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抱我奔驰在夜色里,马蹄声,风声卷的斗篷猎猎作响,我尽量的蜷着身子。
“苏谢?”晏殊忽然叫我,抱着我的手紧了紧,策马不停的问我,“你冷吗?怎么一直在发抖?”
我在晏殊的怀里,从斗篷的一线缝隙中看见极深的夜里忽然下了雪,落在晏殊低下来的眉睫上,晶晶白白的一片,我在斗篷里探出面,远处的密林,近在身边的丛山,细细小小的雪花一转转的落下来,像雪又像雨。
这景色我不熟悉,百仞高的崖壁上一簇簇的爬着枯藤蔓萝,“我们要回去吗?”
“快要离开骊城的范围了。”晏殊抓紧我的斗篷,没瞧我,“你睡吧,睡醒了就该到了。”
“停一下。”我抓着马鬃,从他怀里坐起身,“停一下晏殊。”
“别动。”晏殊单手压着我,迫我坐下,低喝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乖乖坐着别动。”
猎猎的风打在我胸口脸上,夹杂着细细的雪,手指冷的发僵,我侧过头看他,声音淡了又淡道:“晏殊,我的解药丢了。”
我的声音在风中一掠而过,我瞧到他瞬间低下来的眼,他猛地勒马,马声长嘶,我被颠簸的险些坐不稳,他就那么紧扣着我的腰,瞪大了眼睛看我,“你说什么?”
那表情里惊诧诧的,瞪大的眼睛惊慌失措,我总算是见到了他预料不到的表情,伏在马背上忍不住就笑了,笑的浑身痉挛。
“苏谢!”他就猛地勒马停在小雪中,不顾身后不明缘由的部下,紧盯着我问:“解药你没吃?解药在哪里?”
他慌了,我越笑他变越慌,一把捏住我的下颚,手指凉的很,“苏谢!回答我!”
我伏在马背上笑的止不住,胸腔里一阵阵痉挛共振,一颗心枯死一样悬着来回乱晃,那胃里,骨肉里,四肢百骸里像是千百只的白蚁啃食,麻的疼的,我几乎可以听到窸窸窣窣的啃食声。
我痛苦极了,一阵阵的发颤,蜷曲濒死的虾一样。
“苏谢?”他抱着我,脸色惨白,死死的抓着我的手,声音紧了又紧叫我,“苏谢……你怎么了?”
是胃?是心?还是脑子?百足虫会先啃食我的哪里?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希望它先将我的脑子啃食干净,一分都不剩,或者心也可以。
我不疼,我死过一次也不该怕,可是我在初初落雪的夜里,伏在马背上忽然疯了一样发颤,控制不住。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吓得晏殊抱着我的手也在发抖,他压着我,抱着我,猛地喝道:“在附近找人家!立刻!”又俯身捧住我的脸,擦掉我一脸凉冰冰的冷汗,声音小又弱的安慰我,“苏谢你累了,一定是累坏了,不要怕,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
我张口讲不出话,舌尖在唇齿间僵的动弹不得,只是抓着晏殊的衣襟,抓的手指上的血染满了他的素衣。
有人在马下禀报,前面不远有一处猎户的茅庐。
晏殊将我裹紧,策马要过去,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大人!
我瞧不见人,只听到背后有人策马过来,声音焦急又紧张的道“大人!少主……少主追来了!”
缰绳被人拉了住,那声音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响起来,“大人耽搁不得!苏姑娘的伤可以回教找沈药师医治!如今等少主追上来免不得一场恶战,您如今还不能动少主,若是失了先一步回教掌握大局的先机怕是……”
那絮絮叨叨的理由我听不真切,耳朵里骨头被啃食的沙沙声细细密密的响着,晏殊没有动,他在想,在揣度,在掂量下一步该怎样走才好。
死吧,死吧,全部都死在今夜吧……
我在他怀里,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从喉咙中挣出一句话道:“晏殊杀了我……杀了我吧……”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脸色惨白不人不鬼的摸样痛苦极了,若有一日生比死痛苦,该怎么办?
“晏殊……”
他猛地扯下斗篷丢给旁侧那人,紧着眉头道:“你办成我带人先走,引开阮莲华,我明日就回教。”
“大人!”那人还要再讲什么,晏殊霍然扬鞭策马,急掠而过。
我看到两侧的山一闪闪掠过,抓紧了晏殊的衣襟费力呼吸,再撑不住闭眼昏了过去。
都死吧,死吧……
我梦到了什么在夜里猛地惊醒,满身满脸的冷汗淋漓而下,是什么极为可怕的梦?
但我在醒来的一瞬间忽然忘记了,想不起来,脑袋里空空的,沙沙沙沙的响着,再思量便生绞了一样疼。
“苏谢!”有人在旁边捧着我的手叫我。
我侧头就瞧见晏殊蹲在床边,眉眼憔悴却欣喜的看我,未亮的天,窗外没有光,屋内点着一盏灯火,曳曳的暖色就融在他脖颈间碎小的发梢上,柔软又安静。
他伸手给我擦汗,问我道:“你感觉怎么样了?我以为你会睡到天亮,饿不饿?渴不渴?”
我抬眼看屋子,小小的,很的简陋,却是什么都有,床上铺着一张虎皮,暖烘烘的。
“苏谢……”他侧脸蹭着我的手背,低低哑哑道:“你解药真的丢了吗?恩?”抬了眼看我,蹙着的眉头深深深深的。
我掠过他的肩膀瞧着屋子,不经意的就落在门槛不远的角落里,那里堆着什么,椅子横七竖八的挡着我看不大清,只瞧到有暗红的液体从椅子下一点点蜿蜒出来,小蛇一般,在往侧看,一只素白的手从椅子后探了出来。
“苏谢?”晏殊叫我,温声细语的问我,“你没吃解药吗?解药呢?”
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盯着那椅子背后的手半天,回过神看晏殊,这世间谁能杀了他?我细细看他,勾唇笑道:“是啊,解药丢在骊城中了。”
他眉眼间的欣喜一瞬间湮灭,“在哪里?同仁堂吗?你为何没有吃?”
会生气吧?
我歪头看他,“我给了阮碧城。”
他捧着我的手便是一紧,紧到我微微蹙眉,他才一点点松开。
我又道:“这世间只有一颗解药,我给了他,晏殊杀了我吧,像从前一样掐死我。”
我握着他的手放在我脖颈间,“杀了我吧晏殊,不要让我生不如死。”
“你就那么想死?”晏殊眉眼都皱着,竟没有生气,只是颓然的问我,“苏谢,你就……那么的不愿待在我身边?”
“是。”我答的轻又笃定,“我恨不能将你剥皮抽筋,在你身边一刻恨便多一分。”
他就那么盯着我,盯着我,忽然笑了,打开我的手,压低身子看着我笑道:“苏谢,你就恨我一辈子吧,不就是解药吗?天亮我们就回教找沈青,他若没有,就找叶白芷,找药王妙手,就算这世间只有一颗在阮碧城身体里,我也会挖了他的心找出来。”
他一字字咬道:“没有我的允许,你死都不能!”
“是吗?”我也看着他,问道:“若是我明日就会死呢?”
他忽然就蹙了眉不讲话,半天半天咬牙问道:“苏谢!你一定要这么针锋相对才快活吗!”
我张口要讲话,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脑子里轰的一声便炸了开,片刻的沉寂,身体里如同千百只虫子从我的四肢百骸一起涌上脑颅里,沙沙沙沙的声响,我抓在虎皮上的手指一瞬痉挛,再忍不住喊了出来,伸手死死的去抓头发。
“苏谢!”晏殊一把压住我的手腕,白着脸讲不出话,只是一个劲的叫我,“苏谢……苏谢……我要怎么做你才好受些?”
“杀了我晏殊!”我睁开眼睛,忽然觉得看不清楚了,眼睛里分不清是泪是汗,麻麻的全是黑影,我看不清他,听到自己声音发抖的道:“晏殊求你杀了我吧……”
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掉在我脸上眉间,晏殊俯身一把抱住我,突然哭了,“苏谢苏谢……我不知道该怎样待你,我爱你,爱到不知所措……”
那眼泪灼在我脖颈里,我年少时也爱过一个人,爱到不知所措。
可是都死了,那个单纯追逐仰望一个人的陆宁,那个我。
我昏昏沉沉的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窗外晨光已经透了进来,从窗花里露进来,一寸寸的筛在趴在床边睡着了的晏殊脸上。
他还抓着我的手,我微微一动他便惊醒了,猛地坐起身看我,“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我嘴唇干的厉害,又饿又渴,抽回手对他道:“我饿了。”
我看到他顿时亮起来的眉眼,毫不掩饰的笑意,“饿了好,饿了就好。”他将我的手放回被子里,道:“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你再睡会儿,我片刻后就回来。”
我点点头,看着他兴冲冲的出去,在另一间狭小的厨房中叮叮当当的翻箱倒柜。
“苏谢,只有鸡蛋和大米,煮粥好不好?”他在厨房中扬声问我。
我没有答话,片刻后他又问我,“苏谢,是先放大米?”他在门外探头对我笑,晨光中一脸的赧颜,“我没有煮过……鸡蛋一起放吗?”
我有些恍惚的看他,吃力道:“你去随意打只野鸡野兔回来就好……”
“这个我会!”他进屋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转身便走,到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进来,轻声道:“我先封上你穴道,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抬手要落下,我抓住了他的手指,哑着声音道:“我动弹不了会很难受……你锁上门走就是了,我能跑得了吗?”
他的手指僵了僵终是收回,俯身在我额头极轻极轻的吻了一下,道:“那我不走远,你不要乱动,乖乖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