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值得怜悯的“皇妃”来京,代表东北人民跟溥仪“算账”。
当着溥仪的面,李淑贤与李玉琴大吵一场。
自从溥仪住进协和医院,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
我每回询问,医生都不禁吐露真话:
“这次,溥仪的病不一定能好啦……”
言外之意就是,溥仪住进了医院却不一定能走出医院。
溥仪不怎么说话,但他心里头明白着呢。
大约也就住了一个星期左右,东北长春又来信了。信里依然对溥仪作了进一步批判和声讨。而且信里要求溥仪继续作自我批判。最让人担心的是,信里讲了许多威胁的话,我觉得这会加重溥仪的思想负担。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如何应付得了呢?
我看过信,见溥仪病得那副样子,就自作主张,没给他看这封信。
可是,不回信吧,对方信里说得很清楚:如果溥仪拒绝自我批判,那就发动人到北京来批判他!
我找人起草了一封回信,以我的名义告诉孙博盛:溥仪病得很重,现在已经住进了医院,等病好后再继续作检查。
信寄出之后,没接到孙博盛的批判来信。我的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哪儿想得到,没过几天,溥仪在伪满的那个“皇妃”―李玉琴又来到了北京!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而与她的嫂子一起来的。她们自称是“东北人民的代表”。
听说,她俩先是去了溥杰家里。溥杰送了她俩箱子、毛衣等一些东西。此后,她俩又去了全国政协机关。
我记得是11月份,李玉琴去了协和医院。当时,我正在协和医院病房里看望溥仪。
李玉琴一拉门,进来了。溥仪刚刚坐起来,正在床上发愣。一见李玉琴,他脸色马上变得苍白,出乎意外地自己掀开了被子,挣扎着走下床,要跟她握手。
这时,溥仪伸出了手,可是李玉琴连理都没理他。
我见到这个场面,马上问她:
“你是谁?”
没等李玉琴说话,溥仪赶忙抢着说:
“这是李玉琴。”
这时,李玉琴或许真的不知,也许是装作不知道我是谁。她冲着我生硬地问:
“你是谁?你出去一下……”
我的火一下子冒出来了,朝着她圆瞪两眼,说:
“告诉你,我有资格在这个屋里呆着。我就是不出去……”
听到我的厉声回答,李玉琴如果早先对我的身分还怀疑的话,现在应该明白我是谁啦。
愣了愣,李玉琴转换了说话的角度,以审问的语态说:
“你是什么成分?”
这种问话,在“文革”当中足以使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哑口无言。可我不怕,我明知道李玉琴当过伪满“皇妃”,我的出身最多是小职员,算不上“红五类”吧,可也比她强多了。想到这儿,我口气更硬了,挺着胸,朝她走近了半步,说:
“你管不着我什么成分!”
就在我俩你来我往的吵架当中,溥仪吓坏了,一声也不敢吭。他表情呆呆地瞧着我俩这曾经属于他或正属于她的女人之间“斗嘴”。
事后,我想起来也觉得好笑。溥仪平时能够面对记者和外宾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如今怎么成了哑巴?
当他病情稍好一些之后,我问过溥仪。他说,你俩之间让我说什么呢?
大概李玉琴瞧出了在我这方面她得不到软话,于是转向了溥仪。她对溥仪大声地说:
“告诉你,我是代表东北人民来的!”
然后,李玉琴又指着身后始终没说话的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说:
“这是小杜,也是代表东北人民来和你算账的!”
我一听,顿时火了,对李玉琴发问:
“你说你是代表东北人民来的,你有介绍信吗?”
李玉琴听了一愣。我见她略略有一些迟疑,就更大声地说:
“请拿出来,我看看!”
李玉琴用手在口袋里头掏了半天,又转头问小杜:
“介绍信在你那儿吗?”
小杜找了找之后,摇了头。
李玉琴最终也没能拿出介绍信来,只是对我推说:
“可能是忘记带了……”
我一看,就更来劲了,逼问小杜:
“你是东北哪个单位的?”
小杜老老实实地对我说:
“我是东北一个钢铁厂的。”
我得理不让人,对她不相信地说:
“请你把工作证拿出来!”
小杜掏了掏,也没有拿出来。她跟我解释说,证件没带在身上。
其实,我的这些话并没把她们间住。她们的矛头转向了溥仪。
小杜再次朝溥仪大声说:
“我是代表东北人民来的。溥仪,你要说清,你给过李玉琴什么好处?给过李玉琴的娘家什么权力?”
溥仪开始就是一声不吭。
李玉琴又开始数落开了溥仪的过去。她走近溥仪,控诉他在伪满时对她的压迫:
“在伪满洲国宫里,你给我定下了21条规矩,这就是对我的迫害……”
溥仪时而抬头看看她,时而低下头不言声。
李玉琴又提起了溥仪的那本书对她的负面影响:
“告诉你,你的那本《我的前半生》流毒不浅,都散布到全国了……你在宫里时,一分钱也没给过我……”
当李玉琴说到这儿,溥仪意外地说了话:
“那时候我也不管钱哪……”
李玉琴听到这话,驳斥溥仪说:
“我在宫里连皮袄都没穿过,尽受虐待……”
我一看李玉琴这种态度,也来了气,马上接过话来驳斥她:
“如果说在旧社会,你进宫是没办法。那么,解放后你结了婚,为什么溥仪特赦后你还找他要求跟他复婚?”
一时,李玉琴语塞了。
我一口气地数落开了她:
“哼,为什么你从火坑里跳出来,又往火坑里跳呢?”
李玉琴这时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这回,我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李玉琴留,索性撕破了脸,痛揭她的老底……
这次,在协和医院一直闹到将近午间12点,我与李玉琴都吵得精疲力竭,见再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她就跟小杜走了。
她走后,我特别留心那个她提出的“21条规定”。最后,我找出来,一笔一笔地抄在了一个学生练习本上,以备将来用得上。
关于那个“21条规定”,我细查了我整理的李淑贤回忆溥仪后半生的底稿。在这上边,我的原稿记载道:
“1980年3月9日,星期日,晚10时。本日,找到李玉琴66年要求溥仪回答的21条。现只剩下14条。”
据李淑贤回忆:当李玉琴在医院找溥仪之后,李淑贤设法找到了“21条”,并抄到了一个练习本上。这样,李淑贤追忆起了李玉琴当年来京索要证明的前前后后。
事隔大约10年之后,李玉琴对于在“文革”高潮中来到北京,向溥仪索要证明之事的起因,曾作过客观的回忆:
“……在单位,我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单位‘文革’小组一成立,就更明显了。大家上街庆祝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发表,‘文革’人员不许我参加,我伤心地哭了。一时间泰山压顶,乌云满天。我爱人也被加上了新的罪名。大字报贴到我家楼下的大门上。家被抄了,孩子也受到株连,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创伤。运动越来越激烈,一开批斗会,我表面镇静,内心却害怕极了。”
“……家里大家一致说,溥仪倒好,他在东北犯下罪行,却住在北京没亨。我们倒成了替罪羊了。不行!找他去!让他当着中央的面说说,他封过谁是皇亲?他们不依不饶地叫我一起去北京,我不想去,因为我在单位已是靠边站的人,不好请假。再说孩子又小,加上我爱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要被隔离审查。我走了家里没人怎么办?可是我的这些亲属们说,这皇亲的问题趁早弄清楚,免得几辈子没完,你孩子也受影响,现在趁溥仪活着,叫他自己说,咱们谁是皇亲?他给过谁皇亲待遇了……我一想也是,这事现在若不弄清楚,将来序仪死了就更弄不清了。在北京叫他给出个证实材料,说明问题就行……省委给开了介绍信,我和哥哥嫂嫂去了北京……”
应该说,这里李玉琴对于她来京的动因,是讲得再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