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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华无痕(3)

绍彦亲眼看到前方的黄包车停在了林家老楼的旁边,又亲眼看到白旗袍女人下了车,徐步走向一条狭窄的小巷。但当绍彦追到那条小巷的时候,却没看到白旗袍女人,他只看到被小巷割裂的一块狭长的深蓝色天空,和被月光照亮的生长在墙头的青苔。绍彦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中,带着一种留恋和怅然。白旗袍女人哪儿去了?难道她随着旗袍上紫罗兰的绽放而出现,随着紫罗兰的凋零而消失。

绍彦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九点半。绍彦转过身焦急地跑出了小巷。

绍彦到达南珠大酒店后,没有看到柯妤柔。在大厅辉煌的灯光下,绍彦的心中又有一丝歉意与悔恨掠过。他也想不明白,他和柯妤柔为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就在绍彦踱步于大厅之中感到怅然若失的时候,一个服务员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绍彦,对不起,我未能准时赴约,希望你能原谅我。我也不知为何我们的故事总是被一再中断,可是面对这些,我却只能无奈地成为我们的故事的旁观者。我想我们不必去怨恨对方或是埋怨自己,因为被中断的故事或许正是我们已被安排好的故事。

贷款一事也有了眉目,家鸿愿意贷款给林氏银行,至于具体事宜还需要再商讨。家鸿约你五日之后在南珠大酒店商讨贷款的事情。

祝林家化险为夷。

林家已经变卖了家中的两辆汽车和位于上海南面的一座别墅去填补人们的存款。林氏银行濒临破产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大半个上海,人们都纷纷到林氏银行取款,变卖家产所得的钱远不能填补银行亏损的账目。面对这一切,林相泊心力憔悴。每当他看到银行内拥挤的人群和人们匆忙的脚步时,他就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他的两个儿子林绍边,林绍若整日周旋于取款的人们之间,焦头烂额。林相泊的太太容静美在家中殚精竭虑地应付那些前来索要存款的大主顾,焦虑又使她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现在林家除了林绍彦已经全部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慌乱昏热之中。但绍彦还是未向父亲和哥哥提及秦家鸿愿意贷款给林家的事,五日之后的那个晚上绍彦也没去南珠大酒店商谈贷款的事情。绍彦实在不愿意向柯妤柔的未婚夫秦家鸿低头,他觉得那是懦弱的表现。

那次从南珠大酒店回来之后,绍彦给柯家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柯岩。绍彦向他询问柯妤柔那天晚上赴没去赴约的原因。他也只是闪烁其词地说那天柯妤柔病了。后来绍彦又打过几次电话,却没有一次是柯妤柔接电话。绍彦苦笑几声,他知道,柯妤柔并未真正原谅自己,况且她现在已是有了婚约的人,的确不应再和自己见面了。想到这里,那些存在于记忆中的康河的水纹又将绍彦的心荡得很痛。

绍彦的哥哥绍若已经病倒了,于是绍彦接过了哥哥的工作,他要在林家最危难的时候证明自己并非懦弱。

林家陷入危难之中越来越深。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林相泊在家中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商讨变卖家产的事情。昏黄的灯光暗示了林家此时的处境,鲜红的地毯黯然失色,留声机旁的唱片上蒙的灰尘越来越厚,只有林家院子中的那颗梧桐树仍然枝叶葳蕤,没有一片落叶。

现在已没有谁能帮助我们林家了,惟一能依靠的就是我们林家自己。林氏银行不能倒闭,我们只能硬撑着维护林家的产业。撑几天算几天吧。林相泊用一种苍凉的声音说。

父亲,难道我们真要卖掉房产,搬到林家老楼去住?林绍边说。

不,我们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卖掉房产,搬回林家老楼是我们走投无路时用来跳出重围的一步。林相泊说。

如果我们卖掉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那么林氏银行还能再维持一些时间。满脸倦容的绍彦的母亲开口说了话。

林相泊默许地点了点头,大病初愈尚在家中休养的林绍若也点了点头,林绍边向他的妻子点了点头,然后他的妻子走进了她的房间,拿出了一盒首饰和几张存折。绍彦的母亲也起身走入房中,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包袱,将它放在茶几上打开,里面放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在首饰的下面是一张似曾相识的相片。

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的绍彦眼睛里突然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拿起这张相片,竟然发现这张相片同自己屋里的白旗袍女人的相片一模一样。

母亲,这张相片您是从哪儿来的?绍彦问。

绍彦,现在正商量正事,先别管那张相片,那只是一张极普通的相片。绍彦的母亲说。

绍彦的母亲望了望手上的玉镯,然后摘了下来,放在那堆首饰上。绍彦皱起眉头说,母亲,那只玉镯不是您母亲留给您的遗物吗,这怎么可以。

绍彦的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绍彦开始恨起自己来,如果那天他去南珠大酒店和秦家鸿商议贷款一事,如果他肯牺牲一点尊严来拯救林家,或许事情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那么现在我能为林家做些什么呢,我又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呢?绍彦想。他房间内的每一样东西都从他眼前穿行而过,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钢琴上。

绍彦望着自己在墙壁上的暗淡投影,终于窥见了自己的懦弱。

晚饭过后,绍彦去了他母亲的房间询问那张相片的来处。绍彦的母亲告诉他这张相片和他房间内的那台钢琴有关。

绍彦十岁那年,经过一家钢琴店的时候,紧盯着橱窗里陈列的一台白色钢琴不肯离去。林相泊见绍彦如此喜爱钢琴就花重金买下了那台钢琴。在买走钢琴时,店主送给了林相泊一张穿着白旗袍的女人的相片,说这是他两年前死去的女儿的相片。他的女儿生前非常喜欢这台钢琴,临死时她曾留下遗嘱,日后谁若买下这台钢琴,一定要将她的照片一起送给那个人,让那个人将相片放在钢琴上,使她天天都能见到她喜爱的钢琴。起初林相泊由于这张相片是遗照而不肯收下,但他仔细细看过相片后,竟然又收下了。因为相片上的那个女人与林相泊死去的妹妹的容貌一模一样。当林相泊将相片拿给容静美看时,她也吃了一惊,相片上的那个女人和她幼年时就去世的母亲一模一样,甚至连相片上的白旗袍都是她母亲生前穿过的。由于那张相片太奇怪了,所以绍彦的母亲一直将它珍藏着,如同每个人心中都深埋的前尘往事。

三个人的相貌怎么会一模一样呢?明明只有一张相片,却为什么会有另外一张相片出现在自己的钢琴上?那个晚上在海华歌舞厅出现的女人是谁?绍彦在最后一次弹奏钢琴的时候,止不住地去思考这些问题。琴声未能使旗袍上的花朵如他十九岁那年一样离奇绽放,却用屋里摇曳不定的红色烛光为他捏造了许多柯妤柔的身影,那些身影有的伫立秋风之中被风吹乱了长裙,有的蹲在水边用石子击碎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每一个身影都重重跌落在绍彦心中的那一池悲伤中,溅出的悲伤从绍彦的眼中流了出来,化作了泪水。

第二天绍彦像往常一样替哥哥绍若去上班,他已经告诉了父亲他愿意将钢琴卖掉。于是林相泊眼中出现了欣慰的眼神。

绍彦在办公室里仔细核算着每一笔帐目,他觉得他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林家。办公室的门铃响了,绍彦喊了声请进。有人走到绍彦面前,绍彦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秦家鸿。

绍彦最终还是在秦家鸿面前妥协了,其实秦家鸿也并不像绍彦所想象的那样飞扬跋扈,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平和且诚恳。他说他贷款给林氏银行完全是看在妤柔和绍彦是朋友的份上。经过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在十一月二十日签订合同,贷款的抵押是林家所有的财产,包括赫德路的林家老楼。

绍彦将这一消息告诉林相泊后,林相泊满脸笼罩的忧愁终于如雾气般消失了。他说,看来我们林氏银行还是有希望的。

卸下了贷款这一重担,绍彦坐黄包车到了上海外滩,想到那里吹吹风,吹走满腹忧愁与满脸倦容。

涌动的黄浦江被笼罩在一片绯红的夕阳之中,夕阳倒映在水中渐次被波浪向前推进,然后破裂。此时此刻,天地间仅容得下一片粹白的安静与一片绯红的景色,于是属于绍彦的孤独就开始肆无忌惮地驰骋于天地间,伴随着从模糊的水天交界处飞来的一群归鸟,向绍彦逼近。

绍彦从西服口袋中掏出那张白旗袍女人的相片看着,白色的旗袍被浸染成了妃色,翠绿的花枝有了一种向外蔓延的趋势。水中有张清晰的脸对着绍彦粲然一笑,于是一切归于静止。

她说,十一月二十一日凌晨两点钟林家老楼见,我等你。

绍彦眨了眨眼睛,以为刚才所看到所听到的是幻觉,绍彦对着水面追问,是你吗?你说什么?

但绍彦再次听到的只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自己的回音,伴随着另外一种喋喋不休的声音:

回归到某处。回归到某处。回归到某处……

绍彦意识到刚才并非幻觉,而是白旗袍女人的话语。

百货大楼上挂着的老刀牌香烟广告牌观望着市廛红尘的流淌,上面的画面被飞扬的繁华和人们匆匆的脚步声侵蚀着,隐藏着一种衰败。绍彦站在广告牌的下面等车,嘴角挂着这几天难得一见的笑容。

昨天杜郁来电话,说盈雪想单独见一见那位为她填词的木颜先生,她觉得那位木颜先生是一个心灵柔软的人,否则他写的那些词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打动她。

绍彦进入牡丹咖啡厅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纯白色的狐皮披肩在下午干燥暖昧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雍容华贵。绍彦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忽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你就是盈雪?

绍彦,是你!柯妤柔手中的咖啡不小心洒在了桌子上。

妤柔,你怎么会是盈雪。绍彦问。

我不喜欢当一个阔太太,整天无所事事,去年叶雅玉由于车祸去世了,我就是在她死去的那一个月萌生了当歌手的念头。我的父亲不同意我当歌手,家鸿就瞒着我父亲将我以盈雪这个身份介绍给了一家唱片公司,成为了一位歌手。柯妤柔说。

看来秦家鸿对你的确很好,或许你和秦家鸿在一起是对的,秦家鸿为了你让你高兴可以为你联络唱片公司,可以贷款给与他素不相识的林家。妤柔,我的确比不上他,我们是同学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勇气向你表白。妤柔,我真心祝福你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柯妤柔原本平静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忧愁,她说,绍彦,其实秦家鸿这个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好,他为人心胸狭窄。一个月前的那次约会我没来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难道是秦家鸿他……

那天在我家家鸿看到了我们异常的举止,就开始追问我与你的关系,我全部告诉了他。他怕我们的恋情再次复燃,就千方百计地阻止我赴约,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只要我发誓以后不再见你,他就贷款给林家。所以这次贷款其实是一场交易。

但不管怎样,他这次毕竟帮助了我们林家。绍彦努力保持镇定地说,妤柔,你如果那次赴约了,真的会改变你与秦家鸿的婚约吗?

不,我也不知道。家鸿对我对柯家都挺好的,他曾在我们柯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们柯家,对此我一直心怀感激。后来我父亲极力撮合我们,于是就有了我与他现在的婚约。

绍彦已无法再承受这种悲戚。于是他转换了话题,说,你知道杜郁与瑞雅的故事吗?

杜郁告诉过我他和瑞雅的故事,他说那只是一个错误,一个充满浪漫和感伤的错误。一个月前杜郁又收到了瑞雅的来信,信上说她快结婚了,未婚夫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杜郁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他说他真替瑞雅高兴,有了新的爱情她就会将与他有关的一切悲伤都遗忘了。柯妤柔顿了顿,眼睛变得晶莹透亮,接着说,但我知道,瑞雅不可能忘记杜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