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儿子的任命书刚下来,准备去参加干部培训时,根爷接着儿子的电话,说要趁闰月,把活儿做了。“活儿”是羊凹岭对棺材的叫法。人死了,得装在活儿里。羊凹岭讲究在闰月给老人做口活儿,说是给老人添寿增福。
儿子不同意,说爸你还没七老八十到做活儿的年纪吧?就是你百年后,还怕我买不来好的?再说我在城里给你买了房子,一百多平方米哩,眼看着就装修好了,你和我妈都到城里来住。
听着儿子的话,根爷脸上立马落下一层暗灰,电话里就吼开了:我哪儿也不去,就住我这土院。院小安心,一砖一瓦都是我自己的,一个柴棒棒都是我自己的,踏踏哪个角角摸摸哪个边边,心里都坦坦荡荡的,谁也不敢说半句不是!根爷知道儿子现在别说买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就是买一栋楼也能买得起。当然也不是儿子能买得起,是儿子头上的帽子、手里的圆坨坨买得起。.
根爷撂下电话时,也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给你老子做活儿,你不怕人骂就甭回来。
其实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根爷还不到必须要准备棺材的年龄。况且也不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况且现在棺材铺光羊凹岭街上就有四五家,松木柏木的,想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时候拉就什么时候拉。
可谁也阻挡不了根爷做“活儿”。根爷像中了邪,撂下电话就跑到街上买木料去了。儿子赶回来时,院里已堆了好几根粗大的木料。
根爷看着儿子火急火燎的模样,偷偷笑:本性没变,孺子可教。脸上却冷冷的,吩咐他割肉买酒请木匠。
儿子还没抬脚,就来了一屋子人。根爷认得,都是镇上和村里的头头。那些人一来,就问啥时候动工请了哪个木匠要雕刻多少花。你一句他一句,人人脸上都是软软柔柔的,像刨花般好看。说着话,就从包里掏东西,烟酒堆了一桌子了,还在掏。
根爷把儿子拉到一边,悄悄地说,给你老子做个活儿是你当娃的本分,你唤这么多人,不怕人笑?好说歹说儿子把那些人哄走了,木匠也进了门。
儿子踢一脚木料,嫌不够粗嫌疤痕多,要重买。根爷不让。根爷说,你忘了你太爷装的啥活儿了?一张破席子一裹就埋了。你爷爷呢?条件好了些,也不过是一副松木薄板。我记得你爷爷抚着那松木薄板说,人都有一死哩。活着安心,不做亏心事;死了,也落个安然,不要让人戳着坟头骂。再好的活儿,松木也好柏木也好,还不是三尺宽六尺长个木盒盒?活着时能对得起头顶的日头、地里的祖先、手上的饭碗,比啥都强。
根爷的话说得不重但掷地有声。儿子觉得父亲话里有话,抬眼看根爷时,果然看出了老人眼里有一些跟做活儿没关系的东西。
解板、刨光、合缝,木匠不停歇地做了五天。刨花开了一院,木香漾了半巷,根爷的活儿做成了。一口平常的棺材,没有雕花刻鸟,也没有加檐子底座。五天里,根爷把大门锁了,人把门拍得雷响也不开门,也不让儿子出门。单位有事,儿子就在电话里安排。羊凹岭的风俗,县里的领导同事都清楚,没有人怪罪根爷儿子。
根爷抚着棺材叫儿子进去。还是羊凹岭的风俗,老人的棺材做好了,子女要躺进去暖暖棺材,给老人祈福,求得老人长寿。根爷说,虽是些老讲究,我觉得还是有些说道的。不是古话说的“不见棺材不落泪”吗?现在的人见了棺材都不落泪哩。你进去,躺一躺,看看有啥感觉?
儿子进去了。儿子刚躺到棺材里,根爷就把盖子盖上了。黑洞洞的棺材里,儿子急得“爸、爸”地叫唤,唤着唤着就没了声。根爷老伴急得骂根爷傻了,看憋坏了娃。根爷点了支烟,悠悠地咂着,留着缝哩,哪能憋坏了娃?
儿子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给爸要了旱烟包,卷来卷去卷不成。根爷嘎嘎笑着卷了根粗大的旱烟,递给娃。
儿子猛地吸了口,缓缓地吐出来一团白雾,不看根爷,盯着棺材说,躺在棺材里,爸,三尺不到的棺材里,我一下就明白了。
根爷说,那城里的房子呢?
儿子说,你放心吧,爸,从哪儿来再让它回哪儿去。
儿子又说,爸,公家的培训班还没上你先培训上了。
根爷拍着他的活儿说,人活一世,不管干多大的事,都要图个躺这里头时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