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黄宾虹,似乎和齐白石一样,也是属于大器晚成的那一类大师,五十多岁才真正开始名扬画坛内外。他对国画艺术中的笔墨有着自己独道的创见,主张从变化中透出造化的气象,有“五笔”、“七墨”之说。读久了他的画,便看出了他那厚重浓黑的画中的分明的层次。我有一个书画评论家的朋友,也是一个睥睨群雄的家伙,但对黄宾虹却推崇之极,把他摆到第一流大师的行列。他认为中国画的山水画传统至深,已到了几乎无法突破的地步,而黄宾虹却在不可超越处实现了超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境界。
黄宾虹1955年去世,他的家人把他的书画手稿一万多件都捐献给了国家,他的故居也成了他的纪念馆。到栖霞岭,往那里转一转,感受一下湖上的金石书画气,这样的醺陶,在别处还未必具备呢。
黄宾虹的故居是从北山路上走过来的,隔着西湖是另一条路――南山路。南山路,在杭州人眼里,是一条书画之路,因为中国美术学院就在这条路上。美术学院的旁边,有一条小巷,进小巷不多远,就是景云村一号、书画大师潘天寿先生的故居了。
这幢两层三开间的西式别墅,青砖白石,朴素厚重,就作为了潘天寿纪念馆的主体建筑。另外又设计了新楼,与旧楼形成了有机的结合,这个纪念馆的设计,因为他成功的新旧建筑体的结合,还被作为一个范例来奖誉。
从格局上看,潘天寿纪念馆比黄宾虹纪念馆自然要开阔多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潘天寿(公元1897-1971年),从年龄上说,应该是黄宾虹的下一代人了,他与当代美术艺术的关系,也要比黄宾虹更接近的多。我影响中的潘天寿,是专画大画的那一位大画家,那年到宁波宁海,有人说是潘天寿的故乡,其故居也成了他的纪念馆,当时就去参观了,果然受益非浅。黄宾虹曾说:大家不世出,或数百年而一遇,或数十年而一遇。邓白先生在他的《潘天寿评传》中就说:翻开中国美术史,真正可称大家者,代不常见。潘天寿正是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大家。
我们这一代人,对潘天寿的认识途径非常独特,有一些人是通过文化革命的大批判、大字报认识他的,我则是通过某次对所谓“黑画”的公开批判时认识这个名字的。记得潘天寿有一幅大画,画上大崖岩上蹲着一只巨鹰,批判者说这只巨鹰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社会主义,它想吃掉社会主义,想翻天呢。许多年以后,我去潘天寿纪念馆,还看到潘天寿受批判时写给夫人的便条,让她带一些什么样的生活用品来,以及希望夫人多多保重身体的叮咛。字里行间多有酸楚之意,不仅让我想起那个特殊的年代。潘天寿早年在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时,经亨颐和李叔同都还在学校里,一个当校长,一个当美术和音乐教师,他们都是美术造诣十分深厚的人,对潘天寿的艺术生涯起着很关键的作用。从1928年开始,潘天寿就担任了国立西湖艺术院国画系的教授,1949年以后,他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公院的副院长,浙江美术学院院长。十年浩劫对浙江美院的先生们,应该说是特别残酷的。因为这个学校出了一些特别的造反派人物,在当时的浙江以及全国都显得赫赫有名。他们对潘天寿这样的先生的肉体摧残和精神摧残也是剧烈于别处的,潘天寿死于1971年,不能说和这一场浩劫是没有关系的。
我曾经因为工作关系,拍过有关潘天寿先生的电影专题片,因此了解到了潘先生对中国当代美术所作出的贡献――比如坚持了中国山水、人物和花鸟画的分科教学,比如首倡并主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书法篆刻专业,比如主张画中之气,主张画家的个性和创造力等等,还有他的独特的指墨画艺术,以及他在诗歌、书法、篆刻等方面的巨大的造诣。文化就是这样一种看不见的源渊流长的东西。因为有了潘天寿纪念馆,南山路就不仅是一条杭州的风景如画的道路了,它也是一条通往美术圣殿的道路了。
最后要提到的那一位大师林风眠(公元1900-1991年),与前两位却又有十分的不同。大约在1992年到1993年之间,我第一次看到林风眠先生的画册,它的画强烈地震撼了我,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画家的画能够让我如此地喜欢。而且让我惊异的是,我以往、包括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类似于林风眠先生这样的作品,而在看到林风眠先生的画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大师的名字。他那独特的国画与西洋画艺术的完美结合,是他独自开创,完善,完成的,他的美术作品中包含了极其尖锐的对立面,比如东方与西方,浓烈与雅淡,热情与冷静,色彩与笔墨,光感与质感,理智与情感,民族与世界……这样的大不同又以极其温柔的方式相互渗透。他让我想起了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还让我想起了美国作家海明威,他们都属于这样的大师――把他们自己的艺术风格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他们的风格往往只有他们一个人能完整的占有,他们的风格也只能在他们自己手里终结。
因为热爱林风眠的作品,因此也进而热爱这样一位画家,也有了探求这位画家艺术生平的强烈兴趣。由此知道了这位大师虽是广东人氏,但从法国留学归来之后,26岁就得了蔡元培先生的常识和器重,聘任为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的校长兼教授,而28岁之时,他来到了杭州,又受蔡元培先生之托,创立了西湖国立艺术院,出任院长兼教授,成为世界上最年轻的艺术院校校长。
林风眠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按照这条即定的道路走教育家和艺术家兼顾的轨道,他似乎是那种天生不能兼顾的人,他最后完全退缩到他的艺术天地里去了。用退缩这个词似乎不准确,换一句话说,他最后完全进发到他的艺术天地里面去了。大概在1951年,他完全离开了公职,他杭州的住房也被征收,他带着他的法籍妻子和女儿回到上海,开始了他一生中漫长的布衣生涯。由于不再有收入,他们不得不变卖家产,以至于他这样曾经当过学院院长的大画家不得不去做家教,而妻子则出去打短工。五十年代中期,三口之家再也无法维持这种没有收入的生活,法籍妻子和女儿女婿不得不回国,后来到了巴西。他家有两只猫,是林凤眠非常喜欢的,但猫要吃鱼,而林凤眠穷的买不起鱼,只好把猫送走了。
林凤眠的情况,不是不可以改变,他和叶剑英不但是同乡,小学时还是同班同学,但他从来没有去找过他一次。为了他心目中的艺术,他一直过着孤寂的生活。交往的朋友很少,仅有翻译家傅雷、音乐家李梦雄等数人。他曾说过:即再不幸,连三、五同志也不肯谅解,只有我一个人,我还要一样地担负这种工作。可见他对他艺术道路的清醒和坚定。他和傅雷是最亲密的朋友,两位大师在那样的岁月里见面,常常用法语交谈,今天想起来,在那个如此愚昧的时代,竟然还有那样的人中的花朵,真是艺术中的圣迹。
据说六十年代他曾经想出国探亲,还得到过周总理的关照,但很快文革就开始了。我曾经从一个资料上看到他用浴盆泡软了几千张自己所作之画,又把它们统统冲进了抽水马桶中。后来了解的再仔细一些,才知道一开始他的画包藏好了,塞到了阁楼上,第二天他的学生来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不安全,最后只好这样处置了。尽管“罪证”已处理掉,1968年,他还是作为外国特务的罪名,被关进看守所,达四年之久,在狱中度过了他七十岁的生日。残酷的看守者把他的手反铐起来,又给他猪狗吃的盘子,他为了活下去从事艺术,反剪着手舔着盘子里的食物。这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就在他这样生不如死的时候,他的至友傅雷夫妇以自杀抗议这个黑暗年代。他们一个以死、一个以活,却以完全一致的立场和勇气面对那个以艺术为死敌的残酷岁月。出狱后的他还不知道傅雷已去,经打听后才知道。我曾看过他的手迹影印件,那是一首诗:一夜西风,铁窗寒透……诉不尽人间冤苦。铁锁锒铛,中国的鬼影,瘦骨成堆,向苍天所问何来……
老人终于在十年浩劫结束之后得以出国,与家人团聚。但不久后老妻与女婿又都去世,老人不得不迁居于香港,于91岁高龄去世于香港,临终前他要人拿来笔,留下遗言:我要回家。
我们说他的最后十几年活得还是幸福的,乃是这十几年来,他终于能够安心地进行创作。中国美院,给了这位首任校长、学校的创始人以应有的评价,大师的地位得以再次的确立。去年深秋,作为对林凤眠一百周岁的纪念,开放了他在杭州玉泉路口马岭山脚的故居。
不知道为什么,孤独的大师的经历,让我想起了荷兰画家凡高。他曾在晚年时这样说过:我感到万物在生长,在颤动。当然,我一生中所追求的不单单是童年的梦想,不单单是青年时代理想的实现。记得很久以前,傅雷先生说我对艺术的追求有如当年我祖父雕刻石头的精神。现在,我已活到我祖父的年岁了,虽不敢说是像他一样的勤劳,但也从未无故放下画笔。经过丰富的人生经历后,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用我的画笔,永远描写出我的感受。
因为我家住植物园附近,常常到那里去散步,有时就会在玉泉路口,路过一幢植物园工作人员的工作用房。这是一幢二层楼的西式砖房,淡灰色的墙面,一看就是从前的别墅。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他就是林风眠先生在杭州的故居。林风眠先生当年在杭州建艺术学院时,因为没有校址,蔡元培先生帮他用一块银元的租金,象征性地租下了平湖秋月一带的一些别墅和祠庙建筑,来作为校址。而林风眠先生的故居当时建在玉泉一带,离学校也就很近了。
某次过五一节,有长假,终于去了林凤眠故居。因为一开始不知道故居的地址,在车上问出租车司机,他听了十分奇怪:什么林风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不是林风圆,是林风眠,他说林风眠他也没听说过。我本来还想问一问他那么黄宾虹和潘天寿有没有听说过呢,又怕他说出来的话再让我伤心,还不如不问难得糊涂算了。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我已经站在林风眠先生的故居大门外了,而且发现那座院落中的法式二层楼房像是我要去的地方,但大门外却没有一块标记,无奈中我问坐在门外的一个老人,谁知我说林风眠,他根本不知道,连连说:灵峰再往前走。我实在没办法,叫了一声:有个大画家,是不是住在这里的。他这才恍然大悟,指着他身后说:就是那里。
这幢三十年代所造的西式建筑,配有完整的庭院和围墙,从外观来看是很好的,这应该归功于林风眠,因为房子是他亲自设计的。走进里面,才看到由他的学生吴冠中书写的门匾:林风眠故居。我原以为这里能有一本介绍故居的小册子,还有有关林风眠的生平介绍,或者还有林风眠的画册,以及有关林风眠的纪念物——这一切对我这样一个朝拜者来说,都是需要的。然而不幸的是什么也没有。讲解员小姐年轻和蔼,但她无法回答我想要的有关故居的祥细材料,只好热心地建议我到她的上级单位园文局去查。我在一楼和二楼参观了一下,故居的实物还有一些,但那已经很少很少了。想象三四十年代时,就在这幢院落里,你可以看到戴着贝雷帽的清瘦的林风眠和他的学生们的身影,贝多芬、肖邦、莫扎特和李斯特的音乐不停地在院中回旋。室内的墙上挂着林风眠视为理智和感情最为平衡的《蒙娜丽莎》画。林风眠活动的房间很大,卧室,画室和会客厅三位一体,我能看到他设计的书柜。根据记载,院落里还种着法国梧桐,梅树,桂树,竹林,蔷薇,紫藤,鸡瓜漆,凌霄和鸡冠花。如今放眼望去,园中虽然没有那么多花,但杜鹃花依然开得正好。
五一期间,杭州公园爆满,林凤眠故居的门前,人如过江之鲫,问讲解员小姐,这几天来林风眠故居的人多不多,答说没什么人。我想也是,门口连块牌子都没有,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师依然寂寞啊。然而对他来说,宁静,却可能是最好归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