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第八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小说精选
24503700000030

第30章 疤

练自强

他的祖母给他一个奇特的名字。疤。纪念他出生的那天,他的祖父欣喜若狂地撞上酒桶的出水龙头,从此留下了永恒的伤疤。他没有不情愿,反而荣幸。那是在四月的里昂,罗纳河和索恩河的水清澈而平缓。

十四岁时跟随家人去了巴黎。那不是他向往的地方。有骄傲的男男女女。老旧而硬撑着的建筑。车辆的嚎叫。坚硬的河岸。而心甘情愿停留的,是南部,普罗旺斯的花田。真正安静而浪漫的地方。

在塞纳河左岸的私立中学摸爬滚打。八年级时,摔掉了门牙。失去了惟一牵过手的伙伴。那个吉普赛女孩,留给他一条木制的项链,很快没有了音讯。他偷过东西,被教导处的爱森特太太处罚,扫了六天的跑道。在图书馆里,他偷窥到安德斯和梅吉在接吻,仿佛一朵朵巨大而鲜艳的玫瑰在他们的嘴唇间盛开。那个时候,他的手中拿着马瑟·巴纽的《秘密时光》。

是个忧郁而英俊的少年。褐色的短发,像衍生在麦田中的秧苗,是很自然的。鼻子高挺。皮肤苍白,仿若鬼魂。有血的地方,凝结成嘴唇。瘦削的身子,穿深色的制服,在风中摇曳。

经常抚摩自己的头发和鼻子。动作轻柔而反复,如同女子梳妆。

十五岁时收到第一封情书:疤,你是如此安静而遥远的孩子。在适合的季节,站在生满花的树下,所有的落英都变成了你的衣裳。惟一的全花,被你轻轻地含在嘴里。你是如此寒冷而阴郁的人。在长满高大梧桐的街道上,人们热烈地看着你,可是你只对自己眼前的路低头。

你又是如此寂寞而独立,一直形单影只,带着那么多人的眼泪走向了尽头。

沿着铁轨。踏上交缠的野草,坚定的步伐让低浅植物纷纷夭折。简直是蓄意的谋杀。又喜欢拣些俏丽的石头,填满上衣的口袋。回到了家,就摆放在种植海棠的容器中,让海棠也能听得到火车的轰鸣。

二十岁了,在波拿帕大街做古董生意。经常去附近的商店。当做无用的消遣。阳光总是照耀。细屑地穿过树叶,投射到凹凸的墙壁。古典的店牌,悬挂在蜿蜒的街道上面,供人辨别。

有稀疏的当铺。装潢很有特色。有些是意大利南部的风格,使用许多复杂的雕塑。营业的人,体现出热情的品性。在这些当铺中,进去的人和坚守的人,彼此交换,让人想到最原始的贸易。那个用羊来交换丝线和用人头来交换兽皮的年代。疤曾经想从奥罗巴当铺的墙壁上取走那幅古老的油画,因为它是如此之美丽。于是在某一个下午,他若无其事地取走了它。

一次安全的盗窃。飞扬跋扈的冒险。

这一年,去了向往已久的普罗旺斯。当然是在花田最繁盛的季节。紫色的薰衣草花,像无数赤身裸体的女人,妖冶地躺着。招蜂引蝶。毫无顾忌。漫山遍野。

疤在田地里面迷路了。所以他开始发觉,他和这个地区格格不入。

向往的却不是能够永久生存的世界。

回归的路上,拣到一只受了伤的猫。是一只灰色的猫,似乎被不列塔尼亚犬追赶并袭击过,在后腿处有几乎穿透骨骼的伤口。它顺从地蜷缩在他的怀抱中,血水滴到他的棉质白衬衫上,像突然冒出的花朵,冒昧的不速之客。

疤决定带它回巴黎饲养。因此,猫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从一个乡巴佬变成了巨大都市的宾客。当它的伤愈合的时候,就已经在波拿帕大街上蹿下跳。能够巧妙地躲避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老物品,快速奔跑。它捉老鼠,咬断老鼠的咽喉,然后丢弃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返回家中吃那些从超市里买回的猫粮。而它的主人是无比英俊的男人,常常吸引甩着金色长发的女子。于是它谄媚地跳上那些女子的短裙上,舒适的躺着,发出满足的呻吟。伤早已经没有了问题,只在后腿的毛发间留下了丑陋的伤疤。时间将磨平疤痕,让它变得漂亮。

疤再也不会想起什么花田。一心一意地经营古董商店。猫渐渐长大。突然有一天,疤发现这只猫使另一只猫怀孕了。他没有允许它将它的妻子带回。最终选择了舍弃。

二十五岁,疤决定离开巴黎去里昂,真正的故乡。在这之前,他到巴黎最值得观看的地方游览。旨在纪念一段毫不吝啬的时光。

游荡是从斯德岛开始的。历史上曾经被罗马人统治过漫长的年月。沧桑的圣母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见到,仿佛时光的见证。当然能在岛上观赏修理的塞纳河,每时每刻都有衣着华丽的男女站在游船上彼此调戏,接吻。穿过圣路易桥就能到抵圣路易岛。疤拒绝了桥,转乘游船。那游船是寂寞的。登上厚重的左岸。有花色连绵的博物馆和不计其数的咖啡馆,女人们坐在露天的座位上谈论过往的男人。言辞深刻。动作优雅。巴黎最闲适的地方,被咖啡豆的香气浸泡得无力挣扎。

去了曾经去过的荣军院。应该是天下最大的军事收藏馆,乘坐地铁就能够到达。战利品。旗帜。枪支。炮台。其他古旧而含义深刻的兵器,装饰着四座大厅。辉煌而落魄。每一件物品,都有各自的苦难和杀戮的方法。

出了Bir-Hakeim站就到了艾菲尔铁塔。先是在塔前的广场上逗留,仰起头,感觉到塔尖把天空刺出了蔚蓝色的血液。真正到了最高处的平台,风吹得很大,将头发吹起。四周都是底矮景物,充满了72公里方圆。疤看见了灰尘。它们覆盖住一切,包括静止的跳跃的死寂的和活生生的。

乘车去罗浮宫时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因为疲惫而在车上闭起眼睛。错过了灯火交织的风景。

宫殿已经关门。只有老鼠进出自如。那些被人崇拜的珍品,都在这座宫殿里。沉睡。或是窃窃私语。完美的画作,包括那个女人隐约可见的笑靥。残缺的雕塑。是很坚硬的石头。辉煌的姓名:拉斐尔,堤香,达·芬奇,米开朗基罗,鲁本斯。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他全部没有机会见到。是它们不与他见面。

依然错过了风景。何尝不是呢。这毕竟是充满风景的都会,除了风景她一无所有。

只好提前去机场。在人头攒动的侯机大厅邂逅一名黑发女子。穿低胸的黑色上衣,闲适的棉布裙,钻石在她的指间闪闪发亮。像花朵。疤靠近她,问她的年龄。女子微笑,示意他使用英语。他改说英语,问另一个问题:是不是愿意和我去里昂呢?

她依然微笑。她朝另一名男子挥手。

在飞机上看到了忙碌的大地。

客舱中有少量空座。极其安静。直到一个埃及人开始呢喃,坐着的人才发现彼此需要言语。

有两个女人之间的辩论,关于十九世纪的维仑和阿弗特·德·缪塞的诗作。目的是要对这两个嗜酒男人之间的关系作出解释。也许是暧昧的。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芜的。

又有两个孩子,他们谈论猫和狗。左边那个,说出一个有趣的消息:曾亲眼见到一只猫将一只不列塔尼亚犬咬死。狗作过挣扎。在某一个瞬间,它将猫的后腿要咬伤了。但它的结局依然是死亡。

疤和旁座的红衣服女子交换眼神。她和那个坐在候机大厅的黑发女子是截然不同的。她朴素而优雅。她首先开口问他的姓名。声音飘渺不定,像在说梦话。我叫疤。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了愉悦的神情,宛如宫廷画中持扇的宫女得到了某种赏赐。并不华美,只持续了数秒。

疤谈起了他在巴黎的生活:像云烟,每天在来往的人群中度过,有独到的好处,即没有目的地生活,却丝毫不担心自己将走向毁灭。疤讲到他曾经向往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花特别多,尤其是薰衣草和玫瑰,在那里是妖冶泛滥的生物。他说他养过猫,由于它不检点,所以被抛弃了。又情不自禁地谈到了吉普赛人。古老而隐忍的民族和他少年时惟一热爱的异族女子。于是她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佩带耳饰,在节到来之时穿戴华丽的衣装,眼睛流露出扩散的温暖。他和她曾经一同在巴黎游逛。路线还记得,是从斯德岛开始,在罗浮宫结束。

这些,我都是记得的。到达里昂已是半夜。飞机落地时,疤身边的那个女人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是记得的。以及,以及我多么希望你能够保存的我的项链。

她是如此扑朔迷离的女子。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疤在里昂街头的路灯下停靠至天亮。这是美食之都。罗纳河和索恩河在她的心脏处汇流,宛若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也是丝织品重镇,出产妩媚轻浮的绸缎。十四岁之前,他的生命是属于这里的。依稀记得诸多零碎的故事,以及它们发生的地方。

现在。他变成现在的样子。恍然大悟。原来又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失去,也是什么都还未拥有的时候。

很悲伤。去商店购买一瓶水和一支粉笔。缓慢地喝完水。有时候梗塞。站到罗纳河的河岸上,观看了一天的流水。清澈的,温柔的。似乎携带着无数失去方向的魂灵。流向了远方。最后用粉笔在河堤上写字。Je ne compreds pas。

后记:Je ne compreds pas,法文,在中文里是“我不明白”的意思。一个对生活失去方向的人所写的字。而这些东西,纯粹是我这样一个无知少年的幻想。我常常就像这样,让幻想当中的人物在自己希望抵达的地方生活。因为一直没有抵达,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神秘的,没有边际的。可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