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赝城(谭元亨文集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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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徐秘书问:“怎么啦?”

只见瓶子里泛起一片白雾来。

卞司成苦笑道:“我说怎么一口下去,竟有漂白粉的气味,这不,果不其然,是漂白粉,一摇就现了原形,什么矿泉水、原来是自来水,真是!”

“嘘——”徐秘书赶紧制他,“能有自来水也不错了,只要不是那条河沟里舀的、没有止了灭菌的水就行。大家都渴了,不出问题就行。”

卞司成看看瓶子,摇摇头,到底耐不住口渴,又喝了两口,而后,便把瓶子扔了:“真的,如今,无货不假……”

“是呀,无官不贪、无商不奸、无税不偷、无货不假……老百姓归纳出了个十无世界,我都数不来了,还有什么无村不赌、无人不骗……这也是传统了,你听说过么,连军队都有假。”

“这还得了?”

“不是现在,别紧张。就发生在你的脚下。”徐秘书说。

好几位考察成员围了过来。

贺从胜点着徐秘书鼻子:“你小子又要胡说了?”

“岂敢,我这有史料可考。”

原来,徐秘书讲的是七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是辛亥革命年间,孙中山到处招兵买马,以抗击各路军阀的反扑。有一回,一位属下跑来告诉他,已招募到一支队伍,请他去检阅,令他十分兴奋。他来到集结队伍的地方,果然有那么一批人,虽说衣冠不整,可一声集合,多多少少还能拼凑个队形出来。于是,他便作了一番演讲,讲三民主义,讲革命意义……讲完,一声解散,队伍也就解散了。这时,属下便拿了一张清单来,要添置军服、军械,要发军饷,……这样那样,他一高兴,便批发了,自然,有华侨支持,这笔军费也不算什么。 这么集合几次,就批了几次。 可到最后,真要打仗,却不是这支队伍。后来才得知,这只是一台戏,临要检阅,临时花几个小钱,召集老百姓来,穿上军装,排成队,训完话,便真正解散了,各自回家种田做工去了。

“所以,军队也有假的。别小看这个地方,干革命动真格的,搞假货也一样胆大包天,一点也不儿戏。”徐秘书最后说。

“这个故事讲得好。”

忽地,身后传来了一个官腔式的声音。

大家一回头,是许副市长。

徐秘书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家都来看的正史,我却讲了一番野史,未免太唐突了,许市长可别见怪。”

许副市长却笑了笑,这当儿,他竟显得气宇轩昂,十分有神,仿佛就是当年一员战将一样,他说:“我看,这不能算野史,倒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对于孙中山日后为何下决心建这所校,为中国革命奠定下可靠、坚实的基础,很有参考作用。当然,陈炯明的叛变,苏俄顾问关于建立一支自己队伍的建议,是促成建立军校的主要原因,但这支假军队的故事,对他也不无刺激,至少也是让他下决心的一个因素,你们说是么?”

徐秘书立即说:“还是市长站得高、看得远一些,马上就发现了这个故事所包含的深远意义。”

许副市长又笑了:“你呀,这话还说早了点。这个故事,还有更深的意义。”

贺从胜秘书长马上说:“许市长对于政治文化是很有造诣的。”

“这故事说明什么?干革命这样的大事,对那些来冒充士兵的老百姓来说,只是来骗几个小钱,凑一回热闹,这就更可悲了。难怪当时孙中山先生说了,中国人就像‘一盘散沙’,极力主张以传统的宗族关系为基础加强全国的团结,反对各行其是,对自由化更是极力抵制,记得他在‘民权主义’的一讲中就讲了:‘在今天,自由这个名词究竟要怎么样应用呢?如果用到个人,就成一片散沙。万不可再用到个人上去,要用到国家上去。’现在,稍放松一点,什么假药、假酒都出来了,害死了多少人?还有早几年,学生一闹,一乱,失去了稳定,外商纷纷撤资,结果呢?”许副市长叹了一口气,“东区如今还如此落后,就在香港与南都之间,居然就扶不上去,不同样是素质问题?领导班子素质,老百姓素质……”

这下子,说得张书记、吴区长的脸都黄了。

徐秘书也心惊肉跳,这可是他一段故事引出来的话柄,竟把棒子打到了直接领导的头上,失言!言多必失!教训!教训深刻!

偏偏吕琼又火上加油,举起了矿泉水瓶,说:“这岛上一样在卖假货,矿泉水怎来的自来水味?简直是一伙刁民!同那些假兵差不多!”

许副市长也板起了脸:“张书记,这你们得马上查清楚。”

张书记说:“是谁买来的?什么地方买的?”

徐秘书这下可惨了,战战兢兢道:“我去查,我这就去查。”

他一个人跑开了。

大概是查去了吧。

一行人,也就追随许副市长进入了展览的小楼。

许副市长余兴未尽,仍边走边说:“中国人也太多了,贫困的比例又重。南都发展了,可近郊还这么滞后,就很说明问题。大多数人文化素质不高,却又好高骛远,表现出激进,以为一口可以吞得下一头肥猪,要么便到了沸点,要么就零下。如果失去有效的控制,后果便不堪设想。孙中山建立了军校又怎样,还不是又造成新的军阀战争,蒋介石实际上就没有统一过中国。这些年,搞现代化,经济结构有了变动,社会结构也有了变化,人的思想意识也活跃了起来,这不是坏事。可稍有不慎,便又会陷于无政府状态,破坏性就大了。”

他特地点了一句:“东区开发,不能光从经济入手,也要有政治眼光。”

卞司成差点又要说话了,他本可以借“政治”一题发挥,重申江心岛要充分发掘人文历史资源的必要性,可是,许副市长的话,却费他咀嚼,人家并不是主张你所倡议的,没准还南辕北辙,……这如今,当头的话,要真正理解,还真是一门学问了。

这时,丁娅也在对他使眼色,显然是不要他又节外生枝了。

他的手,在口袋里把一早赶着拟的说话提纲捏成了团。

不必打算再把它打开了。

大家都很仔细地看每一展品,听取讲解员的解说。

许副市长讲完,也没人跟着说什么了。

就这么走了一巡。

有点沉闷。

出了门,大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管怎的,岛上的空气,比陆地上还是要清新一些。虽说出门就可以看见一个黑烟、黑灰滚滚的水泥厂,幸好风不往这边吹。卞司成想,也许是急功近利吧,居然把这么个污染最严重的厂子设在这岛上,太可怕了。不知怎么上次来没留意到。

许副市长一出来,立马便看到了水泥厂,一皱眉:“这水泥厂是区里,还是镇上的?”

“镇上的。”吴区长忙说。

“要尽快撤了。污染大户,不能讲什么客气,我今天在这里讲的,现在是11点47分,你们可以记录下来,以此为据。”许副市长斩钉截铁地说。

一位镇长还不识相,叫苦道:“江心岛开发,正缺基建材料,这可是镇上经济的半壁江山,是不是从长计议?”

“你们真是鼠目寸光,江心岛开发,要靠这么个小小的水泥厂,笑话。”许副市长火了,“国计民生的大事,还能讨价还价么?”

吴区长立即接白:“听见了么,江心岛开发,你这水泥厂算老几?多少标号的?够不够标准?还不赶紧撤了,不要当绊脚石。”

镇长脸都灰了,脚也软了,只差没立时跪下来:“是我短视是我短视 ……马上就撤,马上就撤。”

许副市长只冷冷哼了一声:“靠你们这种思想水平,江心岛一百年也开发不了。”

离开了军校,开到了镇上最大一家饭馆,吴区长一再解释,为了争取时间,只好在岛上用餐了,要不,一过江,再又过来,太耗费时间了;小镇上,大师傅水平有限,勉强对付一顿,晚上回到区里再作补偿……其实,谁也不在意这些。

难得一顿“野炊”,对这些在城里吃惯了海鲜之美的大大小小官员们,倒是个换换口味的机会,所以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镇长躲到旁边的席位上去了,看得出,许副市长余温未去,在一起势必还会挨训,装孙子,不如躲远点好。

入席时,许副市长倒特别关照卞司成坐到他的身边,这自然是向地方官员显示对专家的尊重,说明他的有关东区开发思路是有依据的,有水平的。

席间,他仍有些不平,说:“如今,说令行禁止,实在是勉为其难了。要保证领导的效能,不仅仅是领导能力的问题,还需要高度集中的权力及相应的有效机构,否则,决断、贯彻、实施,都是一句空话。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正是效能弱化甚至失败的表现。一个市长,有时甚至对隔了几级的乡镇级干部都无能为力,岂不是笑话。无论如何,领导的权威是不可以削弱的,权威的意图,也须有始有终地得到贯彻执行。不然,中国大一统的局面便会遭到削弱与损害,造成大大小小的失控,所谓稳定团结、社会秩序也就不复存在了……卞教授,你说是不是?”

卞司成对他这番理论,自然不敢苟同,他又不好驳他的面子,毕竟是喝过洋墨水的,观念还是不一样,沉吟了半天,才说:“这得把握一个度,过了,则过犹不及,效能变成了负能,还是讲个法治的好,有个法度,一度量,就明白了。上上下下,都各司其职,有个法度,也就不会失控了。”

许副市长说:“对,对,如今讲法治嘛。管理也一样属于法制范围,卞教授高瞻远瞩,也合乎现在的精神……”

他那讲话的劲头,似乎一下子冷却下去了,埋头吃了起来,倒是镇长们远远地向卞司成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卞司成却哭笑不得,撤掉污染环境的水泥厂,无论如何是对的,许副市长的命令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以执法的方式贯彻下来,不更好一些么?市长何须管得这么细,一竿子插到底,还埋怨自己的权威遭到了挑战,简直是自作自受。

不觉间,他摸过桌边一杯酒,竟自饮了下去。

也没人劝阻他。

丁娅忙着张罗她的剑花去了,她倒是从未见识过这种南方的土特产,兴趣盎然,根本在桌边坐不住。

其实,话说在乡间怠慢了,桌面上还是很丰盛的,虽说大家胃口不错,可还是没有吃完,剩下的依旧满满一桌……中午,也各自在车内开了空调靠靠,没午睡习惯的,则在外边走走,聊聊。卞司成头有点昏,不该喝下了满满一杯酒,坐在车里又怕闷,只好到旁边的大树下靠靠。

正好,张书记过来——他也是在找机会,好与卞司成单独谈谈,总算等到了机会,坐在了边上。

“卞教授,你托我的事,我已经问过了。”张书记有点不好开口的样子。

“怎么样?”卞司成打了个激凌。

“不知怎么对你说好。她,已经不在了。”张书记艰难地说,“我让下边花了不少功夫,却没想到会这样。”

“病死的?还是……”卞司成心一惊,他不敢往下想。

“四十年了,时间这么长,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就不要再问下去了。人死了,毕竟不能再复活了。”张书记劝说道:“你不来这里,也不会问起这事。就算没这件事吧。”

“你就不能稍为讲上一点么?”卞司成仍坚持。

“还是不说的好。”

卞司成只好不问了。

这时,丁娅欢天喜地地走了过来,怀里抱着一把剑花。

偏让卞司成看到,不由得触景生情,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丁娅傻了:“卞教授,你怎么啦?”

张书记叹了口气:“你怎么这时候过来,快把你抱的东西拿走,快!”

丁娅情知不妙,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