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参观考察,对卞司成来说成了受罪,不仅酒劲冲顶,头痛得几乎要裂开——阿弥陀佛,千万不要是掺了酒精的假酒!加上张书记不悉心挑明的金剑花的命运,更叫他心如刀绞,上下夹击,人就更支撑不住了。有几处景观,他都没下车,靠在车里,倒不是这些景观他大都熟悉,而是不忍再目睹旧物,以免再度触景伤情了。
厉行也不知怎么劝说好。
倒是丁娅有心,见卞司成没下车,便去找了张书记。
张书记第一句话便问:“你那捆剑花呢?”
“放车上了。”丁娅说。
“包好了没有?”
“干嘛?”
“你包得严密一点,别让卞教授看到了。”
“这又怎么一回事?”
“唉,一言难尽……当年,他是兴修东区新港的第一任工程主任,刚刚从国外回来,正年轻……旧地重游……”
“这与剑花有什么关系?”
“他在这里的初恋情人,名字就叫‘剑花’,姓金,金剑 花。”
“都那么久的事了。”
“这回来了,他还专门托我打听她的下落。”
“他还这么痴情,真想不到。”丁娅被打动了,“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了。可不能说。”
“这就是卞教授难受的原因?……不能对他说,那么,能不能对我说呢?”丁娅若有所思,“这里面的故事,是不是很……不幸?”
“很惨。”
“哦……那对我说好了,也许,我能帮他化解化解。”
“你行?”
“我倒是学过一点心理学。”
“还是不说了吧。”
“为什么?”
“太惨了,你要忍不住告诉他,岂不让他更受不了。事情毕竟过了四十年,结了痂的伤口,不该再撕开。”张书记还是不愿说。
丁娅打量了他一下,故意说:“莫非,这件事也与你有关,那时,你正年轻火旺吧?”
“不,不,这与我绝对无关……只是,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沾连,但绝对没我的责任,你不要想歪了。”张书记急忙申辩,“你们北方,不了解广东情况。”
丁娅也够精的:“那时,不是土改么?你肯定是土改积极分子了?不然,今天也到不了这个位上。”
“开始是,后来,也成了右倾,回家下田了。所以,这不关我事。”
“究竟关谁的事?”
“还不是上头政策,说变就变……”张书记毕竟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终于把所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了,“我开始的确是土改积极分子,这没什么可隐瞒的,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那时,执行的是省里的政策,本来,一个乡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只要没民愤,不招招手就过了?尤其我们这里是侨乡,不少人都是在外边苦了一世,攒了几个钱,才回来造个祖屋,买上一块地,人家也是出大汗的辛苦人,这在省里是有政策的,金家,也就是那位金剑花是大户,姓金嘛,满人的‘南下干部’,民国就不行了,出了洋,解放前回来的,置了几块地……”
“慢着,那金剑花,也不过十八九岁吧,卞教授那时二十刚出头,对么?”
“对。”
“那么小,土改与她有什么关系?”
“本没关系,与她家业没关系,作为华侨,不划成份,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后来不行了,叶市长……”
“谁?”
“就是叶帅。”
“哦,他是第一任广州市长,我知道。”
“叶市长给调中央了,其他几个头头说是犯了错误,后来才听说是‘地方主义’,其中一条罪名就是——和平土改。”
“和平土改?”
“说我们搞土改是和风细雨,只讲和平,不讲斗争,不似北方,是暴风骤雨。于是,专门从内地派来了土改工作队,批判前边的‘和平土改’,来第二次土改,抓一批,毙一批,管制一批,要搞得热火朝天,要刺刀见红……”
“总不至于与一个十八九岁的归侨女子过不去吧?”丁娅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了。
“我说也是,可她,还是在劫难逃。”
“为什么?”
“本来,把她父亲划成地主,就已经让同村的人觉得过头了,可是没办法,当时,北方派来的人说句话都是圣旨,谁敢违抗,动不动就是反党。方方不就是作为地方反党集团成员么,到最近,都90年代了,才平反,比潘汉年案平反还迟……不知怎的,工作队竟审出来,说金剑花曾陪她父亲到一家佃户去收过租,当时,这性质就严重了,有直接的剥削行为,于是,把她也给抓了起来……”
“后来呢?”
“还是不说了吧。”
“很难说出口么?”
“是的。”
“为什么?”
“尤其对卞教授,包括对你们女孩子,真说不出口。当时我已不在土改工作组里了,听说了这事,也暗地里骂了一声‘畜生’,可没想到,这事情竟发生在四十年后来这里寻人的卞教授的女友身上。”
丁娅自然是明白了:“她死了?”
“死了。人家可是有句口头禅‘小姐的牙床上也得滚上一滚’……何止是滚上一滚,连床都塌了,散了架了……”
“你不要说了好吗?”轮到丁娅哀求张书记不要往下说了。
她眼前已是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一幕。
她赶紧离开了这位张书记。
张书记却抱住头,在原处一动也不动。他当时便得知这一切,只知道是一位归侨人家的女儿,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金剑花。偏偏今日手下如此尽心尽力,硬是给打听出来了,与他当年知道的那一幕对上了号。他当年也是批“和平土改”的受害者,当地派出的工作组大都给扣上过这个帽子,可他们是了解当地情况的,内地并没什么华侨,也没有“卖猪崽”、下南洋的历史,新来的工作组根本就不理解、也不愿理解这部历史。一时间,多少人给错划、错杀,直到几十年后才得到平反……也许是因为平反过,手下才这么快查出来了,只是,何苦呢?含糊一点不更好么,毕竟过去了那么漫 长的岁月了。
那么柔弱的南方女子,那么剽悍的北方汉子,而且是在关押期间,连反抗都几乎不可能,只能任其宰割。据几天后给她作抢救的当地医生说,会阴撕裂,血流不止,就那么衰竭下去——也许她几天不报告,糟蹋她的那几个人也不报告,就慢慢地流血,流到了最后,她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也不知道在暴行之后那几天她是怎么度过的,半昏迷状态,还是异样的清醒。
最后记录是:“关押期间病重不治。”
什么病?!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但所有人都噤声了。怕对批“和平土改”的不满情绪流露出来,跟着一起倒霉。那时,正是许副市长今天讲话中所欣赏的令行禁止,领导效能能有始有终地得到贯彻,谁也对“暴风骤雨式”的充满火药味的“第二次土改”不敢表示半点的怀疑,箝制住了一切发声的工具……他今天明白,即便他名义上是这个区的党政事实上的一把手,对此番开发并没有多少发言权,同当年当一名小小的土改工作组员一样,说撤就撤了,如果发生当年同样的暴行,也同样只能暗地里骂上声“畜生”!
他觉得自己老了!
该退休了——天涯退步抽身早!
只可怜卞教授还象当年那么一腔热忱,年过花甲也跟着这么东颠西颠,到头来,只怕是空忙!白耗了生命!
自己不就是如此么?不,不如卞教授,他还有著作,学生以及矗立在大地上的建筑物,现在只是一时不得意罢了,可自己一辈子又干了什么呢,永远跟着口号喊,永远跟着形势跑,没有自己的主见,甚至听不到自身良知的呼叫了……所以,实际上什么也干不成!
“张书记。”
有人在他身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他这才从思虑中抬起头,一看,是厉行,问:“什么事?”
“这几天,我就东区的开发,征询了卞教授意见,写了几篇文章,不是简单的报道,准备在刊物上发一下,想请你过目,提提修改意见。不知你有时间没有?”厉行很谦虚地说,并递上了一摞稿子。
张书记打开一看,见标题是:《南都明天的笑容在这里展现》,不由得摇摇头,说:“年轻人,这种花花哨哨的标题,一看就没有份量,华而不实,哗众取宠,少不更事,你呀……”
话没说完,厉行便面如土色了,本来,这些文章是他的“进身之阶”,后边已安排好了一系列的计划,否则,他就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呆在东区,没日没夜赶写这些文章了。第一篇报道打响后,他还不敢贸然向张书记提出什么要求,这才是大动作,而且,他还不惜翻看了卞司成已写下的部分咨询报告,并且反复与卞司成谈及东区开发的设想,与卞司成住一处,也就是为的这么个目的……可惜,刚才他实在是太没留意张书记的脸色了,此时,张书记的心情坏透了,无论拿到什么文章,又怎么会有好话?他怔住了半天,才说:“卞教授的观点,我都融入文章中了,标题可以改得实在一些,内容,还是请你过过目。”
张书记仍说:“卞教授的一套,只怕一样是中看不中用,我看市里无非是向他咨询一下,表示尊重,接受多少,只怕还得打个问号……”
又错了,的确,厉行也早已感觉到,市里对卞司成的重视,只是留在口头上,可写文章,总还得要讲点学问,有点色彩,能鼓舞人心吧,“中看不中用”,什么意思?整个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些官僚们看来,也许就是这样……厉行不由得联系到了自己,脸色又变白了。
张书记毕竟搞政治工作出身,留意到了厉行脸色的骤变,尽管自己心情不好,可也觉得不能打击对方的积极性,马上变换了口吻:“当然,标题还是有点意思,我还是要认真看看内容的,你一定也有自己的见解,一下子写这么多,不容易,也辛苦了……”
这一说,厉行脸色才缓和过来,说:“很不成熟,很不成熟,还请张书记不留情面,多提宝贵意见,愈尖锐,就愈宝贵。”
“你这态度很好。”张书记打开随身带的公文包,把文章放了进去。
厉行一看,里面厚厚一叠东西,一插进去,也不知排队排到什么时候才轮上?心里又急了,却又不好怎么说,只得怏怏地走开了。唉,看来,计划要泡汤了。
真要让鸽儿用那套别墅为自己上户口么?这太折煞男人的威风了。
而鸽儿的事,还得求卞司成呢,老找不到机会……不知鸽儿回来了没有?