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惧感、旅游与文化再生产:湘西山江苗族的开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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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江苗族的历史与记忆(4)

1938年初,因国民党军队向苗族起义军的进攻连遭败绩,国民党被迫放弃武力解决湘西问题的策略,答应起义苗民的要求,实行“废屯升科”,革除了乾嘉起义后延续湘西140多年的屯田制度。已出任湖南省政府主席的张治中软硬兼施,逼迫苗族起义军接受改编。龙云飞等人领导的苗族起义军从抗日大局出发,在沈从文的斡旋下,接受了国民党政府的改编,八千苗族起义男儿被改编开赴抗日前线,在湘北一带与日军浴血作战,协助取得“湘北大捷”的胜利。之后,龙云飞等起义领袖在识破国民党政府企图假日军之手,消灭苗族生力这一阴谋之后,相继返回湘西。

1936年7月,湖南省政府通过了“湘西苗民文化经济建设方案”。方案强调了苗区军事自治,包括修建用于抗匪使用的碉堡和对用户继续进行武器登记,提出帮助苗区发展教育和经济,提倡通婚,结束对苗人的民族歧视,并号召苗民“改习汉语”,丢弃过量的献祭惯俗和“婚丧不良习惯”及“不正当娱乐”。其后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湘西成为抗日大后方,一切服务于抗日救国这个目标,因此这个方案在湘西苗族地区没有得到贯彻,最终变成一纸空文。

湘西在近现代时期一直深受匪患之害,直到共产党进入湘西建立政权以后,土匪势力才被彻底铲除,人们生活才得以太平。兵与匪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区别不大,各种地方势力之间互相发生冲突,出于报复动辄血洗苗寨,或者勒令苗寨交纳保护费。这些匪徒的客观存在,加重了苗族的经济负担和心理负担。在苗族人的印象中,兵、匪都是特别令人恐惧的势力。苗语将“兵”喊作“庚”(“虫子”),指的是兵和一种能做蛹的虫子如菜叶青、毛毛虫、桑蚕一样具有蚕食的力量。

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被他者欺凌压制的历史,使苗族地区的土地兼并愈益严重,生活环境更为恶劣,人们的怨恨和积怨愈深,对外界的惧怕、仇视和自保心理也愈强。终年勤劳却不得一饱,动辄饱受穷病而死,人们在恐惧中挣扎,生存本身成了包括山江苗族在内的湘西苗族最大的人生理想。

五、山江苗族的记忆与认同

对于乾嘉苗民起义的情形和状况,由于人事久远,同时我的田野调查范围内没有直接与清军发生战争的古战场,因此人们对于这段历史记得不是很明晰,但由于当时被称之为“苗巢”,山江苗寨事实上是苗民起义军的一个大后方,人们对此的记忆还有一些存留。

山江苗族的总体感觉,就是过去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是转折的一个关键点。这些变化,体现在对于房屋样式、苗族服饰、苗药、苗族武功、民间乐器的记忆和还傩愿唱词中。

一位木匠曾向我介绍这里房子样式的变化,说这里的苗族过去修屋子都不需要修围墙。寨子里虽然有寨门,但没有保家楼和卡子。自从“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后,人们修屋子除了考虑防寒、防雨和防猛兽外,还要特别注重防枪、防弹和防火。

人们对于乾嘉苗民起义前苗族的服装也有一定的记忆。一位会绣花的老婆婆告诉我:“以前我们的衣服可不是这样子的,衣是开襟的,没有裤子,只有裙子,上面绣的花也不一样,我小时候看到我奶奶死时还穿那样的衣服。”

一位对苗药颇有研究的师傅告诉我:“我们苗族有一种能够使子弹从人的身体里退出来的‘退子弹’药,苗名叫‘一毛’,‘一毛’是什么,我一直不清楚,因为从苗语词来讲,怎么都无法解释,后来我看到古书把“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叫‘乙卯事变’,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把‘乙卯’记成‘一毛’——这‘退子弹’药一定是在乾嘉苗民起义,即‘乙卯事变’中立了大功才被我们的祖先记下的。”

一位习武的师傅对我说起某一手功夫的来历与乾嘉苗民起义有关:“我们苗族武功有‘三十六攻打、七十二擒拿’策手(绝招),其中有一手功夫叫‘乜妹敬酒’,说的是乾嘉苗民起义女英雄石乜妹在一次侦察中,乔装打扮成丫头向敌头领敬酒时,顺势将酒杯砸向头领的头,并且扭住他的脖子将他捉拿。”

一位唢呐大师这么向我解释了他们不会吹芦笙的缘由:“我们这里是先有芦笙(苗名‘概’或‘格’)后有唢呐的,我们这里先有吹芦笙的大师,他又从太上老君那里学会了吹唢呐的功夫。可是,自从“那次事”(指乾嘉苗民起义)后,官家不准吹芦笙,我们现在就只会吹唢呐,不会吹芦笙了。”

对于从乾嘉苗民起义后人们所受的苦难,事实上山江人并不愿意提起。人们往往将最深最大的苦难埋在心灵的最深处,并不愿意向人倾诉。

现在提起那些苦难,除了激起耻辱和仇恨以外,对于现实生活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在田野调查中,对于这一部分内容,我往往只能在无意识中做有心人,而不敢主动提问,害怕触及访谈对象心中敏感的“火药桶”。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官家”和“汉人”很多时候是可以混为一体,都代表着压迫自身的异己力量。

山江的老人告诉我以下这则“四月八”的故事就表现出人们对“官家”的痛恨:传说很久以前,每逢“四月八”,官家看见跳花场上的苗族姑娘漂亮美丽,就经常派打手来“选美进贡”,拆散了不少和美姻缘,糟蹋了很多良家女子。凤凰山下的苗族后生亚宜,就在车门寨对面的山坳上,组织有血性的苗族后生喝血后,发誓要同官家血战到底。第二天,正值农历四月八,苗族人民像往常一样,吹唢呐、打花鼓、带花柴刀、舒长龙棍,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跳花坪。当官家的打手们到来时,亚宜跳到花台前,吹起牛角号,后生们就拔刀舞棍,把这些坏家伙打得七死八伤,扔到河里去喂鱼。官家闻讯就派了兵马向跳花坪杀来,杀死了无数的苗族兄弟姐妹。这场战斗打了三天三夜,由于寡不敌众,亚宜才指挥大家向贵州撤退,和贵州苗族同胞一道同官家打了一年仗。第二年四月八,英雄亚宜和他的朋友们战死在贵阳城的喷水池附近。于是以后的跳花节就增加了新的内容。因此,这个节日具有双重的意义和内涵:它既是祭祀缅怀苗族英雄的纪念日,又是苗族人的联欢会。

不过,在人们笑谈本民族内部事情的时候,我还是能够听到许多并不轻松的叙述:过去,我们湘西苗族要承担来自官府的很重的差夫劳役。

几乎全民族的人都是二等公民。苗族人实在受不了,其中就有小部分人买通了门路,将自己从苗籍改成了汉籍。苗族的人数减少了,而差役一样沉重,分摊在每个人身上就更重了。

所以苗人被迫铤而走险,进行反抗的时候也就多了。苗人一反抗,马上被镇压,之后又有一部分人叛逃,设法脱离这个民族身份。官府和苗人之间的矛盾就这么循环下去。要不是后来有了共产党保护了我们,我们肯定都被灭族了。穷死、饿死,或者被烧杀而死,就会是我们的命运,我们也无法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了。

我们把这一部分背叛自己祖宗的人以及在起义中投降的人称为“苗奸”(与“汉奸”词义相近)。解放后重新确定民族身份的时候,有些曾祖父辈还是正宗苗族,自己这辈都还能说一口苗话的人,死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苗族。他们嚷嚷:“怎么,我曾祖花了银子才改过来的民籍(身份),到现在才75年呢。怎么又要我改回去做苗族人?我不干。”这种人都是“苗奸”的后代。他们对待我们苗族人,比起汉人对待我们来,手段更狠、也更恶毒,因为他们比汉人更了解我们,知道我们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