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是个出京官的地方,从朱紫坊、光禄坊、衣锦坊里走出来的都是叶家大族的后裔。但是,毕竟满清和民国的显赫的记忆已经和斑斓驳蚀墙壁一样暗淡了。大家闺秀变成了小家碧玉。家道中落,光靠男性的力量不足以撑持门面,女性的才干就自然而然地磨练了出来。久而久之,在主持家政方面,才干和责任心同步增长。在当家理财方面,女性在精神的坚韧和办事的干练上超越男性,成了一种普遍现象,这在《红楼梦》叫做牝鸡司晨,也就是母鸡代替公鸡报告天明的意思。曹雪芹此等说法免不了有一点大男子沙文主义的烙印,但是福州的公鸡们,在出门打拼之前,落得个清净,也就渐渐失去了在家长的绝对权威的地位。
如此沉重的历史任务,逼得榕城女士精神上超越常规地壮丽起来,也许可以使探春和王熙凤式的家政改革家相形见拙。当然,这不是说,福州的男人就都蜕化为贾琏式的浪荡公子和孙绍祖式的中山狼。失去家庭内部权威的男性不管在社会上多么神气活现,一回到家里,除了承担起给老婆打下手的角色,别无选择。
福州女婿在这方面显得特别可怜。结婚前要给丈母娘打工,洗衣裳,擦地板,结婚后要负责为小姨子装修新房。小叔子谈恋爱到了一定火候,得赶紧把全部存折举过头顶虔诚地奉上;等到小外甥长大,要上动物园,得让他骑在脖子上,尿淋到脖子里还要笑容满面。太太家里,有事没事,大事小事,红白喜事,事事都得一马当先北方人说,长嫂为母,福州人则是,长姊为尊。有刁钻的家伙补充说:榕城人家,长婿为孙。
当女婿就是当孙子,肩膀上扛着深沉的历史文化传统。大姐就是家长,承担起照顾弟妹的一切义务,代行母亲的一切职责。
有一个故事说是,一家人家父母早故,14岁的大姐背着六岁的弟弟上学,自己却成了文盲。弟弟在路上闹着要小便,姐姐怕不雅观,就用手挡着那细细的水流,回家洗手,那掌心里,只留下了温暖,闻一闻,一点味道也没有留下。
在那插队落户的浩劫时期,有多少榕城女郎为了成全兄弟的终身大事,而牺牲了自己生生死死的爱情,抱恨终生,可如今独身的大姐抱着兄弟的孩子还是满面春风。在困难时期,有多少女士把苹果削给丈夫,把皮留给自己。就是眼下,下岗女工家中,如果只有一只螃蟹,最好的红膏是给丈夫的,剩下的是儿子的,自己把看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当成乐趣。
不管如今女权主义的提供了多少和男性辩论的理论,但是在她们心中,总是给男性保留着有特殊重要的地位。
福州人家女儿比儿子更孝敬父母,挑你当女婿,就是看中你能忠于职守。
如此说来,做福州女婿都是窝囊废、妻管严、怕老婆吗?
非也。
太太也并没有闲着,忙得比你还凶,早上起得比你早,晚上睡得比你迟。给你买袜子,为了几毛钱的差价,不辞劳苦多跑了几家商店,明明是乘出租车也花不了几个钱,偏偏说乘公共汽车更能体验平民生涯;何况钱又不是抢来的。
网上有个贴子,告诫福州男人广老婆洗澡时,要量好水温。老婆睡觉时,要炎夏扇风。老婆不在时,要守身如玉。得出的结论是欲娶福州女,先学当仆人。话说得如此耸人听闻,其实,张敞画眉,全心全意为老婆服务,正是伉偭情笃,爱情高度成熟的表现;时时刻刻有当仆人的冲动,正是爱情炽热的明证。如果太太不让你画眉,你也没有兴致给太大量水温,太太不在,你就心猿意马,说明爱情已经被婚姻埋葬。相反,结婚多年,仍然有永不生锈的服务的热情,正说明榕城女士的情感和容貌都经得起时间考验。人到中年,和太太在一起,仍然诚惶诚恐,有古代大臣伴君如伴虎的紧张,正说明经过榕城女郎的感情洗礼,熏陶,福州女婿在精神上已经升华。
这样的女性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女神。
有多少令人尊敬的福州男人就有多少品格高尚的女人。谁能否认举世公认的一条定律: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作出牺牲的女人。依此类推,有多少把怕老婆当荣誉勋章的男人,就有多少永褒爱情青春的女神站在他背后。
福州女人,五花八门。不可否认,有丑八怪,烂眼皮、有成天打麻将的,舌头长得很长,专门搬弄是非的,有水性杨花,谋杀亲夫的,有以色事人,傍大款的,有贪污盗窃的,有搞假冒伪劣的,只要到女监里去调查一下,就可得到一个大致的概念。但是所有这一切女人虽然都是福州藉,但是并不是标准的福州女性,因为这些女人,都不是正常的榕城女神,而是被打出生活常规的女人。
要公平评价福州女人,得有三个条件:第一,不要问女人;第二,要问男人,尤其是外地男人;第三,要和闽南女性比。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最有发言权。因为第一,我是外地男性,而且在厦门泉州居住过,有过十年的历史比较眼光。第二,我是福州女婿。第三,我是专门研究美学的。
当然,我也不是十全十美,不可否认的是,我是个不称职的福州女婿。因为我至今仍然只是在理论上承认全心全意为老婆服务的崇高。我也认识到,福州女婿身上沉重的责任是伟大的,但是我却有一种决不动摇的信条:当甩手掌柜,更有精神的自由。
一位福州女郎熏陶了我二十多年,每天都在批评,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至今在行动上没有任何效果。她不但不恼火,相反倒是越来越多情地欣赏我的赖皮。
2001年1月28日
美女怀疑论
一,关于祸水论
几年前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做《美女危险论》,其实这不是论文,而是一篇散文。
在那篇文章中,我的意思似乎还没有说透,我要补充的是,美女肯定是危险的。首先不是对于别人而是对于她们自己因为美女并不是永远美丽的,众多美人风华各异,仪态万方,但是,其结局只有一个:成为老太婆,满脸荷包皱,行为乖张,喜怒无常,说话罗苏,颠三倒四,自私偏执,首鼠两端,病而不重,老而不死。这不是我的发现,而是有文学大师的经典作品为证的。1924年,当徐志摩浪漫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在鲁迅主办的《语丝》第三期上发表波特来尔《恶之花》中《死尸》的翻译:这是一具美女的溃烂的死尸,发出恶腥粘味,苍蝇在飞舞,蛆虫在蠕动,野狗在等待撕咬烂肉。彼特来尔对他的爱人说,不管你现在多么纯洁温柔,将来都免不了要变成腐烂的肉体为蛆虫所吞噬,发出腐臭。徐志摩认为这是《恶之花》中最奇艳的花。
人们都习惯于女性的美,这主要是西方艺术家的功劳。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有那么多的艺术家把女人身体反反复复地加以美化。其实,女性的躯体是隐秘的,就是向所爱的人显示的时候,有几个人能够远距离地,超越生理冲动去作欣赏呢?所有对于女性美的观念,其实并不一定是事实,而是看维纳斯看多了,想象的定势,也就是自动化效应。这种效应,其实有一点自我蒙蔽的性质,但是这是一种舒舒服服自我的蒙蔽。
罗丹有一幅雕塑,雕的就是一个老女人的躯体。松驰的皮肤包着骨头,什么曲线、三围统统的没有,所有的线条都是下垂线,精神萎靡,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来日无多的残余的生命。真是丑不忍睹。
世界之所以精彩固然有女性的美的一份功劳,这一点已经得到全体男性的认同,但是人们忽略了另一个方面:世界之所以不够精彩,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太婆太多,而且命很长,比之老头子长得多,在这个充满老太婆的世界上,人们视而不见,只看到美女如云,风情万种。
这不能怪老太婆,而应该怪我们不争气的男性同胞9在丑不忍睹的老女人面前患有视觉瘫痪症,见了美女则改患视觉美化症。这是男人的通病。这不仅仅是登徒子、西门庆、贾宝玉那样的色鬼如此,就是拜伦爵士还有《十日谈》中的教士,也都患有这种不可救药的贱病。
不要说西施、杨贵妃、王昭君那样国家级的,海伦、维纳斯那样世界级的美人大腕儿,对男人是危险的,就是罗敷那样地区级的小美人,也会引发耕田的忘记了耕田,働地的忘记了锄地,回得家来,互相埋怨,造成不团结的严重后果。由此可见,对于美人的崇拜,实在是破坏安定团结的一大祸根,看来,古语云:女人是祸水,如果除去其间的封建意识,祸水论的深遂的睿智不能不令人击节赞叹。直到今日,报纸上一些贪官,如成克杰之流,之所以身败名裂,常常是由于小蜜,露了馅。
不过,理论与实际脱节,很难避免。祸水论者,多少有点虚伪。最好的检验就是:在他们物色太太之际,一面摆上如花玉人,一面推出巡海母夜叉,看他们眼睛往哪边溜,口水往哪边流。
实际上许多祸水论者,在面对祸水的时候,往往把这当作福水。不为了争夺海伦,古希腊为什么有为时十年的特洛耶战争呢?不为了杨玉环,李隆基怎么敢做出把自己儿子的小老婆抢来的丑事呢?
要害在于,在男性感觉里,不但有见美不见丑的视觉瘫痪症,而且有见福不见祸的视觉选择症。在开头,百分之百是福气。可是到出了乱子,见福不见祸,就向对立面转化为:见祸不见福,福气就被说成是祸根了。
还是老子说得全面而且深刻: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倚。
二,关于水做的和土做的
念中学的时候看《红楼梦》,许多地方不懂,最讨厌的是贾宝玉这个浑小子。那时许多权威的刊物上的学术论文,都说贾宝玉是新人,代表着新兴的民主主义的萌芽,可是,我就不觉得他有多少平等意识。袭人待他那么好,真是如王夫人所说,服待贾宝玉,心里就只有贾宝玉。可是,他只要恼火起来,一样窝心给她一脚,弄得她吐血,也并没有考虑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赔偿。这完全是地主阶级公子哥儿的流氓习气。更令我恼火的是,他那着名的流氓话:女人是水做的,男人则是土做的,龌龊得不得了。
我幼年时期,曾在大主教会学校念过书,知道男人是上帝用泥土做的;在这一点上,中国老祖宗和外国老祖宗,没有什么争论。中国的神话里,也是说,人是女蜗用泥土做的。泥土是人类生命之根,不论是大米馒头,还是烧酒、人参,都是从泥土里获得生命的,有什么不干净?难道水做的就一定纯洁。物理老师早就告诉我,水里面的细菌多得吓死人,连合格的自来水一立方厘米就有几百个。你说,它干净透明,没有细菌,为什么喝水要加热到一百度,滚上三分钟才能喝?不然就要闹肚子疼。大河里挑来的,水塘里打来的,井里吊起来的,还这样;大海里的、阴沟里的、马桶里的就不用说了。
这么说,就算美女不是用阴沟里水做的,是自来水的,你要吃她,也得放在火上煮三分钟才保险。
当然,这有点赌气。退一万步讲,贾宝玉的这个看法,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的确,女人在道德品质上,似乎比男人要强一些,君不见世界上的坏人,大都是男人。例如,最喜新厌旧的色鬼、最恶劣的贪污犯、最不要脸的汉奸、最叫人恶心的男妓、最大的刽子手、最贪婪的战争贩子、最大的法西斯,莫不都是男人。
而女人在这方面,作为就比较有限了。
但是,这些色鬼、贪污犯、法西斯、刽子手,都不是独身主义者。他们为什么会获得成功?有一句俗话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这些女人,并不是他们的审判官,而是他们的结发妻子,太太、情人、情妇、小蜜、相好的、崇拜者、同床共枕者、穿一条裤子的。她们和这些色鬼、贪污犯、汉奸、混蛋、刽子手、法西斯情投意合,患难与共,不但是他们肉体的而且是灵魂的同盟者。她们和他们在一起并不感到恶心,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她们从心里就爱着这样的货色。连张爱玲那样的旷代才女都未能免俗。她心甘情愿地做汪伪政权的宣传部次长胡兰成的二奶,在抗战胜利以后,胡兰成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为国人所不齿,她还要跑到浙江去看他,接济他。
这么说来,和坏男人情投意合的女人,比男人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她们是水做的。水做的,就一定是好的吗?这是闭关自守的时代的陈腐观念。现代中国人脑袋早就开窍了。作为当代人的观念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谁不知道水做的,没有什么好货。所以把来路不正的,走私的,假冒伪劣的,叫做水货。而土货,正宗的土产,倒是声誉日隆:从闽西老鼠干到上海臭豆腐,莫不令遍及世界各地的中餐馆大发利市。
在土货股市节节飚升的时候,水货则根本上不了市,什么东西一和水货联系起来就当场掉价。就是娶老婆,若是来个水货,如花似玉,或者用时髦的话说,性感异常,送给贾宝玉这样的女性崇拜者,我看他也会害怕。不是他胆子太小,而是,外国走私来的新娘,就是验了血,HIV,阴性,也不保险。爰滋病有四月的潜伏期呀。我的老天!
三,关于女人是个好东西
我有一个学生在文化浩劫革命期间毕业,此人后来做了诗人,因为是诗人,也就有些骇世惊俗的想法和说法。我向她请教,究竟男女两性,究竟哪一种性别比较优越,尤其是,中国古来的俗语:女人是祸水,是否过时。他问我有何高见。我答曰别的难说,但是英国哲学家,曾经在《如何避免自我迷误》一文中说过,在英国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以为自己的性别优于对方。男人可以举出一系列的大政治家、大哲学家、大军事家、大厨师、大裁缝为例;但是,女人也可以举出一系列的大贪污犯、大强奸犯、大强盗、大淫棍、大色鬼为例都是男人。
他笑而不答,说是要用诗的语言回答。正好,我们聚会为一个资深的老诗人作庆。请了些幼儿师范的小女生来会上朗诵老诗人的作品,同时,也请出席者,自己朗诵新作。
他的诗是叙事的:是用朴素的语言营造一种氛围——在烈日烤炙之下,四川民工,正在把一块大石头往脚手架上抬。他们气喘像拉风箱,黄豆大的汗珠挂在鼻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准备由衷地呼吁:休息一下。话都到了嘴边,突然缩了回去。原来,这时,从围墙的一角,两个妙龄女郎姗姗而来,从容不迫,烈日把她们的青春的光彩幅射到工地的每一个角落,而和风又把她们身上的青春的气息,豪爽地播撒到每一个男性的鼻端。抬石头的民工,一个个都被这样的美的气息所陶醉了,从他们心里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女人是个好东西!
他的朗诵还没有结束,就引起了女性的与会者的抗议,这是绝对必然的:没有想到的是,男性与会者也纷纷提出异议。
男性的主要论点是:女人与女人不同,有美若天仙者,有丑若巡海母夜叉者,难道连母夜叉也是好东西吗?君不见,苏格拉底的太太,林肯太太,其丑无比,但是,折磨起他先生来,一样出神入化,妙绝人环。
诗人答曰:站在女权主义者立场上说,只要能制服男人就是美女,也就是好东西。
双方正辩得不可开交,正好诗人的太太走进来,庄严宣布:女人是个好东西,这是真理,但是,只是真理的一半,还有一半是: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2001年4月2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