伽答摩尔说,语言是沟通心灵的桥,同时又是阻碍心灵交流的墙。就诗人这方面而言,这不是一般的墙,而是一堵透明的墙。透过这堵墙,我们可以感觉到,但是却说不出。言不尽意,意不逮物;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这是我国古典文论上的话,用来形容诗人的行为,好像还是不太恰切。

诗人的事,也许只能从诗论中去寻找话语: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严沧浪。

着一字,尽得风流。

这好像是禅宗,不立文字,也好像是偈语,机锋无限。不管是什么,都在启示我,不要白费劲,要给人类的一切都加以恰当的命名是不可能的。相传佛祖讲学,提出一个问题,弟子们作了聪明的回答,佛祖并不满意,只有迦叶尊者,一言不发,只是拈花一笑,佛祖却表扬他深得精义。

让我们模仿这位智商超群的尊者,也去采一朵花,放在嘴边,微微一笑吧。

2001年1月12日,94高龄老母病情反复而中断完成于2月20日母亲逝世之后四日。

中国牛和英国牛的对话

英国牛:

你们中国人的牛年到了,又该轮到你老兄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大出风头了。不但你们中国的邮票上而且美国的、澳大利亚的邮票上,充满了你阁下的光辉形象。阁下的知名度,阁下的广告合同和财富将源源而来,在此财源茂盛之际,请允许你的仆人约翰代表不列颠同族向你致以诚挚的祝贺!

中国牛:

对于您阁下的良好愿望,我表示万分感谢。但是,我不得诚恳地告诉阁下,在此时刻,其实,我并不感到十分的荣幸。不管怎么在年画上、邮票上、漫画上为我牛族大加捧场、可是牛在中国人心目中很糟糕的地位,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在中国,用猪来骂人,是相当恶毒的,可是在下的地位还在猪之下。有一句带经典性的话,叫做猪为六畜之首,中国人不止是从娘胎里,而且是从老祖宗的骨头里,就对在下充满了歧视。牛字虽然在有些地方不如猪字那么令人恶心,但是在许多方面也和猪差不多。比如,你们英国人说一个家伙讲大话,不过说bmg、boast这种不光彩的品质,完全和牛没有任何干系,可是我们敝国,就不知为什么要把这个家伙的吹气和我们牛族的阴性的生殖器联系起来,这完全是对我们牛族母性的无限期的性骚扰。

英国牛:

在这方面我劝你不必过分计较,在文字上,不管那个民族都有一些荒谬的现象,比如说在敝国的文字里也对于我们雄牲的歧视,你们欣赏一个男于汉的体魄和精神气概,可以用赞赏的口气说,这家伙壮得像一条公牛,可我们叫做0X,其基本意思就是去了势的,也就是像你们国家伟大历史学家司马迁所遭受的宫刑,这种耻辱我们也忍受了好多年,在这方面,你们汉族对于我们公牛,就不但是没有任何侮辱的潜意识,而且是充满了崇拜,也许你并不是不知道,你们汉族的中医用的牛鞭,就是把公牛的外生殖器;其作用是强壮你们男性的生殖功能的。而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性意识是一切创造力的原动力,这不是一种鲜明的对比吗?

中国牛:

你这样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想必不知道,这只是中国的民间的偏方,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或者用你们英国人话来说,就是缺乏经典性的。中国圣人很讲究造字的六书,才是经典的、神圣性的,可其中的会意,就流露出对于敝族的歧视,在宝盖头下面,也就是在一所比较像样的房子里。有一头猪,就是家字,可同样的宝盖头下面,换上了在下的名号,就变成了牢字。这就是说,同样的房子,在下一进去,就变成了牢房而猪先生一进去,变成了温暖的家。在家喻户晓的《西游记》中,更是对吾族不公。那个好色的猪八戒,被说成是天蓬元帅出身,好吃、偷懒、经常想开小差,最后还成了正果,可是在下的族祖,就变成一个牛魔王。这样的种族歧视在世界各文明国家,都是违法的,就是在中国。从唐太宗幵始就是讲究各族平等的,但是由于历史的惰性,不但中国的历代文化精英,而且今天的文字改革委员会都还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如果吾等牛族同胞有今天美国无家可归的黑人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早就该在仓颉时代闹闹街头暴动了,但是我的同胞们向来遵循孔夫子的教导,讲究温良恭谦让,所以隐忍了好几千年。

英国牛:

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其实中国人,对你们宠爱有加,就是在《西游记》中,中国人还是用了孔夫子的春秋笔法和司马迁的寓褒贬的史家手笔,让你大走桃花运,给你安排了一个美满的的家庭。你有一个美丽的女强人式的,绝对忠于你的妻子铁扇公主,连孙悟空那样有才华的英雄要去勾引她,都不能动摇她对于你阁下爱情的坚贞。而猎八戒却被写成一个好色之徒,这位姓吴的伟大艺术家让他在情场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出尽洋相,完全是一个倒霉蛋、小丑,这样的嘲笑和蔑视难道不是一种可怕的惩罚?再说你的先祖以牛魔王的形象出现,毕竟是威武雄壮的,就是贵国地狱里的牛头马面,也比猪先生神气多了。猪先生不管怎样美化,都不可能有阁下这样的大将风度。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中国人对阁下的深厚感情吗?再说,在汉语里猪不管加在谁的头上,都是骂人的话,说这个人猪脾气,这个就相当惨了,可是说这个人牛脾气,可能就包含着欣赏和表扬;而且,不管干什么事业,包括谈恋爱,有了猪脾气,则肯定惨败,可要有望成功,则非有一股子牛脾气不可。

中国牛:

不管怎样,你们英国人总是比我们中国人更加尊重牛,现在全世界都把约翰牛作为英国人的象征。每当我看到那个穿着米字旗背心的英国绅士的时候,我就不禁想到英国牛的幸福。

英国牛:

这话不假,但是,这个约翰牛并不是一个雄强的形象,而是可笑的小人物,尤其是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他是一个迟钝的、有点愚蠢的家伙,总是闷闷不乐。这可能是法国人强加给我们的形象,就是后来他成了名,也总是出现在一本叫做《愚蠢》的杂志上。他之所以叫做约翰,不过是因为从1712年以来画这种漫画的几个作者碰巧都叫做约翰。其实直到现在约翰牛仍然不是像你们的牛魔王那样充满了英雄气概,而是相反有点像猪八戒那样有点傻乎乎的。

中国牛:

可是他毕竟在法国强加给你们这个愚蠢形象的五十年后,变成了一个飞黄腾达的人物,不像猪八戒那样可卑,而是可爱的。尤其是经过两位john先生加工过的约翰牛带着一条哈巴狗的约翰牛先生他永远是愉快的,忠厚的。他以他的傻样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喜爱。

英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