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自强
鲁贝隆那次吓人的事件，多亏了保罗这位大功臣，风风光光地落幕了。之后的几个月，保罗均沉浸在众人的赞美和鼓励当中。班克夫，保罗最富有的姨父，也摆脱了平日鄙夷而严厉的态度，对他刮目相看。
一
在当地居民的口头上，普罗旺斯是一块备受恩宠的土地，是上帝用开天辟地剩下的精华为自己制造的伊甸乐园：有连绵不尽的熏衣草田和橄榄，芬芳的山坡和肥沃的山谷，以及耀眼的阳光。
按理说，生活在这样迷人的地方，巴提斯和他的家人是没有什么不满足的。更何况，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列车驾驶员，巴提斯的薪水总是稳定而合理。
“正相反，”巴提斯的妻子米金娜说，“我可是一点都不满足。倘若阿尔勒地区的所有田地都归于我的名下，那倒是件挺让人高兴的事。不过在此之前，我们的生活的确不怎么样，至少我们并不是每个礼拜都能到马赛去旅游。想到我的姐姐朱尔和他丈夫每天都过着奢侈而闲适的生活，而我却要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农场里忙活，我就变得闷闷不乐。”
到目前为止，只有保罗是让米金娜感到骄傲的人，因为他在鲁贝隆的大火中挽救了文森的生命，这让她成了英雄的母亲。
“尽管如此，”她嘲笑道，“政府却没有给我们任何的奖励。”
在中学，保罗深受同学们的爱戴。然而他爱慕的蒂丝却一直沉默不语。那是个漂亮的姑娘，不得不承认，作为镇长的女儿，蒂丝的举止显得十分优雅，像那些古代油画中所描绘的贵族少女。保罗认为，蒂丝的确出生于贵族家庭，她的名字——蒂丝·德·蒙马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很显然，由于我们的家世相差甚远，她不可能像蝴蝶热爱花朵一样喜欢我。”保罗沮丧地说。
“你说的是哪个蒂丝？难道是指镇长的女儿？”苏菲好奇地问。她是保罗的邻居，长得不大好看，尤其是她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她的父亲是这所学校的锅炉工人，也是个顽皮而肥胖的醉汉。母亲则替大商人收购药草和黑橄榄。
“是的，的确是镇长的女儿。”保罗在苏菲好奇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哦，除了拥有一个当镇长的父亲，他和普通女生没什么两样！”苏菲鄙夷地说道，“保罗，请你注意她走路的姿势——活像一个走在屋顶的水泥工人，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破屋瓦！她总是那么做作，以至于没有多少人是喜欢她的。”苏菲不由得笑出了声。
“我可不在乎这些。”保罗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脸颊红通通的。
二
几阵天翻地覆的争吵中，保罗辨别出父亲和母亲的声调，但无法得知他们在争论什么。当围观的好事者们渐渐散去的时候，他听到了宝贵的“钱”和“班克夫”这两个词语。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这场战争才以母亲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巴提斯显得疲惫不堪。他早应知道，和米金娜的争吵向来都是艰苦的，甚至像噩梦一般充满了危险。而米金娜似乎习惯了胜利，因此没有显露出任何喜悦之情。在得到某个知情者的解释之前，保罗的心中满是猜测。他认为，假如整个事件都以金钱为中心，那么父母所争论的话题不外乎两个：一是他的母亲又开始对丈夫还未给这个家庭带来奢侈的生活表示不满，二是姨父又来讨债了（这一点尤其符合他所听到的某些语句）。不过，即便如此，他们在争吵时爆发出的激情也让保罗震惊不已。
整座房子都淹没在沉寂当中。在此期间，苏菲从后院的欧石楠丛中穿过，偷偷窜进了保罗的房间，把他叫到农场的马厩旁。
“你应当像你父亲一样阻止她。”苏菲的语气有些不置可否。
“你指的是什么？”保罗一头雾水。
“我的上帝！你居然不知道！”隐约的，保罗看到苏菲的面色有些焦虑，“你母亲迷上了奖券（她小声地强调，米金娜一定是背着丈夫和保罗做的），为了发财，她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用我母亲的话来说——你可千万不要介意——她简直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真是太糟糕了！”除了这些，保罗想不出更严厉的话。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苏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在某一个瞬间，保罗甚至认为她在哭泣，“你很有可能永远地离开这里。根据人们口头上的消息，你父亲正打算把全家人都迁到马赛，而这个农场也将卖给一个巴黎的商人。”
保罗张着嘴巴，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很快，像被人推了一下，他打了个踉跄，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在起居室，他见到了沉默的父亲，一个平凡的列车驾驶员。而厨房的灯光则把母亲略显瘦削的影子投射到门板上。
“保罗，咱们要去一趟鲁贝隆……去你姨妈那儿，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
“可是，父亲……”
就在保罗正在犹豫该不该向他的父亲打听那些事情的当儿，他的母亲走上了阁楼。
“好了，好了。我们必须现在就去！”巴提斯站起身子，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
三
也许，普罗旺斯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单纯而恒久不变的乡村乐趣。比如坐在浓阴凉爽的咖啡座上静静品尝着茴香酒，在乡村小广场上滚球，购买市场摊子上的蜂蜜和传统纺织品。当然，没有什么是比那些还未被破坏的山村更具吸引力的了。
遗憾的是，鲁贝隆在不久前被大火烧掉了北部的大半房子，再也得不到游客的眷恋。
班克夫在南部的小山坡上购买的房子在大火中幸免于难。而在大火蔓延的时候，他的儿子文森却躺在北部的儿童中心鼾然大睡，是一位独自旅行的英雄挽救了他的性命。
“保罗！我们的英雄……”班克夫笑脸迎客。事实上，最近他听到许多有关巴提斯的流言蜚语，根据他的推测，巴提斯一定会带着保罗来找他。
巴提斯到达鲁贝隆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如果班克夫和他的妻子不介意的话，他们很愿意在这座古老而豪华的大房子中过夜。
主人非常清楚巴提斯的来意。“最近，我听到许多流言蜚语……”班克夫故意降低了声调，仿佛在说一件极其隐秘的事，“你们要搬到马赛，是吗？”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巴提斯显得有些哀伤，但是为了达到目的，他立即鼓起了勇气：“班克夫，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们是亲戚……而保罗曾经救过文森……”
“的确是这样的，巴提斯。”保罗的朱尔姨妈走进客厅，为他们添了一些茶。（她低声示意：“文森已经睡着了。”）“现在，因为工作的调动，我必须到马赛去。我已经为原先的房子和农场找到了买主，他能够给我一笔十分可观的钱。”巴提斯抚摸着保罗的脑袋。此时，他稍微有些胆怯了。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班克夫朝保罗微微一笑——而这恰恰鼓励了巴提斯。他继续说：“在马赛买房子的话，这些钱是不够的……”
“那么，还差多少呢？”班克夫谨慎地问。
“大概——”
“巴提斯！”保罗的姨妈突然大叫起来，“你打算从这儿借走一些钱，是么？可是你一定记得，上次你借走的两万欧元……（她使了个眼色，没有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完）我那个可怜的妹妹，她居然嫁给了你这样的人！生活就像开火车一样无聊透顶，前程渺茫！米金娜，我亲爱的妹妹，她长期生活在你被毁坏的世界当中，居然想通过某种愚蠢的渠道让自己发大财！
不，不，再也不能借给你们一分钱了。巴提斯，你需要反省。尽管你是我妹妹的丈夫，尽管保罗曾经救过文森，尽管我是多么慷慨的人——可你再也不能从这儿借走一分钱！”
“可是，朱尔……”几乎在同时，巴提斯和班克夫对她的决定表示疑惑不解。
“让可是见鬼去吧！”她歇斯底里地打断了两个男人的话。
四
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橄榄已经成熟了。苏菲从家中选好满满一篮子的黑橄榄，打算在保罗离开的时候送给他。至于米金娜，她并没有因为家庭的搬迁而忘掉那些奖券的诱惑。离搬迁的日期只剩下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她已经将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用来买奖券了。保罗看着满满一箩筐的废弃奖券，却对它们的命运漠不关心。在他的脑海里，始终不能让蒂丝·德·蒙马特变成泡影。实际上，他曾经给这位高贵的女孩写过一封情书，并说明他离开的日期，希望她能够为自己送别。然而，她依然无动于衷，甚至在扔掉情书的同时，朝保罗撇了撇嘴：“你这个穷小子！”
巴提斯最终选择了银行贷款，这意味着他至少需要为高额的利息多忙碌十年。于是，这位老实巴交的男人开始对班克夫及其妻子心怀怨恨，他认为自己在鲁贝隆遭受了严重的侮辱。当米金娜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明确肯定了丈夫的想法：“我的姐姐是个名副其实的吝啬鬼，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米金娜的支持给了巴提斯足够的感动，他居然开始支持米金娜去买奖券。
“亲爱的，”他用一种谄媚的语气说，“如果上帝肯保佑我们，说不定你真的能成功。到那个时候……”
“巴提斯，倘若你一开始就这样支持我，我们肯定能提前发财，”米金娜欢快地说，“你猜我昨天晚上梦见什么了？一只蟾蜍！圣瓦西庄园的的格丁太太向我提到过，梦境中的蟾蜍将会带来好运气！亲爱的，拜托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些买奖券的钱呢……”
“好主意！”巴提斯说着，将双手愉快地伸进了口袋中。
五
当保罗一觉醒来，立即被巨大的雷声吓出了冷汗。风刮得厉害，把那些被人扔进箩筐的废旧奖券吹得满地都是。好在夏天还未过去，否则密斯特拉风（出现在冬季的强风，为了抵挡它，当地有着蓝色百叶窗的传统农舍，北面向风的墙上都没有窗户）将会给这座房屋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看了看日历，知道今天晚上就要离开这儿了。不管普罗旺斯曾经给他的生命注入了何种美丽的回忆，他都要跟随父母离开。
苏菲在吃早饭的时间来访，她把精选出的黑橄榄送到保罗的手中，说道：“一大早，我就看见你父亲到学校去了，大概去办理一些转学手续……真不敢相信，你就要离开普罗旺斯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可以写信。”
“哦，但愿如此！”苏菲犹豫不决地说，“保罗，我要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发现我爱上了某个男孩。他很英俊，也很勇敢。可有的时候，我觉得他非常迟钝。我很清楚他很喜欢我，可是他从没有说出来。”
“他叫什么名字？”保罗毫无顾忌地问。
“保罗，跟你一样。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也和你一样。我尝试着让他了解我，但从未成功。”苏菲悲伤地说。
然后她就逃开了。
整个中午，保罗都在房间里收拾物品。那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奖券把他弄得心烦意乱。同时，他试图找出这些无用的纸片竟然能够来到他房间里的原因。最后，他把拣到的奖券拿到米金娜面前，懊恼地说：“真不敢相信，您居然对如此恶心的东西着迷！”
“亲爱的保罗，你可千万不要责怪我。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是说，如果我们的运气足够好的话。”她歪斜着脑袋，像个做错了事却希望找个理由来推脱责任的孩子。然而，这些话居然说服了保罗。他沉默了。
“我的天呀！”米金娜盯着保罗拿来的奖券，惊声叫喊起来（她向来如此，总让人想起她的姐姐）：“就是它！就是它！”
六
在喷泉附近的小广场上，最先围过来的是一群学生，接着是手头没有活干的婆娘们，还有其他乡民。惊奇声，担忧声，在苏菲的耳边围绕。她立即去找保罗，当时他还在家里收拾东西——和他父亲一起。于是，苏菲把他们都带到了喷泉旁。
接着，他们失声痛哭。
只见在喷泉的池子里，一个女人正在摇摆着身体，气喘吁吁地哼着歌儿。被她捏在手中的，是已经湿透的奖券。
“伊莎贝拉，你得跟我说说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胖女人问她前面的人。
“哦，这种事是迟早要发生的！”那个来看热闹的女人回答道，“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因为奖券的事情和家人发生过争吵。当时，许多人都看见了。她丈夫甚至在众人面前嘲笑她，说她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婆子’。可如今，她却真的疯了！”
“千真万确！”另一个女人插话道，“她的丈夫——我想他应该叫巴提斯·雷那，他们的儿子是那个救人的英雄——曾经劝她放弃那些骗人的玩意儿。后来，他居然开始鼓励她。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能让她回心转意了……我亲眼见到她冲进了兑奖大厅，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奖券。‘是头奖！我的上帝！是头奖！’她这么喊着，眼角流出了泪水。刚开始，那些老实的工作人员以为她真的中奖了，于是，他们热烈地祝贺她。当然，事情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的——当一个细心人告诉她，那只不过是一张过了兑奖期的奖券时，她立刻就变疯了。”
夜幕悄悄降临。在夜晚流动的空气当中，弥漫着各种植物的香气。路旁的灌木丛中，传来零星的莺的叫声，偶尔窜出一只猫，或者老鼠。突然，一辆卡车的灯光照亮了道路，往马赛的方向驶去。在半封闭的车仓里，坐着两个疲倦的男人，其中一个正在吸烟。而他们身边的女人，正站在一堆陈旧的家具旁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