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智商正常,人格健全的女性也很难抵挡住曲意逢迎,何况还有狗一样驯顺的目光。自然,这些家伙并不都是花花公子、色狼、草包、绣花枕头,其中也有好样的。但好样的,常常自尊心较强,他们往往不会演戏,不会作多情科,不屑于到十九世纪作家那里去抄形容词,写情书,更不习惯于作奴才状。他们是金子,常常被沙埋住了,即是拿水来冲,也是沉在底下,哪怕拿火来烧,也是积在炉底。而被鲜花和掌声,倾慕的笑容和驯顺的目光宠得没了心眼的女孩子,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弄不清多情种子和花花公子的区别。她们怎么会有杜十娘那样饱经风月的老练,保留一个百宝箱,选择死亡的自由呢?
美女是危险的。西施因为美而被当作政治工具,而那个丑陋的东施却活得好好的。美是可以害死人的,海伦因为美而引起了特洛埃之战,死了十万人,那个打开了邪恶盒子的潘朵拉,把全世界的精神都污染了一下,反而没事。王昭君因为美而被弄到内蒙古插队,那些因为不够漂亮而落选的宫娥却能终老故乡。林黛玉的美毁了她的生命,而傻大姐却活得十分滋润。
我这样讲,本来是开开玩笑,信口开河,歪理歪推,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没想到,越讲越感到歪理正在变成正理。我的思路突然从古老的故事向我亲身的经历过渡。我联想起一个人。
那个华侨大学中文系的女生,是1960年印尼排华时期回国的。那可是我们的系花。黑油油的眼睛里充满天真无邪的光彩,像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一样,只是比白雪公主多了两个酒涡。现在想来,她笑起来不但比眼下的那些女影星灿烂,而且比她们高贵、纯洁。六十年代是禁止大学生谈恋爱的,华侨大学禁令尤烈。校党委书记伍治之每次做报告都要警告恋爱不得转入地下。然而,还是暗潮汹涌。这位校花就被包围在汹涌的暗潮之中。羊一样,甚至狗一样的驯顺的目光像乱箭一样射来,她小小年纪,不可能身如磐石,心如祜井,也许春心不能自持,也许只是觉得好玩,她并不十分认真地、软弱地招架。她知道只能选择一个,不能同时拥有多个。但是她又感到以一个为主,多一两个作辅助,也挺好玩的。她满园里拣瓜,拣得眼花,选择的标准绝对混乱,不管是羊一样的、狗一样的、还是狐狸一样的驯顺她都接受。在她看来,这真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小伙子们不期而然地展开了一驯顺的锦标赛,冠军就不断更迭。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地下进行的。
到了文化革命开始以后,地下的河流迅速泛滥到了地上。偷偷的游戏是有趣的,公开的游戏却失去了惊险的刺激。她有点厌倦了,想结束这种幼稚的调皮,终于她和我的一个朋友定情了那时他们在福州华侨大厦参加武斗,两人各拿着一个手榴弹,对着月光发誓,日后谁变心,就用手榴弹把对方炸死。
他们秘密交换了手榴弹。
虽然这还有点游戏性的残余,但却是走向成熟的一个契机,然而,克服顽皮的稚气是需要时间的。可在浩劫期间,道德的无政府状态却不可能给他们时间。带着灿烂的笑容,摄人心魄的魅力,她走出了校门,自然招来更淫邪的目光。出于轻信和无知,她和同派的一个有妇之夫去了漳州。回来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更没法说清了。少女的羞愧使她终日闭门不出,而另一个追求者又来安慰她,把她带回他的故乡,一个小镇,休息了一个月。等我的朋友回来时,她就更是无法说清了。
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回避。
然而,在华侨大学那样一个小校园,她怎么可能和他不打照面。终于有一天,下午四点多钟,校园里惊天动地一声轰响,两个人同归于尽了。他使用了他们盟誓时的手榴弹。我是在两天以后才去现场的。为了入殓,必须为他们穿上较为整齐的衣服。
那白雪公主腹部炸空了,可眼睛却还睁着,只留下一片蓝膜,一只金头苍蝇从容地在上面爬来爬去。我可以想象得出,当那导火线嘶嘶作响时,她可能第一次体验到紧张和绝望。她手举过双肩,作投降状,手心朝天。
正是七八月毒热天气。我一蹲下来,苍蝇一轰而起,一股腐肉的恶臭薰得我的肠胃翻江倒海,我的任务是把她的手扳回,平放到两侧。那手彻骨冰凉,而且带着阴湿的地狱气息。我的手还是第一次触到这种死亡的冰凉,不免心头一颤,多少有点退缩的想法,然而又不愿失去大男子的自尊,愣是硬着头皮坚持着。
她的双手已经僵硬了,我用足了力气扳动她的手臂,关节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也不管她那里的筋或纫带断了,用尽全力,以便另一个朋友替她把衣服穿好。
就在这时,两头苍蝇忽然飞上我的嘴唇,苍蝇口部的吸盘还是湿湿的,我的神经猛的一震,双手不由得一缩,她那僵直的双手倏地反弹起来,冰凉的手掌击在我的脸上。恐怖的痉孪使浑身的神经和肠子一起纽成一团,喉咙一下像冒出烟来。我立即想起童年时代听过的僵尸复活的故事,全身毛孔一根根肃立起来,每一根都带着透人骨髓的冷气,那可真是不折不扣魂飞魄散。
在我记忆中,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刹那。
至今,我还不明白那么美丽的女郎怎么会造成这么恐怖的震惊。从那以后,每当我回忆起这样的时刻,都不禁要想,如果那个女孩子不是那么美丽,也许我当时的恐怖就不至于强烈了。人们都习惯于认定美是幸福的,然而却闭眼不看美的悲剧。物质文明越是进步,有些人,尤其是一些女性,越是追求外表的美。每当我走过发廊,看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郎,每当我立在女性化妆品的广告牌下,都不禁为世间男女对容貌美的迷信而感到悲凉。
当我把这个故事对着报告厅里的大学生讲完了以后,那些平时很爱激动的青年男女全都怔住了,一个个都陷人了沉思。甚至在我宣布我的报告完了以后,他们还是没有反应,连礼貌性的鼓掌都没有。为了提醒他们,我加了一句谢谢大家!
还是没有人鼓掌。
向来,我的演讲富有轰动效应,以结束时的掌声达到高潮。这是唯一的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鼓掌。
论福州美女与闽南美女
一位外地女士写了篇文章,说福州女人又土、又做、冷、又好奴役丈夫。
还说不准普通话,把福州说成胡娃。
作为城市的名片的福州女士是太没层次了这使我深深感到诧异……
从外地初来福州的女人有两只眼睛,一只用来审视自己已经拥有了的丈夫,一只用来挑剔可能吸引丈夫的福州女人。福州女性在外地男人眼中是水灵的,可是在外地女人眼中却是成了精的。解放前上海人问起女士的长相,不好直说时,用一个外交术语那只照会如何?而今,福州女性的长相成了旅游者眼中福州名片。
福州的名片,或者照会,并不是只有一种,而是多种多样。大体可以归纳为两类。一类是清秀的,似乎是把闽江的水色都集中在眼神中,吹弹得破的白净皮肤衬得唇边的汗毛都显得有点黑了,不管是樱桃小口还是南方常见的厚唇,都注定她们的风貌几乎和苏州、上海、杭州的女性差不了多少。
研究过一点福州历史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三国时代东吴来的移民的后代,说不定有貂蝉、二乔的遗传基因;温文尔雅,娴静与端庄,显示着古典美的传承。其最好证明就是,20世纪福州出过美女、才女林徽因,曾经和浪漫才子徐志摩搞过一场震撼了半个世纪以上的轰轰烈烈的恋爱。福州方言把少女叫做姿娘,此言不虚,其美学趣味比之北方人把年青的女性叫做妞儿要高雅多了。
另外一种脸型,据考证是属于马来人种。面色黝黑,眉楞突出,眼窝深陷,皮肤紧紧绷在脸上,一寸也不浪费。天生丽质当然算不上,但用当代新的美学原则来衡量,却拥有省级,至少是地区级模特儿的身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肥肉,永远不会为减肥而费心。说起话来都有关牧村的深沉和田震的磁性,这种阴性的酷,不但具有当代性,而且不缺乏国际性。
福州女性说起话来,把福州叫做:胡诌,有一种特殊的古典风味。孔夫子说话的时候,汉人讲话并没有今天的唇齿音磨擦音:f,在汉语韵学史上,这叫做古无轻唇音,哪怕是半老徐娘说话都接近当年刘备的太太孙夫人的古汉语韵味,绝对有吴侬软语的意境。福州人为什么把走路叫做行路,吃饭叫做食饭?晒太阳,叫做曝日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外地人不是太没有文化修养,就是太马大哈了。
美女天生是要被异性欣赏,同时又注定了要被同性挑剔的福州女人越是美丽,越是被外地,尤其是厦门女士看不顺眼。东北女性和她们比人高马大的身材,四川女娃子和她们比眉眼端正,湘妹子和她们比曲折柔媚的语调——有一条定律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女人美丽与她被挑剔的程度成正比。
福州女性越是被外地同性挑剔得凶,就越是证明她的美丽。
能公平地欣赏另一个女人的美的女性,就不是真正的女性。宋祖英是绝色的,电视机前男士即使在太太面前也敢由衷地赞美,太太们口头上不得不敷衍一下,在内心有哪一个是没有一点保留呢?毕竟小宋的眼睛比之小燕子的要小得多了;要挑毛病还不容易吗?
把福州女性说得一无是处,说她们冷、精、懒,没层次这话太不公平。世界上的事,不公平是很容易的,要公平是很困难的。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心不平。
人心不平,有如哈哈镜,不管什么事实都会受到歪曲。
为什么觉得福州女性冷呢?马来脸型的女性目光带着古闽粤族的强悍和精明,混合着猴和鹰的机敏,是超越古典美的。这种目光无声地宣告,女儿城的垣墙和三坊七巷的风火墙一样高筑,固若金汤,想占便宜的(上海话:吃豆腐)的外地花花公子,识相些,不要轻举妄动,伊索寓言中的狐狸说,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得不到福州女郎的青睐,背脊上才有冷嗖嗖的感觉。
其实,福州女性只是对于那些轻浮的目光十分冷淡,这在金庸的小说中,叫做冷艳。这种冷美人一旦找到她们心仪的梦中偶象,冷艳的神色就变成了不设防的招徕。
记得六十年代,鄙人年轻的时候,在泉州华侨大学当助教。当年的同事一个个唇红齿白,清一色都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虽然自己觉得多情而且纯情,可是就是得不到闽南女郎的青睐。闽南女郎纵有一千条好处,如贤慧,如泼辣,如能干,如普通话讲得不三不四,却能大冷的冬天,光脚上拖香港寄来的人字塑料拖鞋。在那经商就是犯罪的极左时期,她们公然摆个摊子什么都敢买。据说,朱德到石狮看了以后,感叹说:除了人肉什么都有。在这种风气熏陶下,年青女郎哪能把外来的书生当作终生依靠的对象?改革开放以后,普通话说不好,外语一窍不通,居然把生意做到匈牙利,做到罗马尼亚去。胸怀着这种传统的姑娘,找对象,根本不怕当时在其它地区犯忌的海外关系,未见面就单刀直人:是不是华侨?有没有侨汇?当然,一旦被她选中,她就把你看得比她的生命还重要。闽南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可能仅次于客家人,也只有闽南妇女能够消受,闽南妇女的克尽妇道和福州妇女相比,绝对有过之而不及。什么家务都不让老公做,我的朋友颜纯钧有一次在门口洗一件汗衫,他的闽南太太非常紧张地把他叫回来,怕让邻居看到,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笑话她懒惰。
这样的老婆多么精彩,可惜的是,你就是过不了她最起码的及格线,进不了她的门槛。
外地来的小伙子当然没有海外关系。中文系惟一的青年讲师,好容易和一个南安的小学女教师拉上了关系。折腾了许多时曰,一百张一版的八分邮票,花了好几版,还是突然获得对方一纸通知——到此为止。晋江的一个女售货员把我们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的毕业生的爱情之火点燃之后,远距离地欣赏了几个月就烦了,接着又把就在隔壁的武汉大学的研究生折腾得要死要活,在甩袖于脱身之前,还让人家买了一件毛衣,也许是三个月青春损失的补偿吧。
同样是这帮小伙子,文革期间大串连,一到福州,省物资厅的女士们马上就喧腾起来。当天晚上,该厅第一号时髦女郎,梳装打扮,送上门来,自我介绍,年龄、籍贯、出身、学历、独女、无负担、最后是:未婚……。虽然市面上流行的对象排行榜,用福州话说起来是押韵的:一宰猪(可以吃到比较多的猪肉)、二嘟嘟(汽车司机——可以从外地带来平价的食物)、三支书(掌握—点购买自行车票之类的特权),但是她最瞧不起。等等。
等到福建师大把小伙子们调到福州,附近最水灵的妙龄女郎闻风,就排着队来轰抢新郎。得手者喜不自胜,以当时很有点奢华的自行车作为陪嫁。三坊七巷那高高的风火围墙,号称风吹不进,火烧不透,小伙子一抖重点大学文凭,就通行无阻,走过一进天井,就增加了一分老九的豪气。而在仓山那五口通商时代使领馆区,第一代传教士翻译的西洋式客厅,点上了白腊烛,欢迎候补女婿。不久那荷兰式壁炉上放上了特地寄到阿姆斯特丹去扩印照的彩色结婚照。西式老房子往昔多少光荣的传说,都不如新郎略带上海口音惹人眼红。
消息不够灵通的女士遗憾了,拥有重点大学文凭的小伙子己宣告脱销。
别忘记,这是七十年代,正是读书无用论席卷五湖四海的时候。福州女郎和闽南女郎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她们把文化水平当作最高准则,正因为此,她们才有马来猴一样的深邃的目光,穿透时间邃道,像王宝钏一样,洞察了当代薛平贵的未来。当时最为流行的是惟成分论,而她们实行的却是惟文化论。等到泉州女士们感到后悔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后了。
当然,做福州女士的男朋友容易,做福州女婿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