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的祠,后来成了杭州书生考试前后祈祷的专门场所。据说还灵验的很,“于祠祈梦”,后来就成了杭州人的一项重要的习俗,清末以前,一直流传在民间。它的主要功能,就是用梦来兆预自己一生的祸福。这个习俗的来历,有那么几种说法。一种说法,说的是于谦早年曾经祈祷自己做梦能够做到关公,结果真的梦到关公了,关公对他说:关于你的前途,你不用问我,你问你的长嫂就可以了。于谦便去问长嫂,长嫂笑着说:叔叔你这么小小的年记,就关心起功名前程来了。你当然是要做官的,要做就做一、二品的官。于谦年小,也不知什么是一、二品的官,再向长嫂打听,长嫂又笑了,说:无非就是中举人、中进士,做御史,做伺郎,做尚书阁老罢了,你这天杀的还想做到哪里去。这一声“天杀的”,无非一句开玩笑,谁知道最后真的就死在“天杀”上了。据说于谦是一个很相信梦的人,所以死后就成了梦神,以梦兆示他人。还有一种说法,说的是于谦平反之后,被赐谥为“肃愍”。一天浙江巡抚傅盈春,偶尔因为一件事情留宿在于祠,当天夜里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于谦对他说,他的谥号不当,希望能够更正。傅盈春就给朝廷打了一个报告,把于谦的谥号改为“忠肃”。从那以后,人们到于祠来祈梦的人可以说是源源不断了。还有种说法,说的是一个姓杨的人,没有中举之前,到西湖宿在于公墓前,梦见于谦派人来接他,与他长谈,再把他送了出来,并说:等你当了大官我们再相见吧。后来这个人果然当了大官,做了浙江巡抚,于是便来扫墓,修拓祠堂,供人祠梦于于谦。
关于祈梦的时间,也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是农历每年的八月,老百姓们到这里来祈梦的人特别的多,还有一种时间,是在冬至前一夜,凡欲卜一生之休昝者,都到于祠的“祈兆所”去寄宿,得到一个梦后就由那庙里的庙祝代为解梦,去的大多数是秀才,举人和读书人,那天夜里,于祠可谓灯火通明。据说,只要你心诚,你的梦没有一个是不灵验的。这样一来,祠外算命的铺子就林立起来,他们靠解梦、详梦就可以为生了。杭州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这方面的梦。有一个梦说,三个人在于祠祈梦,其中两个人无梦,有一个人梦到于公对他说,你只要到庙外的照墙下看一看就知道了。那人醒来,没有照于公说的那么去做,却把这个梦告诉了同行的二人。那同行中的一个就装做出溲到门外,在墙上写了“不中”,谁知因为黑灯瞎火,字写的不够连接,第二天三个人一起去看,发现是“一个中”三字。等到榜发出来,那做梦的和写字的都被排除了,另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做,反而考中了。
于祠祈梦的传统,大约在明代万历年间就开始了,一直到清末废除了科举才逐渐消失,这样,在杭州民间,这个传统也盛行了几百年了吧。这样的传统大概与于谦高风亮节和少年才华有关吧。忠烈成为神佑,也是中国人一般的思路,杭州书生们,有了清清白白的于谦少保的保佑,亦是一方土地的福气呢。
我去三台山多次,每次都要去拜谒于谦这位钱塘乡亲民族英雄。我总觉得这位英雄的内心世界还有待于更深的挖掘,在他身上承载着更深的中国文化内涵。比之于岳飞和张苍水,他最大的不同是直接的自觉地挑战于皇权。在他面对罢废的旧皇,喊出“社稷为上君为轻”的时候,他并不是出于一时的权益,这是一种信仰,想必他也已经为这信仰作好了献出生命的精神准备。同样的英雄,三台山较之于岳庙和张苍水墓是寂寞的,我甚至想,连这身后的寂寞,也是于谦早就想到过的,也是他自甘接受的呢。
俞樾墓:花落春仍在
俞樾(公元1821-1907年)字曲园,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出的名呢,他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让我们后生晚辈知道的呢,恐怕许多人还是因为他的曾孙俞平伯吧。俞平伯因为《红楼梦》之故挨了批,因为挨批而名声大振,这可是他的曾祖父俞樾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其实这祖孙二人还是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因为一部作品影响一生。在俞平伯,是宏篇巨着的《红楼梦》,在俞曲园,则是短短小小的一句诗。
我们现在大多了解俞曲园生平的人,都知道他是德清人氏,他的父亲是清朝嘉庆年间的举人,娶了一个姚姓的女子,则是临平镇上人。四岁那年,俞樾来到了临平的外祖父家里,一住就是近三十年,后来娶了一个同样也是姚姓的女子,乃是盛产枇杷的塘栖人。
俞曲园也有过他的丰华正茂的年代。32岁那年到京城赶考,那也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原来试官正是大名鼎鼎的曾国藩,出了一道试题则为“澹烟疏雨落花天”,要考生们根据这个意境来一幅春景图。俞樾上场就生发开了,写了一首《春日》之诗,开篇首句就是:花落春仍在,天时尚艳阳。
曾国藩看了大欢喜,说此诗可圈可点,甲等里的第一名。立刻就中了进士,皇上钦点,做了翰林院的庶吉士。夫人孩子也一并进了京,看样子要长长远远的把这个京官当下去了。
没想到八年之后一场大祸飞来,彻底改变了俞樾的一生。
后来的人说起俞樾的犯事,简单地就用了“割裂试题案”一说,这种罪行中外古今恐怕也只有中国才有,倒也值得在这里一说。
原来,咸丰七年,他出任了河南的学政,主持乡试。那次乡试的题目也真是出的机关算尽,乃是用了经书上的句子,把句子的上下句割断,在不应当连接的寺方加以连接,不应该割断的地方又加以割断,以此来测试应考者对经文的熟悉程度。
俞樾用了《孟子》中的“王速出令,反其旌倪”之句,把它组合成了“王速出令反”,又用了另一句“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一组合,成了“二三子何患无君我”,让应试者解。
谁知道有一个曹姓御史怀恨在心,将这两道题目曲解为了“王出令使造反”和“无君而有我”,告到朝廷,那还了得,俞樾立刻就拘捕下了大狱。好不容易因为曾国藩的保奏,捡回命来,但被革职回籍,永不录用。四十岁的俞樾就这样携家南归。
他的官运那么倒霉,与他同科考上进士的李鸿章这时官运却正亨通,在江苏当他的巡抚,同年交情在,李鸿章就邀请他到苏州去客居。俞樾接受了这一雪中送炭的机会,从此在苏州住了下来,一心一意地做起学问来。一晃又是十年,李鸿章的官当的越发大了,升了洋务大臣,前往北京时,又把俞樾介绍给了浙江巡抚马新贻,俞樾这才回到浙江杭州,到诂经精舍当起了山长,这一当,竟然就是三十多年。
大家都知道俞樾与章太炎的关系,却没几个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层关系。原来章太炎的父亲章濬在杭州府任幕僚的时候,曾经一度兼任过诂经精舍的学监,也就是和俞樾共过事,后来他病危,便把章太炎托给了俞樾,所以俞樾与章太炎不仅是师生,还有一层父执辈的关系在。
俞樾很安心自己在西湖边的教书生涯,曾有一联曰:读书养气十年足,扫地焚香一事无。又有诗云:越水吴山随所适,布衣素食了余生。
我对俞樾的国学成就是说不上了解的,但很早就知道他的一些诗文段子。比如有一首诗是写九溪的:重重迭迭山,曲曲环环路,丁丁冬冬泉,高高下下树。杭州人只要一提到九溪,人们就把它拿出来,作不对九溪的最佳描写。还有一个段子,说的是俞樾与老伴游灵隐,见灵隐冷泉亭上悬了一联说: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老伴对俞樾说:这联子问得好,请你回答吧。俞樾就答:泉自有时冷起,峰从无处飞来。老伴说:还不如改成“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过了几天,他的女儿来了,也拟了一条联,说:泉自禹时冷起,峰从项处飞来。俞樾惊问:“项”是什么意思?女儿说:要不是项忌把这座山拔了起来,怎么可以飞来呢?
想必俞曲园一生对他的“花落春仍在”都是自豪无比的,所以他的着作《春在堂全书》,洋洋490卷,用的就是“花落春仍在”的意境。他的学术成就我就不一一在此说了,只说他86岁去世,就葬在了三台山的右台山。墓位坐西朝东,原来是由块石砌成的,还有牌坊,后来毁掉了,一直到1978年修复,曾孙俞平伯为此重树了墓碑。
跟俞曲园有关的景致,除了孤山的俞楼,还有右台山的右台仙馆。右台仙馆就在右台山。我也算是个标准的杭州人了,但从前真的没听说过右台山。查了资料才知道,原来,在杭州南高峰以东,有三座山头,当中叫中台山,北边的叫左台山,南边的就叫右台山,合起来就是三台山了。因为俞樾的夫人去世后就葬在右台山,所以他就在墓旁造了三间房子,用竹篱环绕起来,在里面又种上了花木,取了个名,就叫“右台仙馆”。他去世之后,有一部分遗稿就藏在这里,湖西开发之后,就把这右台仙馆也一并开发了。国学大师的夫人,自然也沾了学术气,这右台仙馆既然藏过大师的手迹,它也自然值得后人去游历了。
人们若到俞樾墓,势必就会看到陈夔龙(公元1857-1948年)墓,如今这座墓也被人们注意到了。陈夔龙这个人,在晚清是把官做得很大的,曾经任过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清亡前夕,他就以病告了假,一直就住在了上海,直到1948年去世,就葬到了杭州,大官和大师做了邻居,他也就占了大师的光了。墓在俞墓之旁,占地约十几亩,因为两墓连的近,有关方面也在考虑整修后以道路相通。
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人除了做官和葬在杭州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只知道他是贵州贵阳人,清光绪的进士,其余就再也说不出了。呜呼,其人活着时,肯定比俞曲园风光不知多少,死后就得沾俞曲园的光了。要不是他的墓就在俞墓边,难说今天的人们还会不会留下它的。
法相古樟:长耳朵和尚呆过的地方
法相寺加上古樟树,似乎就是这个地方的全部景致,在这里已经出现了庄严的古寺和朴绌的老树,岁月的某些沧桑印记,已经在这里隐藏。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只是细化,只是呈现而已了。
许多许多年前,我是去过这块废墟之地的,除了看到几株大樟树,一些残砖剩瓦之外,我没有再发现什么。那时我不具备认识树的能力,那时候我太年轻,而古樟又太老了。一个人,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树的意义,是要岁月来历练的。
法相寺与高丽寺是同时代的寺院,就在高丽寺的北面,它们虽然不能说是同日生的,但同年生——这却当属无疑。万历的《钱塘县志》,关于法相寺是这样记载的:法相寺,在南峰下。后唐时,有高僧行修,生有异相,耳长九寸,上过于顶,下可结颐,号长耳和尚。天成二年,吴越王待以宾礼居法相院,真身存焉,内有定光庵,久废。
法相是佛家的专门术语,法相庄严,法相寺里的长老也庄严。话说这个长耳和尚,修的戒律非常之严,在佛家的圈子里,就是一个德高望重之辈。圆寂之后,弟子们想必是舍不得他肉身驾鹤西去吧,干脆把他的真身涂上了油漆,就供在了佛龛上。不少文人墨客为此写下了许多诗文,其中袁宏道的诗这样说:轮相居然足,漆光与鉴新。
神魂知也未?瓜齿幻耶其?
骨董休疑客,庄严不待人。
饶他金与石,到此亦成尘。
徐渭也有一首名叫《法相寺看活石》的诗:莲花不在水,分叶簇青山。
径折虽能入,峰迷不待还。
取蒲量石长,问竹到溪湾。
莫怪掩斜日,明朝恐未闲。
不知为什么,妇女们对长耳和尚的金身有着特殊的信任,以为他会保佑她们生儿子,成群结队的来,顶礼膜拜,还争先恐后地去摸他的肚子,把肚子都摸的漆光可鉴。庙里的香火就盛得很,法相寺因此在杭州的名声大振。
法相寺的后面有一眼泉,名叫锡杖泉,终年流淌不息。僧人在溪边放置了一只砂缸,把泉水引了进来,本来是打算是这缸里的水煮饭的,谁知时间长了,水土就在缸上结了锈,蒲生其上,厚几寸,结果连缸都看不清楚了,所以人们都叫它蒲缸。如果把个缸分别铲下来,放在砚台边,古董家肯定断言它是秦汉时期的器皿呢。
据晚明小品文大家、那曾经是吃喝玩乐的领袖张岱以为,用这样的泉水可以用来养石头,那石头呢,又可以用来养草木。张岱想必是在这庙里用过斋的,所以他赞美这里的僧厨香洁,那斋供则精良无比。他甚至还注意到了寺前的茭白笋,用了“其嫩如玉、其香如兰、入口甘芳、天下无比”的高度评价。不过张岱也是个挑剔之人,又加了这样一条定语,这法相寺门前的茭白,是只能在新秋八月之时能吃,其余时间都不能吃。或许张岱已经吃遍了那其余几个月的茭白,最后才得出的口感,姑妄听之而已。但大樟树下若有一家斋店,专门烧制茭白,那也是一说呢。
说完了法相寺,再来说一说古樟。法相寺的古樟,人称唐樟,已经有一千多岁了。我从前一直非常喜欢镜湖厅的那株大樟树,跟法相古樟一比,那也是小巫见大巫了。法相寺的古樟树高达22米,二十年前倒塌了,不过后山还有树在,树龄也有一千多岁了。
法相古樟有名,不独有名在它的岁月悠久之上,说到底,任何景物如果没有人的参与,就没有景的光彩。树是因人而名的,晚清着名的诗人陈三立(公元1853-1937年)先生专门为这株树写过《樟亭记》。说到陈三立,恐怕今天的人们知道的不多了,但说到陈寅恪,想必知道的人就多了。陈三立就是他的父亲,而且这位江西人就葬在杭州。
陈三立,号散原,学界常称之为散原先生。晚清的进士,年轻时曾辅佐他的父亲湖面巡抚陈宝箴一起创办新政,支持弯法,失败之后,父子同被革职,永不叙用。陈散原死后就葬在杭州九溪的徐村。
陈三立先生的《樟亭记》不长,全文如下:西湖之胜,可指而名百数十,独法相寺旁古樟,罕为游客所称说。丁巳九月,余与陈君仁先、俞君恪士过而视之,轮囷盘拏,中挺二干,状如长虬待斗互峙,鳞鬣怒张者,度其岁月,或于白乐天,林君复,苏子瞻之时相先后,盖表灵山偶古德而西湖胜迹所仅留之典型瑰物也。摩挲既久不忍去,仁先乃议筑亭其间,避风日寸雪之观者。昔庄生之书,凡斧斤所赦,匠石不顾者,类目之不材之木,是木也,其果苟全于不材者欤?然而偃蹇荒谷墟莽间,雄奇伟异,为龙、为虎,狎古今,傲宇宙,方有以震荡人心,而生其遁世无闷独立不惧之感,使之奋而且愧,则以不材者无用之用,虽私为百世之师,可也。亭建于戊午之秋,好事图其成者,为朱沤尹、王病山、胡愔仲、郑太夷、金香岩、蒋苏庵、陈仁先、夏佥丞、俞恪士及余凡十人。
这篇短文让我们知道了一段轶事,原来樟树旁还有一座樟亭,而这樟亭乃是散原先生诸友所建。现在法相古樟重新被人关注了,《樟亭记》也重新被人研读,有关方面准备在古樟旁树碑,把此文刻上去,让后世之人知道,围绕一座古寺,一株古寺旁的古树,又有多少的文人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