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薇
关键词:稻草人 圈套 过敏 绝缘体
我遇见的是本世纪末最盛大的一场蝶蜕。并且,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曾有,也不会有其它事物,比它更加恢弘、丰美;比它更加激烈,让人无从抗拒;比它,更加绝望,并且悲伤。
而我也终于在刺目的阳光里,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
一
我经常闻到死亡的味道。从那些濒死的老人身上。
她说。可是这次我却从你身上闻到了这味道。
小桑,她握住我的手,我不要你死。
这一年我在J城学画。
J城的夏天一改整个春冬的黯淡和恍惚。
整个七月,街上到处是亮晃晃的阳光。风一吹,那阳光便水般一漾一漾。
每天我就背着画夹,穿行过这城市灰蒙蒙的街道。谁家正在疯长的常春藤垂到街上和拐角那家点心店漂亮的玻璃橱窗上,自己甜蜜而满足的影子让我心情愉悦。
可是偶尔处身于J城这样的阳光下会觉得实在太过于寂寥与空旷。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怅然若失。
在画室里泡上一整天,黄昏的时候搭电车回家。J城的电车很是老旧。坐着或是站着,浏览着窗外一闪而逝的梧桐与街道,电车摇摇晃晃,忽走忽停,到站的时候会发出嘶哑而尖锐的铃声。阳光打在脸上,让人昏昏欲睡。
如果时候早一点,就步行到一家叫“胡桃夹子”的书店去。
那里有好喝的茉莉花茶和包着松木书皮的精装本。有年轻的老板,喜欢用微笑的茶色眼睛看我白色衣裤上沾染的颜料。从来不问别人的名字,也不打听别人的来路和去路。
我就趴在那里的原木桌子上,用手枕着头,侧脸向落地玻璃窗外看去。目光宛如深海鱼,游过汹涌的人潮,游进对街一家婚纱店,看总是安静微笑着的女老板为年轻的女孩子们换上漂亮的婚纱。那家婚纱店的名字叫做“幸福”。
你总是在看那家店。
嗯。
女老板漂亮吗?
嗯。
我也这么觉得。为什么过了十年了,她还是这么漂亮。
我抬起头看书店老板,他也正在看对街,女老板正在专心地为一位女子画晚妆。而书店老板的眼神竟迷蒙起来,如同湖面上扬起的雾气。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孩。
他突然转过头来,笑,孩子,你不用上学吗?
那是他第一次问我的事。我摇摇头。我逃学了。
他笑了笑,端上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J城的街道两旁经常会有一些故事。隐秘而美好。
生活就像是拥有很多扇门的房子。而通常我们处身在其中一道门里面。尽管我们也在窥伺着,是否其它门里面会有更加绚烂更加斑斓的风景。可是我们终究没有勇气放下我们现在拥有的东西,去尝试另一道门。
在J城的路边拣到我的是叶杳。把我带回家的,也是她。
叶杳就是叶杳。不是别的女孩子。曾经是一个大学生,现在在H大做博导的工作。26岁,一个人住在J城的一套13层的公寓里。喜欢深蓝色。有一辆白色的丰田。
每天从画室回来以后我就去市场买菜。就像家庭主妇每天要做的一样。随便清炒几个青菜,熬点汤,清淡的广东风味。但叶杳最喜欢的还是一些小甜品。比如黑森林蛋糕。
鸡蛋去壳,蛋清、蛋黄分别放入不锈钢锅里。蛋黄锅内加入两百克白砂糖,打成膨松体。再用甩子把蛋清打成膨松体,分次加入一百五十克的白砂糖,逐次搅打均匀。把巧克力糖溶化软,抹开晾凉后,用刀片切成小片。把适量杏仁去皮,用刀切成碎末。红樱桃切成碎块。可可粉和面粉掺在一起,掺入碎杏仁拌合均匀,倒在打成膨松体的蛋黄锅里,再把打好的蛋清也倒入蛋黄锅里,混合搅拌均匀后,倒在铁烤盘里,摊成两厘米左右厚,送入烤炉,烤大约半小时,熟透出炉,冷却后为蛋糕熟坯。用刀从蛋糕坯侧面切入,切成厚薄一致的三片。将膨松体奶油分为三份,一份抹在底片蛋糕片,抹均匀,撒上一层切碎的红樱桃。重复三次,把三片都码好,抹平后撒一层碎巧克力片,切成即成。
叶杳满足地舔舔嘴上的巧克力然后看着我笑。这样的动作让我觉得她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她说我从不知道你有这样好的手艺。我说我也最多做到这种程度,再好我就给不了了。
我曾经问过叶杳为什么要把我拣回家里。她笑了笑,摸摸我的额头,我喜欢安静的小孩子。
然后又说,桑维,你是个安静的孩子。
在被叶杳拣到之前,我并不在J城。
在那之前我正如每一个孩子一样在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安守着本份。可是我已经想不起来所有发生过的正确的秩序,漫长的等待里是一段一段空白的,破碎的剪影。凌乱却又无法整理。
我选择了轻易关上了我曾经的那道门,然后,轻易选择了一道新的门推开——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既然什么都没有了那就没有好留恋的了。再然后,我就处身在J城残破而肮脏的电车站。安静地坐在手提箱上。
电车站里有几个晦暗的男人,隔着破碎的片段在吞云吐雾,暧昧而朦胧的手势和眼神在延伸。我看着肮脏的水滩里英国木棉一点点开放,然后一点点枯萎,最后腐烂在安静的夜色里。
休学,离开父母,坐上不知道终点的车。目的只有一个,原因却无从谈起。要说惟一记得的事,那就是阿维死了。
二
看见黑色的沧海有隐隐约约的涣散的海潮涌上来又退下去一望无垠的寂寥
是谁一去不回 当我还来不及挽留
电影一开始你看到的是一片沉重的铅灰色天空。快下雨了。
绵延的雷声从远处赶来。压抑地作响在头顶。
视角缓缓地下移。
现在你可以看到一片麦田了。凝滞地、沉重地、延展到平原的尽头。几条小路蜿蜒其间。田埂里有几个破旧的稻草人。歪歪扭扭。灰色的褴褛的衣衫动也不动。视线锁定在小路尽头。
仿佛有什么人会出现。于是等待着。
一把黑伞。一把十分破旧的老式黑伞。撑伞人出现在小路那头。看不清伞下的眉目。但从他的衣着和步伐可以看出是一个少年。他走近了。
没错,是一个少年。一个穿着白色衬衣和米色长裤的少年。球鞋风尘仆仆。少年的脸很干净,五官算不上好看但仍清秀。没有表情。
天地间忽然一亮。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天幕。轰然作响。
暴雨如注。
死寂的麦田里开始汹涌翻滚。沙石小路腾起辛辣熨帖的草木气息。
少年仍旧平静。你突然看到他笑了笑。一种奇异的表情。他迟缓地看了看肆虐的暴雨撕扯着他破旧的黑伞,伞骨发出喀喀响声。他突然伸手把伞收了回来。雨水顿时灌入他的头发衣领。
他从容地将伞甩了甩。然后轻轻地扣起来。他开始行走。不紧不慢。
暴雨瓢泼。
视线定在原地。那个身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远,消失在小路尽头。视线慢慢回转。暴雨拍打着麦田。灰蒙蒙的雨里稻草人静默。隐忍地承受着风雨的肆虐。
电影里的屏幕渐渐暗下来。像一片深沉郁结,浓得无法化开的梦魇。
你仿佛闻到了空气里沉浮着的暗香。是黑夜精灵的悄声吟哦。
你突然看到一束光从寂静中打来。
有人在跳舞。是的。由远及近。你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但你知道那是一个女舞者。
黑暗中她舞着舞着,不知疲倦。你听不见任何舞曲。可你却知道她是如何严格地遵守着节奏。
那一丝不苟的足踝。纤细。灵巧而准确地踩出每一个舞步。一闪而过。
那伸展着的手臂。舒缓而修长。从肩膀到一个指尖。身体的每一部分,或张或弛,或疾或缓,恰倒好处地传达着舞蹈的情绪。
她始终背对着你。低垂着眼睑。仿佛是午夜中姗姗来迟的昙花。
你突然看到她一个漂亮的回旋。
头发飞散起来。在白色的灯光中残留下淡淡的晕影。她脚尖一点,身体向前倾,后脚轻轻上抬,在头顶形成一道优雅的弧线。
现在你可以看清她的脸了,可她依然低敛着眉目。双手自然而又优雅地交叠在身前。仿佛掬着一捧清泉中的冷月。
你看到她身上对比强烈的光影。线条柔和的颈子,鲜明而突出的锁骨,青涩却优雅的腰肢,细瘦的腕子有突起的一点腕骨。她整个人的存在感如此强烈,黑白分明地撼动着你的眼界。
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以寂静始,以寂静终。连细微的颤抖也没有。
于是,你知道了,那原来是个悲伤的姿势。空灵,寂寞,绝望,激烈,压抑,哀伤,无人理解,无法挽回。
少年打开门,房间里的风正灌堂而入。报纸散落在桌上地上,刷刷地响动着。屋里充满了雨水的原生味道。少年的裤管垂落下,不间断的雨滴汇成了水流。
少年皱了皱眉头。他在屋里绕了几圈,发出啪啪的脚步声。然后他沿着锈蚀的吱呀作响的铁梯爬上天台。
天台铁门外的风雨更大。一张轮椅。空的。少年盯住的却是栏杆边的少女。她正双手紧握着栏杆,极其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将右腿向后抬起来。这是一个曼妙的舞蹈姿势。可她浑身都在颤抖。
少年走过去,坚定地扳过她的肩头,迅疾地给了她两个响亮的巴掌。然后粗暴地将她推倒在轮椅上。神情愤恨地低头注视她。
少女嗫嚅,小桑……
如果你想死的话可以告诉我一声,我的手脚会更利落点。
不,我……我只不过是想看看海而已。
天台正对着的遥远的地平线上,是一片模糊的蓝。在风雨中摇曳。
我一直想去海边看看……看一下海边的日出……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少年打断她的话,你的确应该恨我。
你……
要不是我,你的腿怎么会这样子。你的所谓“舞蹈梦”也因此破灭了不是么。搞到现在,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你不恨我的理由。
可我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你明知道自己做不到还要一次次的跑上天台然后练习那些该死的可笑舞蹈难道就不是在提醒我这件事吗?
……最多,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他们两人互相凝视着。雨水顺着他们的下颌,手指,衣摆流下来,汇成一大片一大片世界的荒凉与寂寞。在此之前,你不会遇到比这更加激烈的情感,它是如此强烈以致于你只能看到他们的安静。因为他们不知道,除了安静,还可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