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凡的女人,非凡的智慧】
八月十日丑时,一夜未眠的庄妃,用凉水润了一下面颊,走出永福宫,欲去中宫。当她发觉天色还没有放亮,中富、麟趾宫、衍庆宫都没有灯光,便停住了脚步。是啊!几天来人们都太累了,连中宫值夜的侍女,也坐在门外的矮凳上打起盹来。
她信步走到凤凰楼下,抬头看着楼上东端的议事厅,窗子开着,黑糊糊的,像一个高深莫测的洞穴。她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今天,就要在那里与礼亲王代善进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交锋。
为了这次交锋,她用了一个时辰,仔细琢磨了大贝勒的为人和特点,回想了昨天郑亲王济尔哈朗所谈的大贝勒的往事和现实。她决定用安抚的办法,使大贝勒仍然处于表面上的中立地位。她想到,这次交锋,无论如何是不能失败的,如果失败了,清宁宫今后的日子,将更加难熬;但又不能全盘摊牌,把大贝勒逼到公开站在多尔衮一边。这时的她得再仔细想一想这件事情的整个过程:
礼亲王府门前的厮杀声,震动了盛京城,撕碎了遮掩皇宫里争夺鹿角宝座的一层轻纱,但这只是更加激烈的争夺的前奏。礼亲王代善,当两黄旗与两白旗几乎同时送来帖笺,从两面向他夹击的时候,他为难了,害怕了,他灵机一动,立即用“金蝉脱壳”的办法,尖叫一声,“昏”了过去。
但他的猝然“昏”倒,却诱导了这场厮杀的爆发,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当然都不是由一个偶然的因素引起的,但都是由一个偶然因素触发的,代善的“昏”倒,立即被双方用来指责对方。阿济格以和硕英亲王的高大优势,首先挥刀向塔胆砍来。聪明的塔胆,知道自己地位低下,不能在明灯之下、众人之前与和硕英亲王厮杀,便以应付招架之势,把阿济格引到王府远处的月光下,毫不留情地厮杀起来。在阿济格挥刀的同时,他的20名护卫,也一齐挥刀向塔胆的护卫砍来,护卫是不分高低的。塔胆的护卫早已做好了准备,一齐抽刀应战,由于长期对两白旗的不满和对阿济格辱骂皇后的怀恨。所以,两黄旗护卫杀得异常凶狠。刹那间,叫骂声,号叫声,兵器的相撞声,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鲜血喷溅在礼亲王府的围墙上、大门上、台阶上和门边的两个石狮子上。
礼亲王代善在头脑清醒的“昏”倒中,听到门外的厮杀声和长史惊慌的传报声,开始时他有些紧张,几乎想翻身而起,但他明白自己是“昏”倒了,不能提剑而出,制止这场冲突了。同时,一个因祸得福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头脑里:
厮杀吧!这样规模的厮杀死不了几个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对中宫那个软弱的、一向不问朝政的皇后,却是个难啃的、发烫的铁球,郑亲王提案不是要凡事由中宫决定吗?这个铁球让中宫那个女人啃去,皇后应当明白:朝政不是搽脂抹粉,诸王贝勒不是清宁宫的侍女、太监,要维持这个摊子,年老的大贝勒比你们这些后妃们,具有更实际的权威和力量。
大门外的厮杀声渐渐地低落了,死去的已经无法呐喊,受伤的只能低声呻吟,奉皇后懿旨警戒各个王府的两黄旗士卒向礼亲王府飞马奔来,不明情况的阿济格以为是两黄旗派来的增援人马,他怕寡不敌众,会吃亏的,便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带着自己剩下的七名护卫脱离了战场。
礼亲王府里,“昏”倒的代善“清醒”过来。他要抓住时机,把这个发烫的“铁球”向清宁宫抛去。
在睿亲王府的后殿里,多尔衮与多铎刚接到皇后发出的盖有皇太极金印的懿旨,心中十分不安。懿旨中除第三条外,其余都是针对自己来的。他们正在纳闷与焦急中,殿堂外传来阿济格粗野的叫骂声:
“操他奶奶个巴子,老子非宰了塔胆不可!你们都他妈的瞎了、聋了,在被窝里睡死了!”他一脚踢翻后殿门边的一把椅子,走进殿堂,看见多尔衮和多铎站在灯下,他把腰刀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喊道:
“集合咱三府的护卫,踩平两黄旗大营,为死去的护卫报仇!”
多尔衮没有吱声。多铎急忙迎上,看见阿济格左肩绵甲已被刀剑砍裂,鲜血浸出,便急忙帮助阿济格脱下绵甲。看到伤口不深,放下了心,顺手挪动一把椅子,让阿济格坐下。
“大贝勒有什么回话?”
“大贝勒是个王八蛋!咱一去,他就昏倒了。塔胆那个小子说是咱逼的,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这个狗杂种,竟敢和咱爷儿们对刀!”
多尔衮拿起皇后的懿旨,递给阿济格,深沉阴险地说道:
“对刀?还想把咱们捆起来宰掉呢!”
“什么?”阿济格睁大了眼睛。
“你看看就明白了。”多铎补充了一句。
阿济格拿起懿旨,看了前边两条,就一拳打在桌上:
“这准是济尔哈朗和豪格搞的鬼,中宫那个娘儿们知道什么!要不,就是小白脸索尼搞的。咱们不理!”说完,把懿旨揉成一团,向地上砸去。
多铎拾起懿旨:
“这上面可盖有皇太极的金印。”
“皇太极死了,他的金印是一块铁!咱们认多尔衮的金印。多尔衮,你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多尔衮当然知道,中宫的皇后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也不相信济尔哈朗和豪格会出这样的主意,因为懿旨的第二条,实际上是把各和硕亲王囚禁于盛京城里,使之不能直接掌握各旗兵马。这也包括济尔哈朗和豪格在内,他们愿意在这里受人摆布吗?而懿旨中的第一条,更为厉害,实际上是把诸王贝勒的性命家室交给了两黄旗。这也是济尔哈朗和豪格不会主动提出的。至于启心郎索尼,一个笔杆子,肚子里有几滴稀汤寡水的墨汁,根本不会有如此暗伏兵力的城府。
多尔衮开始搜索这个懿旨的决策人,就像在战场上,在千军万马中搜索敌营中的主帅一样。突然,他觉得永福宫的庄妃很可疑。他和这个女人接触不多,但每次看到庄妃,除了这个女人的美丽使自己心跳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使自己心神不宁。他集中全部思维的神经琢磨这个女人:她的眼睛是晶莹的,但晶莹中含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冷气;她的面容是美丽的,但美丽中含有一种难于接近的神韵;她的体态是诱人的,但似乎从头顶到脚下都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无形铁甲。这个女人啊,也许就是自己搜索的那个主帅!
多尔衮决心要试探一下这个女人,如果她主宰着清宁宫,那就必须战胜她!必要时,除掉她!决不能让一个女人,阻挡着自己通向皇位的脚步!
他看了一下阿济格,目光停留在那浸着血迹的左肩上,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狞笑:
“塔胆啊!这一刀砍得好,你砍的是和硕英亲王啊!”
他迅速把这次厮杀事件和这道懿旨联系在一起,使这场偶然发生的厮杀变成了清宁宫与两黄旗的预谋。而这个预谋的主宰者,按照大清的刑律,是必须砍头的。他心里暗暗地叨咕:
“庄妃啊,多尔衮送给你的第一个礼物,不是争吵,不是厮杀,而是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陷阱。如果你杀了塔胆,两黄旗就会抛弃你,怪罪你;如果你放了塔胆,诸王贝勒就会咒骂你,反对你。你逃不出多尔衮的手心!”
天亮时,一份由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联名签署的笺表,送进了清宁宫。
她想到的这一切,都必须事前禀奏皇后,取得皇后的赞同。没有皇后的支持,她这个一向很少会见和硕亲王的妃子,谁理睬呢!除了这个原因外,皇后毕竟是她的亲姑姑啊!
她走出内庭门向凤凰楼台阶下看去,飞龙阁前站着一队警戒的士卒,她数了一下,整整20人。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们的神态,但那笔直威武的身影和那比往日多出几倍的人数,使她明白两黄旗已经行动了。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天色放亮了。寅时的钟声敲响了,凤凰楼下那棵凤凰树的枝叶在晨风中摇动,麟趾宫的窗内亮起了灯光,接着衍庆宫的灯也亮了。凤凰树上栖居的鸟儿发出叫声,有的“扑棱棱”翅膀一展,飞向黎明中的天空。鸟儿惊醒了坐在中宫外矮凳上打盹的侍女,她们看见庄妃站在庭院之中,立即显出惊慌和不安。
她借着晨曦的光亮,看着三个和硕亲王联名送来的笺表。
笺表是这样写的:
“崇德八年八月十日,臣和硕亲王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稽首顿首上言:
蒙太祖皇帝洪福,太宗皇帝曾颁定朝制:‘和顾亲王,乃先父之骨肉,孤王之手足,社稷之倚重,朝廷之基石。贝勒、贝子、朝臣、学士,当以事孤王之礼,尊之重之。’今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身无创业之功,竟借皇后发出懿旨之机,挥刀行凶,伤害和硕英亲王。毁太宗之法制,乱朝廷之伦理,不知所恃何势,所倚何人?此罪不罚,朝制何在?此恶不斩,法纪何存?今皇上驾崩,皇后决事,当遵从太宗皇帝制定之法,勿分亲疏,勿别远近,严惩倚势作乱之徒,保全太宗手足。含泪跪奏,静候懿旨。臣等不胜惶恐之至。”
庄妃看完,一颗心颤抖起来。这份笺表的字里行间,闪动着阵阵杀气,杀气之中又隐藏着一时捉摸不透的雷、电、雨、雪。但矛头所指,是十分清楚的。
索尼低声提醒庄妃: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睿亲王这一招,毒啊!”
庄妃拿起笺表,又重新看了一遍,她发觉自己对代善的估计太简单了。今天她要对付的,不只是一个大贝勒,在这个大贝勒背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和硕亲王集团”。她知道代善是支持多尔衮的,也知道他们之间历史上、心理上的微妙关系。所以,她怀疑这份笺表是多尔衮伙同代善一起搞的。要真是这样,如果与代善的交锋失败,清宁宫也许会因此立即倒台,后妃们的命运也许比17年前大妃乌拉纳喇氏?阿巴亥更惨。
她看了一下索尼,立即向中宫走去,并吩咐中宫门外值班的侍女,立即去请麟趾宫的贵妃和衍庆宫的淑妃。
皇后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息,精神稍好了一些,贵妃与淑妃也急急走进中宫,向皇后请安问好,皇后仰倚在炕上,猜想必定发生了紧急重大的事情。要不,庄妃是不会这样急地来打扰自己。她看着庄妃疲惫的样子,不禁怜惜起来。
庄妃让索尼详细禀报了礼亲王府门前“厮杀事件”的全部经过,和两黄旗伤亡七人、两白旗伤亡十三人的姓名与伤情,着重禀奏了礼亲王代善可疑的“昏倒”和现在又可疑地来到飞龙阁要求会见。最后禀奏了睿亲王府一夜的动静,并向皇后宣读了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联名上呈的笺表。这一环扣一环的事件,使皇后、贵妃、淑妃心惊肉跳,几乎屏住了呼吸。尤其当听到大贝勒现在飞龙阁等候会见和三王联合上呈的笺表时,贵妃、淑妃完全失去了自持能力,瘫软在垫椅上,挺不起腰来;皇后也觉得胸口气闷,两个太阳穴阵阵颤抖,她抬头看见熟睡在中宫北面炕上的皇九子福临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禁不住眼泪流了出来,贵妃、淑妃也跟着抽泣了。
庄妃在索尼禀奏过程中,没有去听那猛烈厮杀的叙述和那杀气腾腾的笺表,也没有注意皇后、贵妃、淑妃的神色变化,她在神情专注地思索对付代善的办法。
她改变了原来“安抚”的设想,考虑如何能一举而降服礼亲王。只有降服住这个年老的、居于诸王之首的大贝勒,才会有与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等周旋的余地。
贵妃和淑妃的抽泣声惊动了沉思的庄妃,她抬头看见皇后不断的泪珠,愤怒和一股不甘屈服的刚烈之气一齐涌上心头。女人啊,难道只有眼泪和哭声吗?她霍然站起,对皇后和贵妃、淑妃说道:
“杀也杀了,死也死了,大贝勒来了,笺表也呈上来了;事情既然落到头上,不躲,不让,不怕!大不了被撵出清宁宫,囚禁、杀头由他们。请皇后下旨,我就在这凤凰楼上见一见大贝勒。”
庄妃,这个聪明而美丽的女人!这个年轻而机敏的妃子:当处在灯红酒绿、脂艳粉白、轻歌曼舞的生活中,给皇太极的,只是多情的眸子,甜蜜的笑脸和迷人的神态。她是聪颖的,也是平庸的;她是勇敢的,也是软弱的;她出生于辽阔的科尔沁草原,却活动在这四周高墙之内。这几十丈方圆的清宁宫,囚禁着她的肉体、心灵和才智。
今天,萨满的超度声代替了轻歌曼舞,烟云烛泪代替了酒绿灯红,泪水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厮杀声、咒骂声、死亡的脚步声轮番地敲打着她的心灵。历史的风暴起了,时代的浪潮向她扑来,她挣扎、搏斗、拼争。聪明、明智、勇敢、果断、才能和她那迷人的姿色,都成了她冲杀战斗的武器。
历史选择了她,把这个29岁的科尔沁女儿,推上了凤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