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明主,展抱负】
公元196年,曹操采用荀彧的建议,奉迎穷途末路、饥寒交迫的汉献帝定都于许昌,自己被任命为大将军,后来转为司空。曹操自此挟天子而令诸侯,并开始在许下屯田,壮大了政治、经济、军事基础,势力逐渐强大。当时,在曹操的北面有袁绍;南面有南阳张绣,荆州刘表;东南面的扬州有袁术;在东面徐州先有吕布,后有刘备;在西面关陇地区,有韩遂、马腾。封建割据,军阀混战,朝廷暗弱,国运衰危,天下已经分崩离析。
这时的司马懿被郡府察举为上计掾。身为郡府一名小小的属官,司马懿心中清楚,世道纷乱,参与上层,更会犹如浮萍漂浮不定,犹如蝼蚁朝夕不保。所以他只是日日恪尽职守,安心做着小史。但他毕竟又不是寻常之人,远人的志向和过人的才智,又促使他热切地遥遥关注着时事,关注着国家兴衰,也寻找着上升的机会。对于曹操的传闻越来越多,司马懿听了,既愤恨曹操弄权,又常常苦苦思索:朝廷如何才能走出暗弱,走向强大呢?
月白风清,树影摇曳。处理完日常繁琐事物,又读了几篇兵书,作了一些批注和笔记,不知不觉夜已深沉,司马懿颇感倦怠。他于是放下毛笔,合上书卷,舒展—下筋骨,随手捡起一本闲书,半卧床头,胡乱翻着,心飞神驰,想着心事儿。
人生苦短。然而人生之中也有相对漫长的时光,那就是童年时光,单纯、充实、美好、难忘。
已经17岁的司马懿,他就像自己的父兄一样,生得魁梧高大,英气勃勃。童年、少年时光一去不返,却带给了他满腹经纪、满腹奇谋,带给了他远大的志向和成功的基础。司马懿已经以“聪亮明允,刚断英特”而享盛名于遐迩。
当时有叫做崔琰、杨俊的两个人,喜欢品评人物,素有伯乐之誉,和司马朗极为要好。一天,两人专程约见司马懿,坐而论经,探听虚实。
时值仲夏,房后花园曲径通幽,繁花似锦;池塘之中,游鱼戏水、莲荷飘香;葡萄架上,翠色欲滴;葡萄架下,几只竹凳,数盏香茗,谈道论经,识才荐才,德与花同馨,志与天比高,此情此景,真应该写诗作赋加以咏叹!
崔琰(字季,清河郡东武城县人),曾在军阀袁绍军中任骑都尉,后来被曹操征用为别驾从事。他声音洪亮,两眉疏展,须长四尺,持重威严,深通易理,颇具才学,崔琰首先问司马懿道:
“圣人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探明神明之道。然而,神秘幽深的事理何以能为常人所见?圣人所以制作了八卦,后来发展为六十四卦,依极数立爻。就大义而盲,已经包罗万象。而夏代为《连山》,殷代有《归藏》,周代却称《周易》,这是什么缘故呢?”
司马懿从容答道:“包羲在燧皇之图的基础上制作八卦,神农氏发展为六十四卦,黄帝、尧、舜都通其变化。三代因时制宜,繁简各由其事,之所以称为‘易’,就是指变易;称作‘连山’,就是好像高山—样吐纳云气,连接天地;‘归藏’是指万物全部归宿包藏在其中。”
“《系辞》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然而在包羲、神农的时代,还没有人穿着衣裳,天下依然能够大治。圣人教化天下,何以有如此区别哪?”
司马懿答道:“三皇的时代,人少而禽兽多,所以取禽兽的羽毛兽皮天下人就够用了。到黄帝时,人多而禽兽少。所以就制作衣裳来适应时代的变化。”
崔琰又问:“乾代表天,但又代表金,代表玉,代表老马,天地怎么能与这些琐用的事物并提呢?”
司马懿答道:“圣人在进行比喻时,或远或近,近时取身边诸物,远时则比拟天地。”
崔琰与司马懿论完《易经》,杨俊又紧接着提问《尚书》。杨俊淳朴善良,正直宽厚,河内郡获嘉县人,曾任丞相掾属、南阳太守,后来因为得罪魏文帝曹丕而自杀。
杨俊问道:“郑玄说:‘稽古同天,言尧同于天也。’王肃说:‘尧顺考古道而行之。’两人注释不同,究竟谁对?”
司马懿道:“孔子说:‘天是世间最大的,尧是以天为法。’尧最大的美德,在于他法天行事,因而,应当是郑玄的注释为对。”
杨俊说道:“古代圣明的大人,德合天地,明并日月,思无个周,明无不照,真是让人永世仰慕尊崇啊!”
“即使宏大如圣人,也会有所不足。大禹说:连尧也以知人善任为难。所以尧对于四凶。周公对于二叔,孔子对于宰予都犯过错误。圣人的圣明就在于他们善于自察自省,并能够满怀愉悦地加以改正。”
司马懿理解如此深奥的典籍不拘形式,不泥古人,融会贯通,变化自如,所以才能对答如流,轻松自然,崔琰、杨俊不住地顿首称许。
接下来又讲《札记》。崔琰狡黠地笑笑,问题:“《礼记》中说:‘太上立德,其次务施报。’如何教化、施政,才能达到建立德行、施而不报的境界呢?”
司马懿道:“太上立德,是指三皇五帝时期以德行教化百姓;其次务施报,是指夏、商、周三代以礼教治理国家。”
杨俊说:“这两者达到教化的境界有高低深浅不同,是因为君主有优劣之分呢,还是时势使然呢?”
“时势有淳朴与文教之分,所以教化才有高深与低浅的不同啊!”司马懿回答。
如此经史子集,地理天文,倾心而论。娓娓而谈,每有奇恩妙语,酣畅淋漓,不觉日已西斜,晚风渐起。司马懿之才,令崔琰、杨俊二人十分惊喜,对司马朗说道:“令弟聪慧睿哲,明智亮允,刚健果断,英俊卓越,实在不是一般的人呀,您恐怕也是比不上他的。国有这般栋梁,实为幸事。”
一直在旁边默默倾听的司马朗,此时也异常兴奋,不住地添茶。
夜幕降临,四人转到了屋里。婢女掌上了灯油。大家一边饮酒。一边长谈。不知不觉间,话题转向了时事,室内气氛顿时有些黯然。
“仲达,仲达,就寝了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司马懿的思绪。
司马懿穿了件汗衫,起身开门,一看是大哥司马朗,说:“大哥,您有什么事情吗?”
司马朗看了一眼他弟弟,说:“听说陈琳依附曹阿瞒了。”
“大哥说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司马懿不可思议地说。司马懿知道曹操和陈琳的过节。那陈琳当年在袁绍的营中,写下千字檄文来讨伐曹操,一份渗透血泪的血书玉带诏,一纸尖厉的讨曹檄文,却让当时天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了曹操乃是国之奸贼,世之公敌。
司马朗喝了一口茶,说道:“仲达,你有所不知呀。曹操本就是爱才之人。那檄文传到曹操手上,他看过之后,盛怒之下,还禁不住赞叹陈琳的文采。后来,袁绍大败,陈琳归附了曹操。曹操对陈琳说道:‘诛伐罪恶不能超出这个人本身。你写檄文骂我,只列举我的罪状也就罢了,我之功过任人评说。可是你却骂及我的父亲和祖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陈琳慌忙叩头谢罪。曹操非但没有杀他,还加以任用,一时传为佳话。由此可见曹操胸怀之博大,爱才之心切。”
“这曹阿瞒就是会惺惺作态,任他招揽天下之才,某也不会为他所用!”司马懿不以为然地说。
司马朗急急说道:“仲达,你这又是何苦呢?身背一身旷世之学,而让它埋没山林之间,不觉得可惜吗?”
司马懿微微地摇了摇头。那曹操统一北方已势在必得。征战之中,曹操力图矫正汉末弊政,打击豪强大族,抑制其势力发展,缓和阶级矛盾。他下令逮捕贵族,押解游街,没收家产,有的甚至被斩首示众。豪强大族无不对他切齿痛恨。司马懿出身豪强大族,他听说之后,也十分痛恨曹操,禁不住添上几句臭骂。
此时曹操正任司空之职,为政治、军事所需,他开始广纳贤士,并且摒弃门第观念,不拘一格,唯才是举。身边有不少大臣经常议论起司马懿,说此人不但志向高远,而且极善谋略。曹操于是派遣使者火速赶到河内,召司马懿到府中就职。
这天使者来见司马懿。说道:“司空曹操仰慕仲达之才,特派我等前来,请您到曹司空府中任职。”
司马懿料知汉朝将终,心怀忧愤,无心出来为官。更兼对曹操了无好感,甚至非常瞧不起这个长在异姓人家,于乱军中起家的曹阿瞒(曹操小字),哪里肯就职在他的手下。
于是婉转推辞道:“时下国运哀危,豪杰纷争,我不读经史,既无文才,更无武略,出去为官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倒不如闲在家中。请使君代我谢过曹司空,就说仲达才疏学浅,徒具虚名,实在不能赴任。”
使者并不就此离开,又极力争取道:“如今天下虽然纷乱,但是能够安定天下的人,除了曹司空,更无他人。司空法令所到之处,选拔敦厚朴实之士,举用清正济匹之才,弘扬廉洁自励之风,抑制阿谀浮伪之众,使得吏洁于上,俗移于下,气象俨然,天下有目共睹。仲达前往归附,难道还怕辱没了清名吗?”
“仲达身患风痹之症,已经一年多了,坐卧起居,极为不便。心中十分苦恼,又怎么能够前去就职,侍奉司空呢?”
司马懿实在不愿就任,又怕得罪了曹操,只好诈称身患风痹之症。风痹,即中医所指风湿性关节炎一类疾病。司马懿边说,边做出“不信,你瞧”的架势,假装试图将右手举过头顶,却不管怎么努力,终究没能抬起来,一脸的痛苦不堪。
“既然如此,仲达就悉心养病,我会如实回复司空的。”使者顿首道。使者走后,司马懿心中常常感到不安。
夜越来越深了,月光洒在床前。窗影映在屋内墙壁上,几片树叶的黑影在那里自顾闪动。天地间万籁寂静,这狗吠都听不到一声。
司马懿依旧半卧在床,翻着闲书,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献帝软弱,曹操僭越,天下崩溃。国事家事萦绕脑际,纷乱而模糊。可曹操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反复回味着使者的话,司马懿不觉吟诵起了曹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佳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