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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华无痕(4)

可是杜郁为什么……绍彦没有再说下去。他忽然间明白了杜郁为什么没把瑞雅将要结婚的事告诉他,因为杜郁已认识到他和瑞雅的故事与绍彦和柯妤柔的故事有着相同的情节。杜郁不想让绍彦难过,所以他没把这件事告诉绍彦。而绍彦止住话语是为了不让柯妤柔难过。

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绍彦和柯妤柔开始望着窗外红色的天空追忆他们的高中时代。

高中的时候,柯妤柔是一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子,她可以学当时风靡一时的歌手叶雅玉、邰湘湘,而且学得很像。绍彦经常在周末的时候让柯妤柔到他家去玩,然后向她炫耀自己琴技。

绍彦那时曾说过,将来你如果去唱歌,我就为你写歌,我们一定会成为上海最红的歌手和创作人,到时候你的海报肯定贴的满上海都是。

没想到多少年之后,绍彦真的为柯妤柔写了歌。只是绍彦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痴迷于钢琴的男孩子,柯妤柔也不再是那个清纯的女孩子。

记得当时绍彦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骑自行车送柯妤柔回家,因此他十分厌烦父亲总是派车接他,于是他就经常向司机老韩说谎,说自己今天晚上帮同学补功课,不用开车接他了,他自己骑车回家。绍彦还总是一再央求老韩别把这事儿告诉父亲。柯妤柔坐在绍彦车上的时候,喜欢把束头发的彩带拿下来,让头发无拘无束地飞扬在风中,同时用纯洁的声音唱着叶雅玉的歌。绍彦不希望在很短的时间里将柯妤柔送回家,就绕很多弯子再将柯妤柔送回家。不明真相的柯妤柔摇着头说,错了,绍彦,你又走错路了,这条路很远的。绍彦就装出一幅很无辜的样子说,是吗?又走错了。好好好,我下次注意一下,这次错就错了吧。边说着边偷偷减慢了自行车的速度,希望时间再长一点。

某个春风骀荡的春天,自行车走了另外一条陌生的道路,于是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花园,花香代替了一直飘散在上海的腐糜之气,在空气中灏灏流动出现了浪花。柯妤柔的长发在一瞬间被风扬起,然后紧贴着绍彦的唇角滑落。

这是绍彦这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一个画面。

晚上,绍彦又伏在桌子上为柯妤柔填词。杜郁在送曲子过来的时候告诉了绍彦一件事。柯妤柔那天在家中见到绍彦时,决心再次动摇了起来,她约绍彦到南珠大酒店正是为了商量关于婚约的事,她想让绍彦向他父亲提及他与自己的爱情,然后再找机会解除她与秦家鸿之间的婚约。但秦家鸿与柯妤柔之间的那个协定改变了一切,柯妤柔原本动摇的决心又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林家在绍彦心中的地位同柯家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一样的,否则她也不会为了报答秦家鸿而与他交往。柯妤柔为了让绍彦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才答应了那个协定。

回到房间后,绍彦想流泪却发现他已无法再流泪,他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戏弄他,用空间和时间扰乱了一切,使他和柯妤柔之间的故事变得阴错阳差。

那天晚上,绍彦写完词后就倒头大睡,恨不能自己从此生活在虚幻之中。他所填的那首词的名字叫《流光》:

当霓虹黯然失色

你又站在哪里

是否也像我一样孤立原地

细看时光在故事上留下的痕迹

当上海灯火熄灭

你又陷入哪里

是否也像我一样空守记忆

静观命运在氤氲中放肆地游弋

当怅然覆盖过去

你又迷失哪里

是否也如我一般自怨自艾

忘掉了沧海变桑田留下的泪滴

当流光闪过天际

你又想去哪里

是否也如我一般徘徊犹豫

等待一切悄然落下回归到平息

多少年后这里又留下什么

或是一片白霜

或许了无痕迹

这首词中的某几句源于一位英国教师讲给绍彦的一个故事,故事中说只要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站到某个特定的地点,听到某个特定的声音看到某个特定的景象,那么他就能穿越时光的罅隙,抵达未来抑或是回到从前。

惟一可以使躁动生活平息的方法就是遗忘。绍彦这些天一直忙碌于林氏银行的工作,不愿有一刻停下来,他希冀烦忙可以磨平一切,包括悔恨、悲伤、回忆。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日,是林氏银行向秦家鸿签订贷款合同的日子。林氏银行的办公室中,林相泊有些不安地踱来踱去。林相泊停下来说,绍彦,秦家鸿这个人可信吗?

父亲,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可是贷款抵押中为什么会将林家老楼也列入其中?要知道,林家老楼在外人眼中只是一幢极普通的楼,根本值不了多少银子,可是秦家鸿他为什么……父亲,这是林氏银行惟一翻身的机会。今天早上十点钟,秦家鸿就会来和我们签订合同,他毕竟也是个生意人,吃亏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事实上,绍彦这些天也对贷款一事产生了质疑,秦家鸿为什么非要将林家老楼作为抵押?而且绍彦在和他商议时,多次央求他将林家老楼从抵押中去掉,他始终不肯答应。但绍彦每次想起柯妤柔为这次贷款所做的牺牲,就打消了各种疑虑。

上午十点钟,绍彦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柯妤柔打来的。电话中柯妤柔喘着粗气急促地说,绍彦,快……快下楼……到对面的古董店,我……我有事……事对你说,快!

绍彦急忙跑到对面的古董店,看到柯妤柔面色惶遽。柯妤柔说,绍彦,贷款合同不能签!这里面有阴谋!

阴谋?什么阴谋?

秦家鸿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他贷款给林家是为了打倒林家。昨天晚上我偷听到了他的谈话,他已经和上海另外几家银行串通一气,还买通了林氏银行的几个股东,只要林氏银行一贷到款,那几家银行就联合起来挤兑林氏银行,林氏银行的那几个股东就开始撤股,使林氏银行再次陷入困境。

这怎么可能?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绍彦,他之所以要你们用全部家产,包括林家老楼作抵押,就是为了断掉林家的后路,让林家从此无法翻身。从昨天晚上到今天,秦家鸿一直和我在一起,直到今天早上他走了以后我才有机会出来找你。

但秦家鸿为什么要做亏本生意?

他怕你的出现威胁到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他以为只要林家一衰落,我就会渐渐忘记你,而他就能占有我全部感情。现在,我对秦家鸿已经完全绝望了,我实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卑鄙!

那么妤柔,你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绍彦你先去阻止你父亲和他签订合同吧!

绍彦轻轻拉了拉柯妤柔的手,然后转过身穿过来往的车辆向对面跑去。在古董店的对面,绍彦回过头大声问柯妤柔,妤柔,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感情还像高中时代一样吗?

另一面,柯妤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微笑着向绍彦点了点头。嘴角上扬,即使涂了鲜艳的口红也无法掩盖那片纯真,一如她高中时代坐在绍彦自行车上的微笑。

绍彦猛然推开了会议室的门,停在门外对他父亲说,父亲,不能签!

林相泊已拿起钢笔的手又停了下来,迷惑不解地看着急匆匆的绍彦。

绍彦走到秦家鸿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说,秦家鸿你太卑鄙了!接着绍彦转身对着父亲说,父亲,这里面有阴谋!秦家鸿想搞垮我们林家!这合同根本就是他设下的陷阱!

秦家鸿挣脱开绍彦的手,瞪着绍彦慢慢地说,林绍彦,你给我记住,为了妤柔,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贷了款林家会垮掉,不贷款,林家也撑不了多长时间!林绍彦,那时候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争妤柔!

绍彦指着秦家鸿刚想说什么,却看到父亲昏倒在会议桌上,一只茶杯打碎在地。

林家所有的人都站在病床边注视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林相泊。容静美眼中灼热的泪水从两颊滚落,打湿了白床单。绍边绍若绍彦的眼中是阴霾的天空,像是黎明前升起的乌云,遮掩了所有希望。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点,林相泊用微弱的声音说,卖掉我们现在的房子,偿还人们的存款,搬回林家老楼。

整个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大雨敲打窗户的声音在房间里荡来荡去,穿透房间里沉甸甸的悲凉。绍彦无望地望着窗外,他又看到了钟摆荡来荡去,在大雨之中荡来荡去,像是失了根的秋蓬。

林家还是走到这最后一步了。“回归到某处”。这行文字是不是对我们林家的一种暗示?那只垂死的蝴蝶是不是象征着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林家?绍彦想。

外面有黄包车驶过的声音。绍彦如梦初醒,十一月二十一日两点!这是白旗袍女人叫他去林家老楼见面的时间。绍彦觉得林家老楼在召唤他,他似乎听到了白旗袍女人踯躅雨中高跟鞋发出的声响。

她在等我,她在等我,我必须去。

绍彦对他母亲说,母亲,我还有事,我必须走了。绍彦没等母亲同意,已转身向外跑去。容静美在他身后喊着,绍彦,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绍彦坐在黄包车里,雨丝被黑夜染成了一种深沉的蓝色。由于雨太大,绍彦的衣服已被淋湿了一大半。月光透过乌云之间的缝隙,直直垂下,似乎要洞穿雨中上海的一片岑寂。绍彦被雨水模糊了的眼睛在垂下的月光光柱中看到了一个画面。白旗袍女人抱着双臂站在林家老楼的屋檐下避雨,她的脸上紧贴着湿漉漉的头发,旗袍上的紫罗兰在寒冷的侵袭下趋于枯萎。

黄包车溅着雨水从林家经过,绍彦伸出头去,看到院中繁茂的梧桐树已掉光了叶子。那些叶子在一夜之间由翠绿变成枯黄,像是被雨水洗去了颜色,然后从枝头黯然落下,随着地上流淌的积水四处漂流。绍彦喃喃自语地说,一切都没改变,只是时间变了变而已……车夫在雨声之中没听清绍彦说的话,于是他大声问绍彦,先生,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绍彦大声对车夫说,我说再快点行不行,我有急事!

黄包车行驶至永安路停了下来。车夫喘着粗气说,先生……今天……今天雨太大了……我实在拉……拉不动了……您下车吧……绍彦没有多说什么,从口袋里随便掏出了几张钱扔在车座上,然后向雨中跑去。

雨似乎将夜色融化了,奔跑中的绍彦的后背染上了浓浓的夜色。绍彦将被雨淋湿的西服搭在手臂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不顾一切地向前跑,淋湿的头发遮住了绍彦的眼。绍彦感觉自己的血管在散发一种寒气,渐渐要将他冻结,而自己的双腿早已被如丝线一般的夜色纠缠住了。

大雨洗去了上海四处闪烁的霓虹灯和隐隐约约的胭脂气,只有几盏孤独的灯火还停泊在深邃的远处。此时变得空旷的上海只剩下绍彦在雨中奔跑的脚步声。

踢踢踏踏踢踢踏踏踢踢踏踏……

一点半的时候绍彦跑到了林家老楼,在苍茫的雨幕中,林家老楼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蝴蝶。

绍彦站在老楼的屋檐下茫然四顾,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只看到对面小楼的一个房间亮着灯,从那里散出的光芒照亮了亨得利表店里的一切。绍彦看到了一座熟悉的落地钟,他拿出被雨水泡湿的白旗袍女人的相片,发现自己眼前的那座落地钟正是相片上的那座落地钟。

绍彦站在屋檐下等待白旗袍女人的到来。他始终也不明白这张黑白相片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这张相片只是一个符号,标志着属于上海的故事,或是一个见证者,见证着故事的进行。

亨得利表店里的钟响了两声,钟声回荡在霞飞路。二点了。绍彦周围的空气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闪烁着淡紫色的光芒。绍彦手拿着相片缓缓抬起头望着亨得利表店的玻璃橱窗,一棵紫罗兰在上面慢慢伸展开了枝叶,慢慢绽放开了花朵,芬芳的花香荡漾在雨中。

绍彦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甚至虚无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位英国老师给他讲的故事和他昨天晚上填的词:只要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站到某个特定的地点,听到某个特定的声音看到某个特定的景象,那么他就能穿越时光的罅隙,抵达未来抑或是回到从前。

难道这个故事真要发生在绍彦身上?

绍彦想如果现在所发生的正是那个故事,那么他就可以摆脱一切悲伤懊悔爱恨情愁了。橱窗上的紫罗兰仍在慢慢开放,天边划过一道光亮,绍彦将眼睛微微闭了起来。

大街的另一头,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大雨未停。几盏遥远的灯火照亮了顺水流淌的安静,处身于雨幕之中的老上海在无人的时刻卸下了她的华装,聆听着无数前尘往事在地底翻滚涌动,以及新的故事湮灭的声音。没有人相信她的诉说,除了那场一去不复返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