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梦之泉
泉是从梦里做出来的,这是怎么样浪漫的一个传说。浪漫并不仅仅属于爱情,也属于山中老衲。高僧从梦中醒来,发现梦里的一切变成了现实。它在人间实现了,便又唤来了新的做梦者,在此间沉醉于新的梦。越来越多的人们,慕其梦境,纷至沓来,这便是西湖大慈山白鹤峰里的虎跑泉啊。
连虎跑这个地名,也是梦中得来。虎跑在西湖南山,离钱塘江是不远了。这般灵气积聚的幽谷,仿佛生来就是为那些禅界的大师们所准备的。果然唐代便有个大师出现,名唤性空,云游四方,来到杭州的大慈山中,一见此中山水,便觉得妙不可言,妙不可言之中,却又生出美中不足之意。原来山无水不活,此处恰恰无水,人间最不遂心之处,便在总不让你的心完满无缺,总要让你在某一处抱憾终身。正因如此,梦想便总能跟着而来,作了那遗憾的孪生姐妹,为人生的理想补缺。于是性空便开始做梦了。梦中果然有神人曰:“禅师无须忧水,即将遗二虎把南岳衡山童子泉移来此地。”
第二天两只老虎就来“跑地作穴”了,泉水立刻喷涌,真是梦什么有什么,跟《一千零一夜》一样神奇。性空就把那“虎跑”这吉利的梦中之词作了泉名。因名僧而梦名泉,因名泉而有名寺,因名寺而有名园,虎跑之梦,大乎其哉了。
今天的人去虎跑,大都慕其泉水,龙井茶虎跑水,人称西湖双绝,有“天下第三泉”之称。但老实说虎跑真的出名,还是靠了人的名声努力,甘泉乃佐之矣。
人筑了寺,初名广福院,后名大慈禅寺,性空大师既做了开山之祖,梦想成真,便也撒手西归了。人虽死但功绩在,便有了专门纪念他的定慧路。他原来乃是个山西永济县蒲州镇的一介凡人,姓卢名寰中,得法于江西百丈寺,师承于怀海,一梦成仙,千古流名,性空,便成了虎跑的第一个大梦想者。今天的虎跑,有他与二虎相栖的巨大雕塑。“虎跑梦泉”的名胜,亦因其而来,与之合影留照者川流不息,那两只“老虎”和“性空大师”着实忙碌呢。
要说那第二个大梦想者,便是鞋儿破帽儿破的济公了。这个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高僧,一生都在做着“哪有不平哪有我”的铲锄罪恶的美梦,最后就长眠在了这虎跑山中。
杭人老少,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济公的,且亲热地唤他济颠。他是个天台人,俗姓李,法名道济。南宋时人,最早出家灵隐,后来到了净寺,这两个地方都盛传济公之名。不知为何,圆寂在虎跑的济公墓却不太知名,想来是济公既逝,笑骂亦绝,便被忽略了吧。
这个饮酒食肉、放达不羁、邋里邋遢却又扶危济贫,打抱不平的佛门“孙悟空”,临终前的一偈,作得也是绝,曰: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如今收拾归来,依旧连天水碧。
虎跑山中,现有济公殿和济祖塔院庭轩,殿为二层,有济公像,有联曰:
一柄破蕉扇,一领垢纳衣,终日嘻嘻哈哈,人笑痴和尚,和尚笑你痴,你看怎样?
奔来豁虎跳,跹去翻跟斗,到处忙忙碌碌,我为渡众生,众生不我渡,佛唤奈何。
横批是:游戏人间
济祖塔院有济公浮雕,下刻小字数行,细细一看,乃是电视剧“济公”的扮演者游本昌先生捐款修的落款。济公名扬海外,电视剧实在有功,游本昌先生还愿谢济公,也是虎跑一段佳话了。济公60年打到东打到西打抱不平,不平的事依旧存在,梦想尚未成功,后人还须努力。
虎跑的第三个大梦想者,就要算是弘一法师了。
法师俗名李叔同,也是本世纪上半叶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祖籍平湖,天津生人,家有万贯财产,李叔同亦是翩翩红尘公子一个,早年文采斐然,对金石书画均有造诣,后东渡日本,专攻西洋画,又习音律,还组织剧社演出,中国最早的话剧社团《春柳社》就是他与同人们组织的,他出演的茶花女一角色还留有照片,歪着头作娇憨状,腰细的只有一握,谁会想到他是后来的那位律宗高僧。归国后布衣素鞋为人师表,再不复从前披发佯狂之浪漫青年状。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胸怀壮志的爱国知识分子,中国着名的新文化运动启蒙者,中国新戏剧运动的创始人,突然于1918年39岁时,从当时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出走,正式去了虎跑披剃出家,法名弘一。出家前还专门到了西泠印社,把他那些笔砚印刻封之于孤山,名曰:“印藏”,从此便和红尘一刀两断。而且,弘一法师修的又是佛门中最艰辛的律宗。戒律之严,莫过于其宗,一日二餐,过午不食,冬日不袄,弘一法师从此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初出家时穿的一件衲衣,一直穿了26年,直到圆寂那一日,补丁达200余处。
李叔同出家之时,已经有两个女儿,前有发妻,后有日本夫人。当初他刚进虎跑山门,他的日本夫人绕寺三日,哀哭跪求一见,法师铁石心肠,闭门固拒。1942年10月13日,他在福州泉州圆寂,前有遗偈: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的灵骨,一分为二,一在泉州,一在虎跑。1954年,他的学生丰子恺等人在虎跑后面的山坡上安葬建塔,十年浩劫,法师地下不宁,石塔被毁,直到1980年才重新修复。
半个世纪以来,有多少人要参破他的梦却不能够。多少论文多少书,纷纷解说李叔同,便有了今天的李叔同纪念室,有赵朴初题词联曰: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仰天心。
我去虎跑,多为山水,深秋时分,山路坦而深,两旁山坳,有杂树参天,为枫、为桂、为樟、为皂夹,又有无名树,细高而曲折,色泽光怪陆离,如法国风丹白露画派之风景画,偶尔几株银杏,错落山中,一身明亮,使人耳目一新,阳光劈山射来,齐齐斩了山树,那照亮的桕冠晶莹透彻,一派光明欢乐,笑声叮当,幽暗的下截树干则藏入山谷,敛而不发,只默默听绕膝泉水幽咽。
泉水实非性空之梦,是天地的造化。虎跑水为裂隙泉,一升水中,氡的含量指数有26,比一般矿泉水含氡量高出一倍。我小时去此山中,爱汲水一杯,投币于其中,水有张力,坟起而不溢出,便称奇大快,以为乐事。
那日访水而归,在山下见老夫妻一对,骑一辆小三轮车,车大小桶罐,有虎跑水50余斤。细问之,答曰半月取水一次,非此水不饮。我问,来汲水的人多吗?他们说:多着呢,一早三、四点钟,从几十里路外都赶来了。这种专门赶到虎跑来取水的现象,从古至今,已经是杭州人的老习俗了。
虎跑泉水,已经被制作成了矿泉水卖,这就是名牌矿泉水了,只是不知还允不允许那些爱此泉水的人无偿到此处取水。这样好的水,真是天赐于杭州人的,想起来,就渴望喝上一杯呢。
玉皇山:皇城根儿
今天到杭州的游人,很少有人不知道有个宋城的,坐几十里路的汽车奔去,那里有一座崭新的皇城,人气又旺,花样又多,热闹极了。不过大家都明白,这是仿的宋城,真正的宋城八百年前建的,一百多年以后王朝灭亡,皇城也跟着倒了霉,没过几代,就彻底完蛋,一片废墟,再也不会有昔日的辉煌了。
废墟的美是一种人工无法创造的美,它是一定要有历史来参与的,所以废墟的皇宫就有了不可重复的审美价值。世界上一些重要的文化遗存,都是以废墟的方式存在的,比如希腊的古城堡,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庞培的火山后的废城等等。所以废墟的南宋皇宫,对我而言,是一个极佳的去处。现在还没有多少人来关注这块地方,这很好,这就应该感谢仿宋城,因为有了它,人们就不再记挂那个真的宋城。这就叫假做真时真亦假。
我曾经陪同南宋时专家林正秋先生一起上过凤皇山,寻找南宋。这么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实际上不是我这年轻人陪老教授,而是老教授陪着我,因为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去过凤凰山,只在书本上看到过关于南宋皇城的介绍。只得让老先生带着我,一路走来,真是感慨万千啊。
南宋故宫,在今天的浙江省军区后面,凤凰山的东麓。为什么把皇宫建造在这里呢,说起来还有段渊源。
凤凰山今天听上去是有些寂寥了,但从前是大名鼎鼎的。民间传说中说:西湖明珠自天降,龙飞凤舞到钱塘。说的是西湖本是天河里的一粒明珠,有一对龙凤守着琢磨,王母娘娘来抢,从天上掉了下来,龙凤也就跟着下来,明珠化为了西湖,龙凤也就化作了两座山,龙山就是今天的玉皇山,凤山呢,就是今天的凤凰山了。
凤凰山的位置,在西湖南面的万松岭和慈云岭之间。说起来,它从杭州城建城开始,就是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当年,在西湖诸峰中,是挂头块牌子的呢。隋开皇年间,也就是公元七世纪初的时候,隋文帝杨坚把钱唐郡治改为了杭州州治。这时,住在杭州的大臣杨素,就选中了靠近钱塘江的凤凰山作了州治的所在地,换句话说,也就是把这里当作了州政府的所在地。之所以这样选择,也是有道理的,主要是考虑到这里交通和用水都比较方便。古代的城市中心,往往建筑在靠水的地方,这是一个惯例,杭州也不例外。
公元十世纪,吴越国建立,凤凰山又成了国治的所在。不过既然称国了,就要有国的架势,南宫北城的格局也符合安全要素,这国治就大大地加以扩建起来。他在内里建了一个子城,也就是宫城,又在外面建了一个罗城,也就是都城,把凤凰山建成了一座地上天宫。为了这座城池,可把百姓苦坏了,所以百姓们在城墙上写了标语,道:没了期,没了期,修城才了又开池。钱王看了,立刻让宫吏改了一条贴上去,说:没了期,没了期,春衣才罢又冬衣。决心没完没了地把城就这么建下去,不管什么代价他都再所不惜。
到了北宋,这吴越王宫就成了杭州城现成的州治。直到南宋初年,这里诏以为行宫。一开始那才二十出头的赵构高宗,还想在杭州西部的西溪建皇宫,后来考虑到建一个皇宫谈何容易,只有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扩建比较合适,这才依然定在了凤凰山。虽然如此,心里还是舍不得西溪的,就说:此处暂且给我留下。这么一声“留下”,还真的留下了,直到今天,此处依然叫留下。
《宋史》关于定皇城一事,有过一段记载,说:建炎三年闰八月,高宗自建康如临安,以州治为行宫,制度皆从简,不尚华饰。又有《挥尘余话》一书说:北宋皇朝的车驾刚到杭州的时候,杭州城里秋雨不止。朝中重臣叶梦得说:这里的州政府办公处房子并不多,六宫居住在这里,一定很隘窄。赵构说:我倒觉得还好,没感到挤,但是感到潮湿。不过我们自过江以来,文武百官和六军都没有地方住,我哪里还敢再生什么安居之心。
这里说的是南宋王朝刚刚到杭州时的狼狈样,以后安顿下来了,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了。
林先生引着我从将台山和凤凰山之间的苕帚湾过来,边走边告诉我,从前,这里一带,都是皇家禁苑啊。我临行前查过资料,知道八百年前,这里共有大殿30座,堂33座,阁26座,斋4座;楼7座,台6座;亭90座,而在那紫禁城内,还有人工开凿的小西湖,那是何等地富丽堂皇。如今都已消失在一片荒草这中了。
往前走不远处一处摩崖上,赫然两个大大的红字:凤山。这两个大字,每个高一米二,还是南宋年间一个叫王大通的人书写的,时间是在淳熙年间,距今也有八百多年了,苍劲古朴,倒也保存的完好。旁边就是圣果寺旧址,我在这里看到了我在西湖边上看到的最大的石像,那是三尊高约三丈的佛像,一尊为弥陀,一尊为观音,还有一尊为大势至。林教授让我猜为什么那佛像上会有一个个方洞,我愚纯不知,林教授才告诉我,这本是公元十世纪初年的作品,后来宋皇宫建在这里,这里也成了殿宇,这些空洞,都是当年架屋的椽头卯接处啊。
佛像附近有埋在地上的石碑,上有“忠实”二字,据说这还是赵构所书。我在石碑旁拍照留念,并不因为此为皇帝手书。当此时,望着斜阳里的废墟,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当年在这里步履匆匆的王朝大臣们。就是在这里,常常走过像岳飞这样的忠良,和像秦桧这样的奸臣吧。140多年来,南宋王朝在这里,曾经上演过多少历史正剧和宫廷阴谋。王朝的声音虽然已经埋在荒芜中,但他们并没有消亡,他们在等待聆听他们声音的人们。
林教授指着山下一处部队所在地,说那里也是当年的皇宫,还留着很大的石柱呢。我不由地想,那雕有十六尊罗汉的岩崖,也许也在那里吧。再往前走,我们看到了泉水。凤凰池是个腰形水池,当年皇宫的主要汲水处,曾经有多少宫女们担着水桶来到这里呢,在汲水之余,她们有没有临水照一照她们那寂寞的花容呢?而山顶上的排衙石又是多么气度不凡,皇宫的禁军就住在这里,这数亩见方的平地曾经是杀声振天的习武场,那一旁隆起的高阜乃是皇上的点兵之处。唉,此处既然有将台,为什么最终却抵抗不了北方马上民族的铁骑呢。
还是从曾经辉煌的山顶下来吧,去寻一寻从前的报国、仙林和尊胜寺,他们可都是从前的中央政府的核心部门呢。报国寺乃是宋宫的垂拱殿,有五门十二架,是皇帝们“常朝四参”的地方啊。仙林寺就在其后面,是朝廷大典前皇帝事先宿斋之处,所以又叫“宿斋避殿”。至于尊胜寺,那就是皇帝的寝殿啊。可怜元军进城,南宋历代皇帝们的骨殖被掳到此与牛羊骨混杂,镇在其间一座白塔下,白塔及乃元僧杨琏僧迦所建。呜呼,所有这一切,如今都化为空山鸟语,菜圃茶园,和偶尔才能见到的断碑基石。
皇朝既没,皇宫自然被掳,美人既去时,阁下麋鹿走,陵庙成焦土,宫墙没野蒿。入元之后,建皇宫为寺庙,后又经几次火灾,到十四世纪中叶,张士信重修杭州城,把凤山截出了城门之外,而位于凤凰山南麓的南宋一代行宫遗址,也就从此弃之门外,被人遗忘了。
下山时,斜阳将没,很是我当时的心情。林教授说他很少带人到此处来,我的想法也和他此时的一样。以往一说起那个仿修的宋城,就很不一为然,现在突然心生感激起来。幸亏有了那个仿宋城,才有了我们现在这个真宋城,一个废墟的宋城。这世界有许多美,包括这不可复制的残缺美。因此,不要惊动它,甚至不要有太多的人来看它,就让它没在杭州城外的斜阳与荒草之中吧。
吴山:天风吹来
如果没有西湖,吴山将会是到杭州旅游者的首选之地。因为有了西湖,初到杭州者就直奔那主题而去了,也好,就把吴山把给杭州市民们留下了。这有点像外地人到上海肯定先去南京路购物,而不会像上海本地人一样,会到淮海路去。一座城市就象一个人,不管怎么对外开放,总还是内外有别,会给自己留下一点什么――心情也罢,空间也罢。并不是城市和人有意为之,就比如这吴山吧,也不是杭州人小心眼故意给自己留下的。杭州人多么希望人们多到吴山来走走啊,不说吴山之风光,人文之璀灿,就从市场经济的规律来看,人们也希望去吴山的人越多越好啊――吴山新建了城隍阁,也收门票了呢。但上天既然已经给了杭州西湖,吴山再好,也就排在西湖之后了。吴山就这样留给了本地的市民们,成了下里巴人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