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封来信使溥仪心惊肉跳。来信人要追讨他在伪满时打死一个童仆的人命债!
他连续不断地写出了自我批判信,又时常在梦中哭醒。
李淑贤一再呼其名:“溥仪……”他却听不见。他像傻了。
在这一时期,社会上的任何一点儿响动,都能使溥仪感到胆战心惊。
1966年9月15日,东北长春寄来了一封信。那是下午4点多钟,溥仪接到邮递员送来的信之后,猛然在屋里大叫起来,吓得我够呛。
我当时正在厨房做饭,听到他受到惊吓的叫声,我赶紧跑进卧室。溥仪瞪大了双眼恐怖地望着我,递过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我一看是长春的来信,猜着是跟某人有关,于是对溥仪说:
“这准跟一个人有关系。弄不好,是在背后作怪哪……”
溥仪默然无语,没吭一声。
我读过信才知道这不是某人,而是溥仪过去在伪满洲国宫内一个童仆来的信。那个人在信中,历数溥仪在历史上的罪行,又重点批判了溥仪那本《我的前半生》。来信字写得挺规矩,信纸足有厚厚的一沓儿。
过了一会儿,溥仪有气无力又自言自语地说:
“孙博盛来信了,批判我那本书……”
我草草浏览过信,知道溥仪已详细地看过那封信。我清楚地记得,信里还提起溥仪参与写《我的前半生》分的那四千块稿费。
溥仪一夜未眠。第二天――也就是9月16日一早晨,他就去了全国政协把四千元稿费全部上交给了政协机关。
听说刚开始,政协不打算收,溥仪坚决不干,政协只得暂且收下“代管”。
回家之后,溥仪连忙让我找李文达的电话号码。找着之后,他拼命地给群众出版社打电话,结果没找到李文达。他又马上给政协打电话。可是政协不管。溥仪真着了急,内心极为害怕。
当天晚上,他很晚都没睡着觉。夜里,不知怎么,溥仪突然哭了起来,一直把我哭醒。
第二天,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觉,整个人就像傻了似的。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怎么劝也不行。溥仪只是一个劲地让我找出版社和政协,可是哪儿也不管。
从此之后,他就跟傻了似的,一个劲地找政协,可是政协的领导都“靠边站”了,没人管这事。一连多日,他不吃不喝,也不睡觉,整天犯愁。
本来该吃饭,也给他摆上了饭桌,可他连一口也难咽下肚。好说歹说,他最多吃上一点儿。
他本来有病,而且正在恶化。加上这么一折腾,他的身体哪儿受得了呢?一天连一碗稀饭都吃不下去。
他成了“电话迷”。不断地打电话,有时站在电话机前呆站半天,一言不发。原来他很活跃,如今整天唉声叹气。他开始天天翻自己的那本书,进行自我批判。有时我叫他的名字:
“溥仪……”
他竟听不见。
在许多天自我批判之后,溥仪写出了第一封自我批判信,寄给了远在长春的孙博盛。原想这一封信写出来,就可以止住对方的怒火,可没想到这封信寄出以后,一封封批判信不断寄来。
因为每次都是邮递员送来,第一次就是门口一按门铃,寄来了第一封批判信。所以,凡是门口一有人按门铃,不管与此有关无关,溥仪都会吓得一激灵。
我去门口,他不干,他要亲自去门口看看,要是有来信,他就亲自去接。他被吓出了病。
之后,随着一封又一封的长春来信,溥仪的心病愈来愈沉重。
有时,我半夜醒来,见溥仪在梦中哭泣。甚至,有时能把我哭醒。弄得我挺烦。也可以想见,溥仪的精神受到了很大打击。
他的病愈来愈重。心思也愈来愈沉重。
他情绪坏透了。每天,从早到晚,他起了床就拿起那本《我的前半生》,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着,想从中找出“毒素”。有时,翻着翻着书,他还自言自语起来,像中了“邪”。
从9月份开始,溥仪的病恶化了。东北的来信,仍然一封一封寄来。每来一封信,溥仪的病就加重一分。我干着急,没有任何办法。
每隔几天就去医院也不是个法子。直到11月份,左说右说,他始终不答应住进医院。等到他病重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跟着溥杰、老万把他送进了协和医院。那是一天很晚的时候。
主治大夫之一吴德诚仔细检查了溥仪的病情,之后,避开别人把我悄悄拉到了一边,说:
“你先不要跟别人说。溥仪的病不会好了。这次是尿毒症复发!”
住院前,医院要求溥仪先交200块钱才能住院。我赶忙跑去全国政协总务科借钱。因为早先临时需要一点儿钱,手里没有,就曾找总务科借过。可这次,没人借给钱,我急坏了。
那时,溥仪早已把稿费全部交给了政协机关。我手里只有日常过日子吃饭的钱,连200块钱都掏不出来。
正在这时,溥杰听说后,带来了200块钱。可是一位亲戚在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就是不让溥杰给。没办法,我只好找几位朋友临时凑了200块钱交上押金。
溥仪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躺在病床上,还在心事重重地为连续发来的批判信发愁呢……不管怎样,溥仪总算住进了医院。
通过采访,我了解到孙博盛的来信中最使溥仪感到惧怕的是,要追究在伪满时打死童仆孙博元之事。虽然已事过几十年,但毕竟人命关天。一封封的来信,使溥仪的病情日益加重。
谈起往事,李淑贤拿出了孙博盛的多封来信,上面工整的字迹显示了这位老工人的认真态度。
80年代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我在长春市这位老工人的家里见到了他。他住一间平房。后来,我又在他值班的工房采访了他。提起当年的事,他多少有些后悔:
当时,我哪儿知道溥仪真病了?以为他在装病呢……直到李淑贤来信,我了解到溥仪的确得了重病,我这才不给他去信批判了。实际上,我真是按照毛主席教导的,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批判封、资、修,去对溥仪开展批判的。一点儿私心也没有。孙博元是我们原来慈幼院一起被挑进伪满皇宫当童仆的,跟我关系也挺好。那年,他被毒打了一顿之后,他跑进纵横交错的地下管道里死掉的。
死得挺惨呀……我认为,虽然他不是溥仪亲手打死的,但他也有责任。所以,我拿起笔对溥仪展开连续批判……
这位老人亲手交给了我多封溥仪的亲笔回信,又提供了他写给溥仪的大批判信。这些信统统是用复写纸书写的双份信件。这些微微发黄的信纸,似乎显示了忧如隔世的沦桑之感。
据李文达回忆:当溥仪打电话找他时,他并不知道。正在这期间,李文达也因此书而受到了批判。此后,李文达竟因执笔撰写《我的前半生》,蒙冤受屈,连续不断受到“审查”,入狱达八年之久。
当李文达在80年代初期接受我采访时,谈到此事,情绪激昂。这位二三十年代曾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历经残酷对敌考验的老革命,对于后半生一直因《我的前半生》而深受其“害”的经历,甚感愤慨和不平。
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因执笔撰写此书受到造反派的指责,被称之为“皇帝”树碑立传的孝子贤孙,他说这可以理解。但他不理解的是,到了80年代,他被告上了法庭,说他不是《我的前半生》的撰写者。而判决的结果,是李文达不享有版权而败诉。
李文达至死也认为,这是令人十分可悲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