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勒伍××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老公是水泥厂的工人,发生工伤压断了手指后,厂里赔偿他一笔钱,用这钱修了砖房。有了房,又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想不到他竟染上了吸毒的恶习,把家里的东西卖光了,甚至卖掉了勒伍××结婚时的百褶裙和银首饰,家里的东西卖光后又到外面去偷去骗,被工厂开除了。勒伍××多次规劝他,但丈夫不但不听,反而蛮横地打她骂她,还经常离家出走,到处流窜。以后由于静脉注射吸毒丈夫又染上了艾滋病。美丽的勒伍××彻底绝望了,她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丈夫,便咬牙喝下了剧毒农药,决心永远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男人和不幸的命运。邻居发现后把她送进了医院进行抢救……一次不成,这个刚烈的女人又第二次、第三次服毒,最后,生命被挽救了,但却造成了视网膜脱落,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永远失去了光明,从此以后,她只能瞪着呆滞的双眼整天整天地坐在家门外的墙角边……
勒伍××的自杀和失明终于让丈夫感到震惊和愧疚了,在县疾控中心、艾滋病防治工作委员会和中英项目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他终于成功地戒掉了毒瘾。如今,他们的家依然一贫如洗,房里只有两张窄窄的、粗糙的木床,泥土地上挖了个小土坑,旁边有口铁锅,是做饭用的,除此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但收拾得却很干净,盆盆碗碗都发出亮光。门外种了几棵玉米、南瓜、豆角,也蓬蓬勃勃欣欣向荣。房里放了几口袋米面和几桶油,是中英合作项目组送的。卫生局领导告诉我,他们正在想办法给她的丈夫提供一台拖拉机,让他能生产自救。
我去访问的时候,男主人不在家,临别的时候,我塞了100元钱在勒伍××手里,以表达对她的尊敬和慰问。
广西也是境外毒品向境内渗透的贩毒通道之一,据当地工作人员介绍,在临近国境线的地方,买毒品就像买白面一样方便和便宜,一些五六岁的儿童便开始吸毒,近年来艾滋病疫情的形势极严峻。
在广西、云南、四川一些艾滋病高流行地区,我曾和通过静脉吸毒感染艾滋病毒的人们举行过一系列座谈,详细了解他们染上毒瘾的原因和现在的处境。
穿着皮夹克的小陈告诉我:“我是出了车祸受伤后,为了止痛开始吸毒的。海洛因确实可以止痛,最初我一天只吸几十元钱,后来增加到一天要吸上千元。最初吸毒时会产生快感,后来没有快感了,我对毒品也感到厌倦了,但是已经上了贼船,不吸不行了,毒瘾一发作,全身就像千万只蚂蚁在骨缝里啮噬,不只身体难受,而且人的精神、人的思维都崩溃了,脑子里想的只有毒品,为了毒品可以去偷去抢,也可以杀人……”
面庞圆圆的、皮肤白白的小熊之所以染上毒瘾,他的父母亲实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早在童年时代,父母亲的吵嘴打架就是家常便饭,10岁时父母亲离婚了,他跟着父亲。15岁时有一天为了一点小事,心情烦躁的父亲竟抓起沉重的、锻炼身体用的哑铃向他砸来,自幼缺乏亲情的孩子再一次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感到对生活彻底绝望了,竟毅然跳楼自杀……从七楼跳下后,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却受了重伤,浑身是血、多处骨折的他,造成了脾脏破裂的严重后果。以后他离开父亲,一直寄居在姑妈家里,从这个时候起,就开始跟着大一些的孩子吸毒,并且发展到共用针具。17岁他开始结交女朋友,也是吸毒的女孩儿。2005年初经检测,他已经感染了艾滋病毒……现在父亲下岗了,而且第二次离婚,没有力量也不愿意再管他。21岁的他再次感觉到“活起来真累”,他已经戒掉了毒瘾,但仍然找不到工作,每月只靠政府给的100多元“低保”和母亲有时接济的一点钱生活。半个月前他又被公安抓了,还戴上了手铐,他迷惘而伤心地对我说:“我自己吸毒,不是犯罪,没有损害别人,只是损害了自己,公安为啥要这样对我呢?”
上身穿一件黄色棉布夹克的小孟是这样染上毒瘾的:“我曾参过军,临复员时指导员嘱咐我,社会复杂,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我曾劝过别人戒毒,也扔过别人的毒品,但后来在朋友们的怂恿下,由于好奇也开始尝试毒品了。最初确实有一种特别的快感,有人说是飘飘欲仙,想什么有什么,后来上瘾了,离不开它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成天浑浑噩噩地只能做三件事:第一件是吸毒,第二件是吸了后就昏昏沉沉地睡觉,第三件是醒来后就想怎样才能搞到钱再搞到毒品……我戒过上10次,但每一次又开始复吸,吸了又后悔……直到现在政府采取美沙酮维持治疗后,用美沙酮代替了海洛因,才好了一些……”
美沙酮维持治疗,又被称作“美沙酮替代疗法”,是吸毒者在医生的指导下,用美沙酮替代海洛因。美沙酮本是一种被严格控制使用的药物,可以用于治疗鸦片及海洛因的毒瘾。美沙酮价格低廉,药效持久,服用一次可以维持24小时至36小时,服用后不会产生任何严重的副作用,用药期间可以正常地参加工作和社交活动。2004年我国学习国外经验,针对吸毒人群的艾滋病防治工作有了重大突破——开始建立美沙酮维持治疗门诊,采取国家免费提供美沙酮的办法(门诊部每天要收5至10元的管理费),帮助吸毒者戒除毒瘾。到2006年7月1日,全国已经建立美沙酮门诊101个,2007年将增加到千个以上。
技校毕业的小王刚刚33岁,但毒魔和艾滋病魔不但夺去了他的青春,也夺去了他的希望。他面色憔悴,情绪悲观,和我谈了将近两个小时但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他在技校学过电器,有技术,原在广东开车,十六七岁开始吸毒,现在没工作了。他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告诉我:“我们这里吸毒的都是‘先富起来’的人,好奇、时尚,有时觉得无聊,就染上了毒瘾。第一次听见感染了艾滋病时,我当时一下子蒙了,感到天和地都变了颜色,妈妈和姐姐都哭了……我曾经想过要放弃生命,要是没有父母亲的关心我早死了,我们这一批已经死了几十个……现在妻子已经和我离了婚,带走了孩子,为了给我治病,父亲60岁了还在打工,母亲61岁了还在收破烂……我现在坚持服用抗病毒药和美沙酮,希望能真正戒掉毒瘾。”
最后小王提出了一个他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广东有的地方把艾滋病毒感染者组织起来搞生产自救,我们这里能不能也这样搞?我们一天无所事事觉得很空虚,如果有事情干,不说报答父母,起码能自己养活自己,不白白地来世上一趟……”
小王的要求并不过分,云南思茅(现改名“普洱”)的重生厂就是把吸毒的艾滋病毒感染者组织起来生产自救,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这种做法要广泛推行,目前还有相当困难。
和小王一样,小曾也十分憔悴,耳朵边别了一支香烟,面色蜡黄,尽管才37岁,但头发已经花白。他过去是做服装生意的,上世纪80年代末就挣了十几万元的家当,算是相当不错的富裕户了,但15年前他就染上了毒瘾,现在已经一贫如洗。他说:“1992年到1993年是我们这里毒品大规模流行的年代,朋友们个个吸毒,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儿,他们老叫我‘搞一口,搞一口’,我终于开始吸毒了,后来又发展到静脉注射。从此,我再也不能工作了,天天脑袋里只想着毒品。现在我离婚了,14岁的女儿靠老母亲抚养。父母亲都72岁了,住的房子是危房,要拆了重盖,全家只好挤在破烂的竹棚里……”
他还诚恳地说:“我们可以算是本地吸毒的元老,看见一些2000年以后新染上毒瘾的人,很替他们惋惜。我们是例子,下一代应该从我们的身上看到可怕的后果,再也不要步我们的后尘,要踏踏实实地做人。毒品这东西玩不得,一人吸毒,全家遭殃,社会受害。现在政府让我服美沙酮,替代海洛因,我还在负责针具交换,联系了30多个吸毒人员,常常向他们宣传共用针具的危险。我还有一个想法,希望能找到一份最接近死亡、最艰苦的工作来进行忏悔、补偿社会。我吸毒多年,难免干了些偷盗、抢劫的勾当,如果能够弥补,就死也瞑目了!”
吸毒的阴影笼罩着新疆,自治区卫生厅一位维吾尔族干部叹息着告诉我:“我们很多人到内地做生意,伊宁的到广东,乌鲁木齐的到北京,到广东染上毒瘾后弄光了家产,回来为了解决毒资就想法让自己的亲友也吸,于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地被吞噬……伊斯兰教是反对吸毒的,但是宗教的力量敌不过毒品。”
乌鲁木齐疾控中心主任告诉我,静脉吸毒感染约占全市艾滋病毒感染者总数的90%。自治区一位卫生部门的领导也说,自从1995年发现首例艾滋病毒感染者以来,疫情一直在上升,已经从高危人群向一般人群扩散,感染者以吸毒人群为主,年龄从十几岁到60多岁,其中20岁到29岁为主,职业广泛,包括干部。
因吸毒感染了艾滋病毒的迪力××是一个29岁的年轻人,高高的鼻梁,眼睛很大,由于十分消瘦,眼睛就显得更大了。他汉语很好,在某地的红丝带活动中心和新婚的妻子古里××一起,坦率而热心地接受了我的采访,他告诉我:
“新疆1990年就有人吸毒,92、93年以后吸毒的慢慢多起来,是从云南传过来的,有了海洛因。艾滋病80%以上是因为吸毒。十六七岁时我在技校读书,看见同学有吸海洛因的——父兄吸毒让他们也染上了毒瘾,他们劝我吸,我好奇,又觉得好玩儿,根本不知道危害,便开始吸了,第一次是1994年。”
“从口吸又发展到静脉注射?”
“是的。抽了一段时间后,量越来越大,听别人说,打针可以节约毒品,而且更舒服,我就开始打针。第一次是朋友帮我打,以后就自己打。也不知道共用针具会感染艾滋病,那时买针具公安局要抓,我们就互相借,一个针具要用很多次,直到没法再用了才换新的。”
“吸毒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呢?”
“吸毒我至少吸掉了30万元——可以结10次婚!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为了毒资,就骗妈妈、亲戚、同学,后来大家知道后都不借钱给我了,学校也把我开除了……妈妈让我去开出租,但是每天的收入光够吸毒,连饭钱都没有,有时身上掏不出两毛钱。开了两年多后我把车贱卖了,气得妈妈几次昏倒,还想自杀……我还经常逼着妈要钱,她不给我就闹,气得妈妈不想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对不起她……妈妈今年55岁了,原先是药剂师,现在退休了。她的钱全被我用光了,电视、地毯都卖了供我吸毒。过去老妈认为只负担我一个人,但是我的一个哥哥也染上了毒瘾,还感染了艾滋病,去年他又得了胸膜结核,CD4细胞才40个,快不行了,被人抬回来,屎尿都拉在床上。妈妈没办法,只得卖了房子,又借了高利贷,花4万多元才把他治好。妈妈的退休费每月只有500元,为了还债,退休的妈妈不得不又出去给人打工……”
“你现在决心戒毒了?”
“是的,我决心戒毒了,而且我能戒掉!今年5月18日我和古里结了婚,现在我参加了美沙酮维持治疗,不再吸食海洛因了!”
我望了望有着大眼睛、精致的小鼻子,五官秀丽,披着一头卷发的古里笑着问:“你们是怎样认识的,又是怎样相爱的呢?能告诉我吗?”
听了我的话,古里流泪了,丈夫怜爱地望着她,轻轻握着她的手拍了拍,又搂住了她的肩。看得出来,小伙子很爱自己的妻子。
古里一面揩着眼泪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我27岁了,也是艾滋病毒感染者……”
迪力立刻插了嘴,并且反反复复地说:“古里是无辜的,她是受害者,她不吸毒,也不乱搞,是被丈夫传染的!”
“是的,我不吸毒,也没做过不好的事,可我过去的老公是开出租的,他吸毒,还感染了艾滋病。”古里低声说,“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艾滋,他并发腹泻、结核后去医院看病,医院初筛说是艾滋病,让去疾控中心确认,结果一复查,果然是艾滋病!2004年他去世了……我本来在‘家乐福’商场上班,但突然感到嗓子疼,接着就是肺结核和胸膜炎,医院一检查,也是感染了艾滋病……当时我难过极了!出院后,父亲和‘红丝带活动中心’联系,他们让我来这里上班……我是去年艾滋病日认识迪力的……”
迪力又兴奋地插了嘴:“12月1日那天我们来这里参加活动,一看到古里我就很喜欢她。会上发给每个人一个纸做的红心,我就在上面写了一句话:‘我希望明年能娶一个不嫌弃我病情的女人相伴终生,一辈子恩恩爱爱。’那天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
这两个年轻人让我感到他们既是幸福的又是不幸的,他们相濡以沫,艾滋病并没有吓退爱情,爱情也将帮助迪力战胜海洛因。
有段时间古里的身体很不好,CD4细胞降得很低,服了一位老中医的中药后有了好转。现在两个年轻人都努力面向未来并寄希望于科学的发展,也希望政府更关心他们,健康的人们不要歧视他们。目前他们的生活还相当困难,古里在红丝带活动中心进行艾滋病防治方面的咨询并组织感染者们开展各种活动,每月有500元的收入,迪力没有收入;服美沙酮过去每个月要交300元,现在他已经减少了药量,改成隔一天服一次了,但仍然要交150元。根据国家的“四免一关怀”政策,各级政府应将生活困难的艾滋病人纳入救助范围,按有关规定给予生活补助,但迪力说,当地有一条规定,吸毒的一律不纳入“低保”。告别时我给了迪力一点钱,后来又到自治区和乌鲁木齐市民政部门进行调查,发现自治区并没有这一条规定,但《乌鲁木齐市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实施办法》第十七条规定:“因赌博、吸毒、嫖娼等违法行为而造成家庭困难且尚未改正的”不得享受“低保”。
在考察的过程中,我发现还有一些地区有类似的规定,但也有一些地区对服美沙酮的人采取了更宽松的救助政策,看来各地掌握的分寸有很大的不同。像迪力这样的人算不算已经戒了毒呢?他们的困难又怎么解决,我们应该怎样帮助他们更好地战胜毒瘾和艾滋病呢?
30年多前在新疆工作期间,我一直认为伊宁市是全疆最美丽的地方。这里盛产苹果,被称作“花园城市”,到处绿荫匝地,街上连太阳都看不见,衣着时尚、风姿绰约的少数民族妇女穿着高跟鞋、戴着漂亮的金银首饰飘逸地在街上倘佯。天山脚下的伊黎大草原更是全疆最丰沃的草原,伊黎良马自古便享有盛誉。想不到如今这美丽的地方已是艾滋病高流行地区,因静脉吸毒感染艾滋病人数占总报告人数的95%,以男性青壮年为主,有的街道辖区两三年之内,因为艾滋病死亡的就有100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