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泽……”
他爬在我脚边,闻声抬头,眉头紧紧皱着,脸色不知是眼泪还是冷汗,一层层的水光,他忽然一把抱住了我的腿,声音从喉头哽了出来,“苏谢,苏谢……他杀了母后,一刀一刀还挖了心给我吃……苏谢苏谢,镜莲也死了对不对?我也会死对不对?”
他的眼泪全湿在我的衣摆上,贴着肌肤灼灼的烫人。
他问我,镜莲也死了对不对?
我张口半天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如鲠在喉,吞吐都不得。
“明明……明明我们之前还在一起,她还答应我早点回来,明明……明明你也说了会等她回来……”他仰着脸看我,额头上,眉眼下粼粼的水光,他才和明秀一般的大,从未见过这么多不堪的,吓坏了,抱着我的腿,干呕着止不住,“苏谢苏谢,我快要死了……都不要死好不好?”
我浑身麻麻木木像是千百只蚂蚁咬过,晏殊抱着我在笑,低头看着宝泽问道:“害怕吗?”
宝泽蜷着身子干呕,拼命的点头。
晏殊呵的笑了,弯腰扯了袖子细细的替宝泽擦了脸上的眼泪和冷汗,一壁道:“她将你保护的真好啊……你所经历的,所见过的,所拥有的都是最美丽的,这世间有多不堪,她从未让你见到过,她在九泉之下应该感谢我,感谢我让你看到了这么生动的世间,至少以后不会有比这再不堪再可怕的了,对不对?”
宝泽浑身发抖,怕极了晏殊,死死抓着我的腿,一哽一哽的道:“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要是我做错了,我道歉……你放过我好不好?”
“你怎么会错?”晏殊直起了身子,眉眼间笑意盈盈,“错的一直都是我,从头到尾,十恶不赦。”他顿了顿,眉间的笑意忽然全数不见,满是讥讽的道:“我放过你,当初又有谁放过我?我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世间有多不堪多可怕,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放过你。”
他抓起我的下颚,让我抬眼看阮碧城,问道:“苏谢,你放过他好不好?放了他和他的表妹双宿双飞好不好?”
我愣愣的抬头,瞧了半天阮碧城,脑子里都寻不出我该讲什么,走到今天我竟不后悔,好的坏的,我都希望快点结束。
我是多么感谢晏殊,感谢他也让我看到了最不堪的世间,我所信赖的,所亲爱的,所在乎的,在这个小小的骊城中都没有了。
我感谢他等我死心才出来,若是他出来早一点点,在阮碧城没有犹豫之前,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死心。
我在那一刻竟觉得宝泽这样死掉也是极好的。
极好的。
楼外月下马蹄声轰来又在那一刻零落而止,像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极为的静,静的重新听到风声里那细弱的歌谣声。
有个清亮亮的声音在楼下喝道:“晏殊!”
“是少主。”躲在窗下压着阮碧城的黑衣人一壁朝外打量一壁报道:“少主带人不多,多是骊城和小晔国的,还有些中原人士。”
“哦?”晏殊看阮碧城,道:“果然阮盟主也通知了你的人,不知盟主是刚刚通知的,还是早有预谋?莫不是你和叶白芷也联了手?”
阮碧城猛地抬头看我,解释道:“我从未和叶白芷联手,只是在逃离魔教时通知人前来接应而已,陆宁我……”
“杀了他。”我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不论是从最开始就算计还是只是之前刚刚通知,这些与我何干?
在他犹豫那一刻,之后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即使我再用心爱他,又有何用?他连顾碧云都牺牲不了,怎么会牺牲天下和我在一起?
我抓着晏殊的衣襟碎碎道:“杀了他,你不是爱我吗?那就杀了他……”我从没有一刻如此希望他死,恨意切肤入骨,不死不休。
晏殊握着我的手,极其的愉悦,“我会杀了他,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需要阮盟主相助。”
“晏殊!”楼下阮莲华又喝道:“我知道你在,不要连累苏谢,你一个人出来,你该知道,和你在一起苏谢只有死路一条。”
呼啸的风声里我忽听到有人喊我,“姑娘!姑娘你还好吗?你若还在就应我一声!”
晏殊伸手掩住了我的口,低声道:“不要讲话,很快,很快就好。”
他微微示意,两名黑衣人抬手封了盟主和顾碧云的穴道,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贴在他们面上。
幽幽的月色里,我看不清两人的脸,片刻后听黑衣人报道:“大人,好了。”
阮碧城和顾碧云被推到眼前,那张脸熟悉的让我发愣,赫然是我和晏殊的面貌。
晏殊点了点头,弯腰扶起宝泽道:“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你想我放过你?”
宝泽不敢看他,抓着我不松手的点头。
晏殊顺了顺他的发,轻声道:“那就叫你父王放了我和苏谢,你也不希望苏谢死对不对?”
宝泽眨着眼睛雾蒙蒙的看我,点了点头,眉睫上的泪珠一晃晃的坠下来,声音小小声对我道:“苏谢……父王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
心肺忽然绞着一样疼,我在那一刻恨死了晏殊,切肤入骨。
晏殊挥了挥手,立刻有黑衣人押着宝泽到窗下,楼下顿时有人惊骇难掩的脱口,“宝泽!我儿宝泽!”
黑衣人横剑抵着宝泽,道:“祭司大人吩咐,让你们退开,让出一条路来,不然立即杀了他!”
“住手!别动手别动手!”骊城王在楼下慌的马声嘶鸣,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下令后退,却有人直言反对,楼下顿时乱成了一片。
晏殊极低极短促的道:“冲出去!分两路走。”
黑衣人应声一人押着宝泽,余下两人各自扶着易了容的阮碧城和顾碧云跃窗而出。
我听到楼下有人喊:“救宝泽!”
也有人喊:“抓住晏殊!不要让他们逃了!”
乱糟糟的声音搅在兵荒马乱之中,却听不到阮莲华的声音。
我瞧他们掠出去的背影,极清白的月色下,他们在月影里,阮碧城有没有回头,我不知道,我在那一刻只希望宝泽就死在今夜。
都死在这一夜就好了……
手心忽然一软,有什么东西没有声响的掉落在了脚边。
是等了多久?等到楼下哄乱最盛之时,晏殊扯了斗篷将我裹在怀里,温温热中,我只瞧到一线的光,晏殊潮潮的呼吸探进来,低低道:“累了就闭上眼睛。”又补道:“不要担心。”
“晏殊。”我忽然开口叫住他,在一线天关中看他,问道:“如果今天阮碧城带我走呢?”
他就在蒙蒙的光中瞧着我,道:“他不会。”
“如果呢?”
“没有如果。”他答的笃定万分,“你以为我冒这么大的险,会放你离开?苏谢你该死心了,这是我对你容忍的最大限度,你便是鹰我也会折断你的羽翼,让你插翅难飞。”
他总是这么有把握,无论是什么。
他带我从同仁堂中出来,疾奔在夜色里,风声,马声,刀剑声,我蜷在他的怀里,扯进了斗篷,冷的发抖,只听到耳侧的这些声响和他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跳。
撞在我耳膜里,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我在斗篷里,细微又力竭的跟他说话,“晏殊,你猜有没有事情是你不能掌控,力竭也得不到的?”
“恩?”他听不真切,在细细的风声里问我。
我便抬头问他,“我们去哪里?”
晏殊不答我,纵身跃上城墙,拉开斗篷一线让我看,“我们回教中,是我的谁都休想夺走。”
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我看到沉沉的夜色下,黑影重重,晏殊只是一拍手,之下的黑影骤然点亮火把,扑啦啦跪了一地。
“我在教中待了多久?少主又在教中待了多久?”晏殊在城墙之上冷风之中,笑道:“他太心急了,应该再耐心的等一等,等到自己掌权再一举除掉我。”
真可怕。
这些明明都是我认识的人,却又陌生的可怕,城府,心计,每走一步都精妙的盘算过了,每个人都是棋子,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
“苏谢。”他低头瞧着我道:“恨我也好,但你心里不能没有我,你恨我一辈子也好。”
他抱着我跃下城墙,穿过人众,翻身上马,裹着我,下令道:“回教!”
我在缝隙中抬头看,巍巍的城楼之上,我忽然看到有人立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晏殊。
极阴暗的角落里,我看不清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阮莲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